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不知不觉,在我抱着痰盂呕吐的时候,盛夏已经过了。
树上鸣叫的虫子换了一波又一波,庭前淡粉色的花瓣一片片掉落。而我的梦,从匪夷所思变成了惊吓。
有将近大半个月的时间,梦中的情景一变再变。
有的时候我会见到自己浑身是血,于千万人之中奋勇杀敌。有的时候我又会看见殿下对我恶语相向,说我妇人之仁担不起重任,不配做马家军的首领。
马家军是谁,我又凭什么要担起别人的人生,殿下为何骂我,我记忆中从没见过他和我生气的样子。
殿下也会同我生气吗?
从不和我生气的夫君,和梦中的夫君……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这几乎成了一个让人心心念念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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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梦里不清醒的我也觉得这样是很不寻常,于是多次哭着醒来。
噩梦让我惊醒,也让我知道自己活在一个有隔膜的世界。
我问夫君,从前的我是什么样的。
可能是最近的表现吓到他了,这次他没有迟疑,直接回答了我。
他说我出身于书香世家,父母过世以后财产被亲戚霸占,所以才带着嫁妆来投奔他。
很简单的身世,确实没什么值得说的地方。我点点头,又开始在脑海中勾画我的父母。
可惜我记不起来他们模样,只能凭着夫君的三言两语去勾勒轮廓。
这也算是怀孕后唯一的喜悦,夫君的话变多了。
也许是见我烦闷,他除了主动和我聊天,剩下的时间里有机会就会捧着书本同我念。
有时我嫌他念得平淡,会故意打断他,但他从未气恼,也不会说我什么,只是抓着我的手捏一下,然后再换个章节继续念。
夫君有些无趣,但我还挺喜欢这样能和他多一些相处的生活。
说不定多相处一些,再多相处一些,我就能更了解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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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时候,庭院里不知名的花儿开了,这种花很少见,只长在王府不起眼的角落。
它的花骨朵从外面看是一大团白色,里面包含的每个花瓣却都很小,显得纤细又可怜。
殿下在亭子里给我念书,我就蹲在地上数那些花瓣的数量。
他叫我不要蹲太久了,我就假装没听见,依旧朝地上数数。
直到过了好一会儿,他一脸担忧的望着我,“你这样不会压到肚子么。”
我才抖抖衣服站起来,朝他走去。
文衍熬制的药在桌上已经快放凉了,我只是在拖时间。
这药已经被我喝了半月有余,却一直不见成效。我还是会呕吐,还是吃不下东西,还是十分难受。
更何况它的味道十分奇怪,除了苦还有一股子难言的腥味。我每次喝的时候都捏着鼻子,直到今天,已经是捏着鼻子都喝不下去的程度了。
故意拖了这么久,就是想免除这顿酷刑。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变得这么坏,不想再那么听话了。
可殿下却不容我拒绝。
我刚靠近他,他就像变戏法一样从身后端出一碗新药,瞒着热气的,一看就是早都准备好了。
我往后跳了一步,他的碗忍不住晃了一下。
我有些气恼,瞪着他,他却含笑说要喂我。
可我还是不想喝呀,药不会因为是殿下喂的就变甜,我要和他理论!
谁知一着急,抬手间打翻了碗。
滚烫的药汁泼在他手上,迅速起了一大片红疹,我赶紧拉着他到旁边的荷花池里冲凉,并一边道歉。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本以为殿下会生气,至少会说我几句吧,可是他没有。他只是低声安慰我,然后让海蝶再去端一碗药来。
我急了,赶紧叫住海蝶,让她先去拿烫伤药,待会儿再端药,这次我一定喝。
海蝶看看我,再看看对面的人。
殿下对着她的时候态度很强势,她也只是略一迟疑,就选择端药去了。
我和殿下站在莲池边,对着那只被烫伤的手僵持不下,我还忍不住掉了几滴眼泪。
没想到殿下看见我的眼泪,像被按了什么机关一样,立即慌慌张张的道歉。
他不责怪我也就罢了,却反还向我道歉。
我的眼泪更多了。
我瘪着嘴质问他,“难道你就不会生气吗?你做什么都只会顺着我吗?”
估计是第一次见我这样质问他,他一时间愣在原地。
我抬着头直视他的眼睛,他却选择了躲避。这让我觉得他还是在避重就轻。
伤人的话不经大脑,就那么说了出来,“你上辈子是杀了我全家吗,你欠我的吗夫君?究竟是你的伤口重要还是我晚一会儿再喝药重要,为什么你总是这个样子,你也对自己好一点,好不好!”
话一落地,殿下脸上的表情几经交错,最终,那些复杂难言都被他收进心中,脸上只剩下僵硬。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类似于惊讶,难过的表情出现在夫君脸上,即使只有几秒。
果然从前见到的夫君都是假的,我在心里下了这样的判定。
这时候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姑娘眼泪汪汪的对我说,“从小到大没一个人和我说真话,我做了什么事他们都说好……谎言太多,我就当真了。”
这是宝娜吧,上次一别,我在又梦见过她好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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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天意,这时天上下起了小雨,我和殿下还愣愣的站在原地。
四目相望,只觉得今夕何夕,满眼荒唐。
他还记得我不能淋雨,一把拦住我的腰抱进怀里,走到回廊下去。
从这个角度望着他,看到的只是一张刀削般的侧脸。
殿下不笑的时候脸上只剩冷漠,我多少次都有过猜测,或许这才是真正的他吧。
画面突然和成婚那日重叠,他也是这样抱着我到了廊下的。
那时我其实有着满心疑虑,却被他一个轻笑就打回原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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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幕连天,似珠玉落地,似琉璃滚盘。
我抓紧他的衣袖,声音低了些,“成婚这么久,殿下对我生气过吗?我看过别人家的夫妻,他们都不是这样的呀……”
些许雨水落在了他的脸上,此刻正渐渐往下滑,我拿起袖子替他擦干净,语气有了一丝哀求,“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呀,告诉我好不好,我们不是夫妻嘛,告诉我好不好?”
他没有说话,只是把我放在了地上,打算去找海蝶。
这个动作在我看来只有冷漠。
雨幕连天,隔住了我们。
我拉住他的袖子,泣不成声。但还是想把话说完,“上次游湖,我看到别人家的两夫妻是会红脸会吵架的,突然就想起公主说起疾冲的时候,她虽然嘴里说着讨厌那个人,但眼睛全是喜欢……那么殿下你呢?你对我口是心非过么,你和我吵过架吗?”
动静闹到这么大,海蝶,文衍和莫霄陆续围了过来,但他们都不敢开口。只有马婧,端着个点心盘子跃跃欲试。
我看到她的眼睛是红的,我想她是在后悔。
后悔那天带我去游湖,后悔在我问她别人家的夫妻是什么样子的时候告诉我,夫妻就应该互相扶持,坦诚相待,夫妻是床头吵架床尾和的。
我说殿下从不和我吵架,她一时嘴快说那是殿下觉得有愧于我。
有愧于我什么呢?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自从那天起,那颗深埋已久的种子突然就在我心底破土而出了。
我同殿下越和美,他待我越好,我就越怀疑自己得到的一切是不是真的。
我像一只浮萍,任由怀疑和慌乱推着我四处碰撞。
我突然想起来,我是一只浮萍,没有根。
初时醒来我在一个院子里,我以为那是我的根,可后来我被人从那里接出来了。
嫁给殿下,我以为从此以后渤王府就是我的根,可他们待我好,却不同我说实话。
一定没人能想到,有时候看着台上的戏文,我就会想,会不会我也是被杀父仇人收养的,用来报复我的亲人。会不会殿下也是同这个人一样,强抢民女才抢来的我。
台上的人浓妆艳抹,扮着别人的人生,我却在台下恍惚的拼凑我的人生。
人生的荒唐,莫过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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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走了,走前只留下一句话,“照顾好王妃。”
这时候我才记起来先前为什么故意不听他的话。我不是不想听话,只是不想再和他相敬如宾。
我想和他做一对会斗嘴,会生气,会吵了架又和好,会口是心非的,真实的夫妻。
可惜他没给我机会。
他把海蝶留给了我,文衍留给了我,带着莫霄一个人出了王府。
他的背影萧瑟,留给了我许久的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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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同殿下冷战了。
自从他那天走了以后,我就一个人回了琅雅院。
他很久没有回来。
我的梦更加多了,午夜的时候不是梦见他在亲我,就是我躺在一个草垛上,旁边燃着好大的火光,他默默注视着我。
有一次竟然梦见我成亲了,新郎不是他,他只是坐在台下,是众宾客中的一员,面容冷漠而肃静。
我们目光交汇的时候他只是淡淡撇了我一眼,然后移开。
就像我们从不曾认识。
我从噩梦中醒来,海蝶推门而入。
她说夫人你怎么了,刚才叫了好大一声。我摸了摸脸,是湿的。
我告诉她我只是做了个普通的噩梦。
那一晚我一声尖叫惊动了大半个王府的下人。
但殿下没有回来。
我突然开始后悔。后悔他跳上房檐的那一刻风移开了我的喜帕,后悔看见他侧脸的一瞬间就立刻动心。
我后悔自己嫁给他之前没问一句,殿下爱我吗,殿下会和我坦诚相待吗。
马婧问我,那你后没后悔那天说那些事,问那些话。
我说我不后悔。
我当然不后悔,努力过了才知道有没有可能得到结果。
即使没有结果,我也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