这娘子不愧是站在首位上前的，口齿伶俐，逻辑明朗，不管是为着什么目的来的，终究是先将自己摆在最可怜的位子上，迫着将包庇容忍的帽子扣在他们脑袋上。
后面不管要什么，都是合情合理。
张月君并不是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京城中常见这样纠缠不清的官司，各有各的目的，各有各的陈词。
她随即挂上一副痛心模样，闭上双眼，苦笑着摇头，眼帘掀起来，便带起一滚的泪珠，轱辘一下子从脸颊边上滑下去。
“说来也是世情拆凑，那罪人本事妾与我家官人定南凉时的至交，却不止怎么叫人种下了邪乎的蛊虫。蛊虫一发作，便心肝如蚁噬，开始便会烦躁不堪，暴躁易怒，甚至是神志不清，癫狂做乱。实不相瞒，现在已经是命不久矣，益元堂的老太医说……”
张月君用刚给这娘子擦脸的帕子，将脸上泪湿的面颊擦干净，眼眶红红的，看着便是为着这件事已经忧心了许久。
“虽说不准是不是因为蛊虫作乱，才失手将那花一样的美人害了。我们知道娘子们和绮春楼的姐妹们才是苦主。终究是我那小兄弟杀了人，早已经将罪状呈了，上达天听，必不包庇。左右他将死，还请妹妹看在他有些军功的份上，叫他死得时候，稍稍保全点体面吧。”
张月君牵着那为首娘子的手，言辞恳切，句句自己都将事情说的平和公正，罪也认，人也就活三两人便死，根本没给她插嘴的机会。
搞得一开始还站上风的女子，一下子搞得相当被动。
本来也就是想要些银子宽宽心，正打算张嘴，再明着哭诉，暗着挑食，胡搅蛮缠一番。
可这嘴皮子刚掀开，那边手上便被塞了银子，可怜见的，虽然数量不少，却都是被绞碎的，并不整状。
“王爷带来的大半银钞，都用来买治疫病的药材来。妾和官人本就是白丁出身，俸禄微薄又无存产。除却在岷州成施粥散出去的，便只有这些从边角挤出来的散碎银子，虽然只有二十余两。但还希望，能浅薄地弥补一下绮春楼的损失，张氏月君，在这里替我那小兄弟，给大家伙带来的麻烦和惊吓，配个不是！”
这娘子收了银子，反倒觉得银子烫手起来，这些绞碎的银子，在钱袋子里面晃荡着。
手一抖，里面掉出来个形状崎岖的银角子，弯下身捡起来，叫身前身后围着的人也看了个清楚。
人群中悉悉索索地说着话，原本是说那王秋意，胆大包天，凶悍可恶，竟然在绮春楼杀人，却还迟迟没有告示宣罪。
眼下却都是在说怀王领着手底下的人赈济灾民，竟然是为百姓着想奉献至此，无不称赞感动。
张月君眼见着戏做成了，便转过身倚在唐蓬安的肩膀上扶了一下，又虚虚地站起来。
“我这身子，自打周折辗转，受悍匪重伤，便不大好，叫娘子见笑了。月君本就是替太后抚恤百姓，娘子们的诉求，自是不能不管，只是此处不便说话，不若到里面去分说？”
见张月君让了，那娘子，反倒不愿意进去了，手上捏着的哪是银子啊，在岷州百姓眼里，这可是人家苦心积攒省下来的血汗钱。
但是她又是不甘心来这一躺，什么也捞不着的，银子再散碎也是银子。便是成全一下这娘子的好名声，对她也没什么坏处。
就借坡下驴，顺势感恩戴德一番，将张月君好言好语地送回去府衙里面去。
进了府衙的门，张月君的腰杆子一下就挺直了，只觉得眼睛累得发酸，进了厅里，就看见那几个男人，脸上的面皮绷不住地笑。
“没想到，张娘子还是这样的角儿啊，走上前去，情绪拿捏的恰到好处，反倒是给咱们扳了好一会名声，且不像从前似的，提起剑来和人家打一顿的作法了。”
赵云轻在此间地位最高，权利最大，自然说起话来也什么不怕，牙一呲起来，狠厉高深的样子散开去，只见那牙白得，和一边的方惊魁一样的晃眼。
张月君按按自己的眼角在陈应的旁侧坐下，才合手静着一张脸回道。
“碰上软钉子还横冲直撞，就是请等着被唾沫星子淹死，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才痛快。为着日后更痛快，还劳烦方大哥将外面看着点，若不是红隼回来了，别的人一概不要放进来。”
陈应知道她要说什么，怀王和张啸玉是不知道的。
等方惊魁已经走出去了，周遭静了，张月君才开口问着。
“怀王殿下，妾关于江山社稷，有话要问，只是不知道，愿不愿意答。”
赵云轻见她脸上已经收了多余的情绪，又将方惊魁放出去看着，就知道一定不是简单的事。
“你且问便是。”
张月君撑着两边的扶手站起来，合掌在前，端正地行了一个对王爷的礼。
“若有一天，有人觉得，王爷更堪大任，欲佐之，当如何？”
赵云轻坐在椅子上，手隐在大袖之下，不知不觉见便将衣料揪起，只觉得身上血气涌动，原本平寂的心如擂鼓一般跳起。
欲佐之？不是佐太子，不是佐二皇子，也不是柳如风，是佐他吗？
他从没想过这问题，他向来将自己摆在一个臣子的位子上，即使是佯装嚣张跋扈，却其实真正的逾越，却从未有过一星半点。
他一直将自己当做太子臣，即使太子并不信任他。
“本王位不正，不堪大任，认可本王之人，本王心中深谢，率其佐明君，安天下。”
张啸玉在一边听着，心中骇然，朝中两位皇子之间的争斗，明枪暗箭交替上演，却从未有人斗胆想这样一条路子。
现在有了，这人竟然是之前被害死过一回的张月君。
这落在张啸玉的耳朵里，无异于天上下红雨。
可他耳朵没错，竟然真的是这样的，可下一句话，才是叫他的下巴差点接不住。
“何处不正，又何处不可堪任？”
这句话将赵云轻定在原地，张啸玉也觉得天上雷声滚滚，就连屁事不懂的唐蓬安觉得这是个危险得可能随时掉脑袋的事。
但是，别说，好他妈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