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无星,云彩沉静。
方惊魁将酒坛子放在床下,那里面已经放了三个酱色的坛子,按着膝盖起身,朝着陈应露出一抹。
“王爷不会没有你担心张娘子,张娘子对王爷很例外,但是在王爷那里,选择了对他而言更重要的东西,所以经常矛盾后悔。”
他们面前的案上打了腊,清晰的木质纹盘出清晰的脉络,陈应垂眸慢慢用手指触碰,可是隔着抛光的腊,无法触碰那些清晰的线条。
就好像她和怀王之间的命运,隔着时间和世情,他无法窥探。
这种感觉很不好……
“为什么?”
陈应的声音笼着克制的暗哑,手指压在那圈木纹的中心处,却感受不到任何的起伏。
方惊魁手上捏着一杯冷茶,看向陈应时的眼神里混杂着奇怪的东西,他站起身来,脑子里的回忆像是走马灯一样地流转,细碎的破裂声下,手中的盏子裂开细微的裂痕,又被轻轻放下。
……
五年前,他还是前途光明的知县,虽然被调到北地边城,但是他的老师说,他只需要在边陲好好任职,便会调任回京,再不济,也是在京畿的安奉县。
他才三十余岁,正当壮年,老师是京城名臣,前途无量。
当时他觉得眼前的低谷,不过是人生最低处,来日必会扶摇直上。
而且做知县并不是一份苦差,而且也只需要度过三年,便会是另一番境遇。
可是,谁也想不到,老师说的升迁和改任未到,祸事先行。
那天也是这样无星的寂寂夜晚,只是北地的风实在太冷,风一吹骨子里都是寒的,现在想来骨缝里,好像还塞着忘川河里的冰碴子,浑身上下,没有一处热意。
方惊魁,本名方桓远,字永宽,是当年的一甲十九名,若不是无人托举,老师也不会叫他到辛苦又常遭骚扰的白沙县去,好叫他有些官声的累积。
可是他忘了,官场之上,人被势推着走,少有纯粹珍贵的情义。
白沙县虽然小且贫,却地处要地,镇北军的粮草,赤蛮与宁国互市的商品,都要过白沙县东南的越关。
越关两侧山崖高悬,陡峭异常,商贾和车马可过之地,便只有越关到白沙县的那一条官道。
白沙县再西北与镇北军驻地之间,也是宁国的属地,但是并不是那样太平,所以常常有小股人马,在白沙县周围伺机劫掠,或图利,或……为了更大的阴谋。
一年暮春,虽然风大天寒,但是地温升高,积雪之下隐隐已经有了融化的迹象。
白沙县接到一批过越关到北地贩卖的货物,压车的是手上拿着老师的信的熟人,要他为之开方便之门,过越关北上。
他手上的货物多是伤药和其他的一些日常杂物,回来时也多半带的是北地的皮毛之类的特产,并无明显的不妥。
本来方惊魁也是这样认为,却不经意发现了问题,他们的车上并不存在特别沉重的东西,但是那日偏偏雪化。
方惊魁那日闲些,便偷闲倚在城楼上面喝酒,悄悄远处的上上雪,平日里一口酒下肚,本来应该是周身生暖气,他看着城门下面那明显的深深车辙,便一点兴致也无。
他检查的车上的东西,不足以在地上压出这么深的车辙。
后来这队人马从北地回来的时候,车上明明东西看起来要比出关的时候多上许多。
且归来时是午时,雪化更多,车辙印,却更浅了。
他着手去查,耗时大半年,终于查出真相。
却不想,正是老师做的,从转运司从地方转运的诸多粮货里抽悄悄蠹食,卖往北地赤蛮王庭。
正是因为这样,北地诸将军才久攻赤蛮不下,一直和北地僵持,这时候,刚刚出现好的苗头,一位姓柳的将军展露头角。
他在心中纠结难忍,但最终还是打算奏状上书,此事报给朝廷,却已经被人将东西扣下来,返还来的消息,却远远超出他的意料。
京城的旨意,是一位姓柳的大人送下来的,老师高高在上,免他诬告之罪,罢官,永远不得做官,不再踏足朝堂。
方惊魁的发妻在这一年因贫寒冻死,他如同孤魂野鬼在白沙县四周游荡,偶尔接一些悬赏,继续搜寻那队人马的踪迹,顺便探查个中证据。
也是因此,在刺探消息的时候命悬一线,被白老将军所救,一朵守正戒淫花赠他,念他本心,护他周全。
后来,他便是江湖上流浪的散客,接着四处接单,在整个宁国上下游荡,看似自暴自弃,随波逐流,实际上暗中伺机探查老师所行之恶事。
而他的老师,便是文臣之首,贤名远播的名臣林裕昌。
将他被免官的旨意送到他面前,将他的家抄沒一空,杀掉所有证人的人,就是如今与他们一道在江南赈灾的,柳如风。
方惊魁将这一切讲给陈应,陈应确实有些震惊,但是……这和怀王有什么关系?
“我与王爷接上消息之后,一日王爷醉酒来寻,说张娘子便是那位因为欺君罔上,获罪而死的柳如意,是柳大人的庶妹。若这话是真的,陈大人,应该也知道张娘子是谁,这样,似乎也就解释得通为什么,张小将军会与素昧平生的陈大人,交往甚密。”
当时盐祸,方惊魁也在江州,又着重注意北地之事,应当便是那时候知道的。
“只是可惜了安奉知县,那时,我只知道白老将军已死,谁也信不过,若是我早知道怀王便是白老将军选中之人,便也不会急着将那消息递给他。”
陈应在县衙里晃荡,寻了一处墙头跨坐在上面,他闭上眼睛,耳边是方惊魁接下来说的话。
而柳如风处置了白沙县之事,当时是还要要去镇北军中,寻柳如意说与林相合作之事,是被怀王的人拦住了。
那时,怀王也在北地,但是在京城,他是时常在赌坊厮混,在酒馆醉酒,驾车于京城出游,或者不断地新娶妾室,新纳通房。
或许,那不是他第一次,到北地去。
还有老许,怀王将柳如意押回京城,却并未在路途中凌辱。
而老许的仇人便是,怀王,他办砸的事,便是设计叫柳如意假死,将其远送离开京城,离开这稍有差池便会殒命的朝堂。
可是失败了,假死药被换,柳如意身死。
怀王的行动,却一直没有停,他手上已经有了无数的证据,但是这些证据,或是北地往来的货物,或是各地用各种方法窃走的钱粮,或是诸如程除这样的人的死。
都无法直接将帽子扣在他们身上,他们隐在层层叠叠,数量庞大的人身后,证据只是土壤之上,粘在枝叶上的蚜虫,要将平和的土壤刨开,才可以见到根系里面的虫巢。
而这一步一步地暗中探寻,还有将白家的蛀虫,用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抛出去,现在的白家,虽然枝干精简。
但是现在看来,似乎已经是整个京城,最坚实团结的家族。
可是怀王,太奇怪了,他隐藏的足够好,起码骗过了大部分的人,而最重要的是,他好像知道所有的事情,每一次,都是率先将东西搞到手。
就好像,已经将这些事情经历过一边,站在高台之上,将所有的东西尽收眼底,然后伪装成期盼上最不显眼的那枚棋子。
压着整个棋盘的命脉,就像现在,他在祥安,是为了保住黄继英,是为了祥安的粮仓,不像潞城的粮仓一样被那些管不住嘴没有脑子的蚂蚁一点一点搬空。
陈应仰身躺下去,墙头上的瓦硌得他背疼,但是闭上眼,面前全都是张月君的音容笑貌。
她那样好的一个人,就算是柳如风想要她帮忙,窃国富,肥他国,只为报私仇,也是不可能的。
她向来分得很开。
她那样好,那样美,那样聪慧独特。若是怀王真的已经经历过一边,会不会那个他不知道的时空之间,会不会,他们曾经是相爱的。
所以,怀王才对她那样念念不忘,就算是想要利用,也要派人去保护。
即使她恨他。
他摸上自己的心口,心中慢慢生出钝钝的酸胀,想起那天在船上的相拥。
那时,他还满足于简单的陪伴,但是现在,他好像还想要更多,想要她的目光,想要她对他有除了愧疚和喜欢以外的更深重的情感。
想要,她的爱。
不单单想要成为她的同伴,替她做良臣。
小孔之中没有月光漏下来,应该是今夜无月。
张月君瘫在铺了一层薄被的杂草之上,听着这个地牢里,有人走进来。
开门声响起之后,张月君睁开眼睛偏头看过去,看见一截黑色的衣角。
随后,这人蹲下来,捏着张月君的脸,左右掰着打量,语气不善。
“就是她吗,除了好看一点,也没什么特别,还没有乌昙那家伙够味。老二最好没说错。”
那人还在打量着,却听见他手上捏着的那个女人忽然笑起来,笑得莫名地渗人。
张月君认得眼前这张脸,竟然,是一直与乌和洽“互相争斗”的赤蛮大王子……乌纳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