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点半,林深租的小公寓里飘着番茄鸡蛋面的香气。油烟机嗡嗡转着,他正站在厨房灶台前,左手扶着锅沿,右手用筷子搅着锅里的面条——今天加班到六点,胃里空得发慌,想着煮碗热面垫垫肚子。面条刚要出锅,手机突然在客厅的沙发上响起来,铃声是母亲设置的《茉莉花》,调子飘过来,撞得他手一哆嗦,筷子差点掉进锅里。
他急急忙忙关掉火,手在围裙上擦了两下,跑到客厅抓起手机。屏幕上“妈”的备注闪着,他按下接听键,还没说话,就听见母亲带着哭腔的声音:“深儿,你爸……你爸又走失了!”
林深的脑袋“嗡”地一声,手机差点从手里滑下去。他扶住沙发背,喉咙发紧:“妈,你在哪?爸什么时候走的?”
电话里传来母亲急促的呼吸声,夹杂着背景里邻居张阿姨的询问:“淑兰,要不要我帮你找?”母亲像是没听见,只顾着说:“我刚才去菜市场买你爱吃的青菜,就二十分钟,回来的时候门开着,他不在家……门口的监控显示他往公园方向走了,我找了一圈没找到,只能给你打电话……”
“妈,你别急,我马上过去。”林深打断她,伸手去抓沙发上的外套,结果穿反了,袖子套进胳膊里,他又赶紧脱下来重新穿。“你就在家等着,我先去派出所报案,然后找爸。”
“深儿,你爸昨天还说要去接你放学,我以为他忘了……”母亲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他抽屉里还放着你小学的红领巾,说要洗干净给你戴……”
“妈,我知道了,我马上到。”林深挂了电话,抓起钥匙往门口跑。楼道里的灯坏了,他摸着墙往下走,差点摔了一跤。楼下的风很大,吹得他脖子发疼,他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半边被云遮住,像块缺了角的玉。
他跑到路边拦出租车,一辆辆出租车从眼前开过,要么载着人,要么没停。他急得直跺脚,掏出手机想叫网约车,手指却抖得输不对密码。这时,一辆空出租车缓缓开过来,司机探出头:“小伙子,去哪?”
“派出所,越快越好!”林深拉开车门坐上去,手紧紧抓住安全带。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脚下踩了油门:“是不是家里出事了?看你急的。”
林深点点头,喉咙里像塞了块棉花。他看着窗外的景物掠过,路灯的光打在脸上,忽明忽暗。路边的便利店还开着,玻璃上贴着“关东煮”的海报,想起小时候父亲接他放学,总会带他去买一串鱼丸,说:“深儿,吃点热的,不然胃凉。”
上周的场景突然涌进脑海——那天也是晚上,下着小雨,林深刚加完班,手机在地铁上响起来,母亲说父亲走失了。他慌慌张张从地铁里跑出来,打不到车,就沿着马路往派出所跑,雨水打湿了他的衬衫,贴在背上凉得刺骨。等他赶到派出所,看见父亲坐在接待室的椅子上,衣服湿了一半,头发乱蓬蓬的,手里攥着他小学时的红领巾,红色已经褪成了淡粉,边缘有点破。父亲看见他,眼睛亮了起来,像个孩子似的喊:“深儿,你放学了?我去接你,你怎么自己回来了?”
警察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父亲不肯跟我们走,说要在学校门口等儿子。我们问他儿子在哪,他就攥着红领巾笑,说‘深儿在一年级二班’。”
林深想起那天,他蹲在父亲面前,握住他的手:“爸,我是深儿,我来接你回家。”父亲的手很凉,像块冻硬的馒头,手里的红领巾攥得很紧,指节发白。他把父亲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眼泪掉下来,打在父亲的手背上。
出租车突然停了,林深回过神,看见派出所的牌子挂在眼前,红灯闪着。他付了钱,推开门跑进去,接待室的空调开得有点冷,他打了个寒颤。
母亲坐在椅子上,眼睛红肿,手里攥着父亲的外套——藏青色的,是去年林深买的,父亲说穿着舒服。她看见林深,站起来扑过去,抓住他的胳膊:“深儿,警察刚把你爸带回来,在里面的房间。”
林深握住母亲的手,她的手冰凉,像块冰:“妈,没事了,爸回来了。”
接待室的墙上挂着“为人民服务”的标语,值班警察坐在桌子后面,看见他,指了指里面的房间:“你父亲在里面,情绪稳定了。”
林深走到房间门口,轻轻推开门。房间里有一张单人床,铺着蓝白格子的被子,父亲坐在床上,手里攥着那条红领巾,红色褪得差不多了,边缘有个破洞,是小时候他玩闹时撕的。父亲的头发白了很多,头顶的头发稀稀拉拉的,脸上有几道皱纹,像被揉皱的纸。他看见林深,眼睛一下子亮了,像小时候看见他考了满分一样:“深儿,你放学了?我去接你,你怎么自己回来了?”
林深的脚步顿了一下,喉咙发紧。他走过去,蹲在父亲面前,握住他的手:“爸,我是深儿,我来接你回家。”
父亲的手很粗糙,像老树皮,上面有很多茧子,是以前教学生写字磨的。他攥着红领巾,指节发白:“深儿,你怎么长高了?是不是我好久没接你了?”
林深的眼泪掉下来,滴在父亲的手背上。他想起小时候,父亲每天都来接他,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红色的糖衣闪着光:“深儿,吃糖葫芦,甜的。”那时候,他总嫌父亲走得慢,蹦蹦跳跳地跑在前面,父亲在后面喊:“深儿,慢点儿,别摔了!”
“爸,我没长高,是你老了。”林深笑着说,伸手摸了摸父亲的头发。父亲的头发很软,像小时候他摸过的棉花糖。
这时,警察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张纸条:“这是你父亲手里的东西,我们在公园的长椅上找到他的时候,他攥着这个,不肯松手。”
林深接过纸条,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边缘有毛边,上面用铅笔写着:“深儿,放学了,我在门口等你。”字迹歪歪扭扭,像个刚学写字的孩子——父亲以前是小学老师,字写得很好看,板书总是整整齐齐的,学生们都说“林老师的字像印刷体”。
林深把纸条贴在胸口,感觉心脏跳得很快。他抬头看父亲,父亲正盯着他的脸,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深儿,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总忘带红领巾,我每天都给你装在书包里。”
“记得,我记得。”林深点头,把纸条放进外套口袋里,“爸,我们回家吧,妈煮了粥,等我们回去喝。”
他扶父亲站起来,父亲的腿有点抖,差点摔倒,林深赶紧扶住他的腰。父亲笑了笑:“老了,腿不听使唤了。”
“没事,我扶着你。”林深说,想起小时候父亲扶着他学走路,他摔了一跤,父亲说:“深儿,别怕,有爸爸在。”
他们走出房间,母亲迎上来,看见父亲手里的红领巾,眼泪又掉下来:“你爸昨天还说,要去接你放学,我以为他忘了……”
父亲看着母亲,笑了:“淑兰,我没忘,我记得深儿在一年级二班,教室在三楼。”
母亲抓住父亲的手,擦了擦眼泪:“好,没忘就好,我们回家。”
林深扶着父亲走出派出所,外面的风还在吹,可他觉得没那么冷了。出租车停在门口,司机下来帮他们打开车门。父亲坐在后排,靠在林深的肩膀上,手里还攥着红领巾。林深看着窗外的街灯,一盏盏掠过,像父亲的记忆,碎片一样,可他知道,父亲的心里,永远有个位置,留给小时候的他。
路过小学的时候,林深看见校门关着,路灯下有几个家长在等孩子,手里拿着伞和外套。父亲突然坐直了身子,指着校门说:“深儿,那是你的学校,我以前就在那里等你。”
林深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校门上的牌子还是“光明小学”,和小时候一样。他轻轻拍了拍父亲的背:“爸,是的,那是我的学校。”
父亲靠回他的肩膀,声音轻轻的:“深儿,我刚才在公园的长椅上,看见一个小男孩,像你小时候一样,背着书包跑过去。我想喊他,可他没听见……”
林深的眼泪掉下来,滴在父亲的肩膀上。他把父亲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感觉父亲的手在发抖:“爸,我陪着你,永远陪着你。”
出租车停在家楼下,林深扶父亲下车,母亲接过父亲的胳膊。楼道里的灯亮了,暖黄色的光洒下来,照在他们身上。父亲抬头看了看楼梯,说:“深儿,我以前背着你上楼梯,你说‘爸爸,我长大了要背你’。”
林深笑了,蹲下来:“爸,我背你上去。”
父亲摇摇头:“不用,我能走。”可他的腿还是抖,林深扶着他,一步一步往上走。母亲跟在后面,手里拿着父亲的外套。
到家的时候,母亲打开门,屋里的灯光亮起来,饭桌上摆着粥和小菜,还有一碗番茄鸡蛋面——是林深没煮完的,母亲加热了。
父亲走进屋,看见桌子上的面,笑了:“深儿,你煮的面?我以前教你煮面,你把盐放多了,说‘爸爸,太咸了’。”
林深端起面,放在父亲面前:“爸,你尝尝,这次没放多盐。”
父亲拿起筷子,吃了一口,点点头:“好吃,像我以前煮的。”
母亲坐在旁边,看着他们,眼泪又掉下来,可这次,是笑着的。
林深看着父亲吃面的样子,想起小时候,父亲坐在桌子前,看着他吃面,说:“深儿,慢点儿,没人跟你抢。”那时候,他总嫌父亲啰嗦,可现在,他希望父亲能多啰嗦几句。
晚上,林深帮父亲洗了脚,父亲的脚很粗糙,有很多裂痕,是以前冬天骑自行车接他放学冻的。他用热毛巾敷在父亲的脚上,父亲闭着眼睛,像个孩子似的笑:“深儿,你小时候,我也给你洗过脚,你说‘爸爸,水太热了’。”
“记得,我记得。”林深说,把父亲的脚擦干,穿上袜子。
父亲躺在床上,手里还攥着红领巾。林深坐在旁边,帮他盖好被子:“爸,早点睡。”
父亲点点头,眼睛慢慢闭上,可手里的红领巾还是攥得很紧。林深轻轻把他的手放在枕头旁边,转身要走,父亲突然喊:“深儿,别忘带红领巾。”
林深站住,回头看他,父亲的眼睛闭着,嘴角带着笑:“明天要穿校服,红领巾别忘带。”
林深的眼泪掉下来,他走过去,握住父亲的手:“爸,我没忘,我明天带。”
父亲的手在他的手里动了动,像是在回应他。
林深走出房间,轻轻带上 door。母亲站在客厅里,手里拿着父亲的笔记本——是他以前的教案本,里面夹着林深小学时的照片,还有那张纸条。母亲翻着笔记本,眼泪掉在纸上:“你爸昨天还在写,说要给你写封信,可写了又撕,撕了又写,最后就写了那张纸条。”
林深接过笔记本,翻开,里面有父亲的字迹,有的整齐,有的歪歪扭扭:“深儿,今天是你生日,我买了蛋糕,在冰箱里。”“深儿,你妈说你加班晚,要煮点热的给你吃。”“深儿,我昨天去公园,看见一个小男孩,像你小时候一样。”
最后一页,是那张纸条,字迹歪歪扭扭:“深儿,放学了,我在门口等你。”
林深把笔记本合上,放在胸口。他想起父亲以前说过:“深儿,等你长大了,我就老了,到时候你要照顾我。”那时候,他笑着说:“没问题,我会养你一辈子。”
现在,他终于实现了诺言,可父亲却忘了他是谁。可他不怪父亲,因为他知道,父亲的心里,永远有个位置,留给小时候的他。
窗外的月亮出来了,圆圆的,像个大玉盘。林深站在窗前,看着月亮,想起小时候,父亲带他去看月亮,说:“深儿,月亮里有嫦娥,还有玉兔,等你长大了,我们去月亮上看看。”
他对着月亮笑了笑,轻声说:“爸,我们明天去公园,好不好?我陪你去接小时候的我。”
屋里传来父亲的声音:“深儿,明天要带红领巾。”
林深转过身,看见父亲站在门口,手里攥着红领巾,眼睛里闪着光。他走过去,握住父亲的手:“好,明天带红领巾,我们去接小时候的我。”
父亲笑了,像个孩子似的,跟着他走进房间。
夜很深了,可屋里的灯光很亮,照在他们身上,暖暖的。林深知道,不管父亲的记忆怎么失踪,他都会陪着他,永远陪着他,像小时候父亲陪着他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