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冬月里,江洲也时不时会下些雪,但江洲雪落在地上留不住。
张月君醒来立于廊下,看着灯笼照着天上坠下来的雪粒,晶莹却不蓬松。
还是北地的雪更好看些……
云渺在隔壁的屋里听见了动静,揣着手走过来。
“娘子,我家主子吩咐了,晚饭时分叫您,已经差不多了。”
本来以为张月君还会再睡些时候的,云渺还打算找个婆子叫醒她,但没想到她自己醒了。
“娘子可是睡得不踏实?”
在廊下走着,云渺轻声问询,他站得后她半步,只看得见盘起来的髻,包着她的发丝,一丝不苟。
青丝,情丝,张娘子也不知道能不能发觉主子的情谊。
雪还在下,外头的青石板上潮湿的一滩,她感觉自己的心也湿漉漉得,甚至比刚活过来的时候还烦乱了。
“并未,只是近日事多,心绪烦乱,有些累,不碍事。”
说着就已经到了饭厅,林梦槐早早到了。
“姐姐,秋娘子家的厨子比李知州家的好多了,我都快等不及了。”
见她如此欣喜,张月君被带着也高兴了几分。
明湘处没什么规矩,林梦槐也是家中独女,也不指望嫁入高门,所以也是个不拘束的,是以一顿饭下来,热闹又轻松。
林梦槐平日里就喜欢四处打听,家中行商有时也会跟着出去走一走,知道的稀奇事不少。
一会儿是天上彩羽的鸟儿,长得像小凤凰,一会儿是哪个仆妇将的神怪故事,吓得人晚上睡不着觉。
明湘和张月君都笑看她,时不时顺着她的话茬引下去,诱着她又多说几句。
“姐姐,和你们两个在一块真开心,在家里,父亲母亲只觉得我话太多了些。”
她虽还想再说,却很有眼力见地看出,她们似乎也有话要讲,自己房里还有箩筐一样的账簿,便先退出去了。
明湘瞄着林梦槐身后跟着皎月,心念一动。
“我给你寻两个贴身的女使吧,虽规矩要你日后慢慢教,但一定是最靠谱可信。”
是这样没有错,今日她只身赴宴,不过是因着这些人不必亲近,日后也很难相交,便连门面也不屑撑。
但是日后便不行了,也是要有身边可用的人。
“好,便麻烦你了,你今日,是有何事说与我?我半梦半醒,恍惚间听见,有些分不清真假。”
分不清真假的,何止这话,她也有些辩不出两种情谊。
明湘一怔,心中意有十分,可面上却克制只露出三分来,微微笑道。
“我还以为你已经睡熟了,是有些事,但不急在今日,明日再与你说,且好好歇着,睡足了脑袋也清醒。”
张月君掀开帘子,知他装糊涂,深深看了他一眼,慢慢朝着自己住的屋子走过去。
张月君忽觉手上拿着的汤捂子烫手极了,好像抓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真挚灼热。
仰头看那穹野,不见一颗星,但就是感觉有人在审视她,让她心生愧怍,无所遁形。
她忙躲进屋子里,因着屋中温暖,她逃一样地丢开手上的东西,缩在榻上。
自从睁开眼,无数次在夜里苦苦思索,这些重见天光的日子,会不会是一场梦。
在栾城时,陈应备武举,她也没什么事情,能做的也就是做好准备,目标明确,但其间种种,也只能是一步一步谋划。
可是……
心里太乱了,怎么做柳如意时,没有这些个男人跳出来,到了张月君的脑袋上,一个两个三个都这幅样子。
明湘,他之前竟偷偷看她,那些夫人宴请时,她实在窘迫。
可是这很难强说是知己了……
这定是做女子的苦役,一定是老天爷给她的考验,要心无旁骛,路还长。
她拍拍自己的脸,强迫自己思考程通判之事。
可想着想着便困,又烦又困,脑子里一团乱麻,胡乱抓散头发,洗漱之后就栽在内间床上,闭上眼睛,还是烦乱。
脑子里明湘,张啸玉,还有那陈应的脸,转着圈地在脑子里晃,最后晃出一张程通判的脸来。
张月君看见这张脸,一下子就静了,就这几天,早晚把他送进牢子里,这等阴暗晦气,利欲熏心的人,就应该在那阴暗晦气的小单间里。
她一想全局之中,自己出力促成的完美局面,嘴角带笑安然睡去。
“主子,张娘子应当是睡下了,我们也回吧。”
明湘立在门外,伸出手不舍得地摸向关紧的门,犹豫了一会儿便转身离去。
雪夜湿冷,若他算的不错,过了过了这个年节,她便又要离开了。
“公子一腔真心,为什么不告诉张娘子,就像那陈应似的,您和娘子情谊肯定要比那厮深重,说不定张娘子愿意留下来的。”
“她本就是天上星,我不该将她拉下来,为她拂去路上云翳,我便心安,以后,莫多嘴。”
“在那批孩子里挑一个好的,我要亲自教他。”
云渺听了自己主子的话,心里疼得都要裂成八瓣了,回头看已经熄了灯的屋子,眼眶酸得厉害。
冬月廿二,没什么特别节气,也没人宴请,张月君去明湘院子后面空出来的一个小教场,那些个孩子早早就在了。
明湘也在,应当是要说昨日未说的事。
“这些孩子,我问他们愿不愿加入我阁中,有机会如我一般富贵,却也危险上许多,有些应了,有些打算日后做一个普通护院或者丫头,都是好前程。”
明湘悄悄对她说,眼睛却看着院子里的孩子。
他们分成两波,要追随明湘的那些,显然健体更刻苦许多。
“起码有了路要走,不至于之前一样,在街上行乞度日。”
见到张月君来了,这些孩子都很敬重地躬身作揖,她们本就是要被卖掉的孩子,或者流浪街巷,吃不饱穿不暖。
“能教的都教了,余下的,要看你们自己日后好好操练,不论是男女,都莫要自轻自贱,要爱惜自己。”
那些孩子脸上有了朝气,和一开始刚来时很不一样了。
张月君教的都是基础的健体之用,明湘手底下也有能人,但所学之术多用于厮杀,对这些孩子来说,要先有一个打基础过程,才能走得更远。
明湘将人引到身后的屋中,显然是要说事了。
“昨日夜里的消息,北面来人,进了程通判府中,于今晨河港中上了一艘小船,他们警惕性很高,我的人不便跟紧,但他们抬着的箱子,看吃重,应当是金银一类。”
张月君也将林梦槐的发现说与明湘,她们对视一眼,心中都有成算。
这程通判也是他人走狗,相比上头还有人,但现在没有实证,显然是上面的人听见了风声,但程通判知不知晓却另说。
“我若是上头的人,既然已经被发现,就舍了他,最好还要叫他心甘情愿,蒙在鼓里。既然本身就是冒风险,适时收手,再将一切痕迹抹去,方不会引火烧身。”
“弃卒保车,卒如何死,并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