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R办公室的窗户蒙着一层薄灰，楼后那排梧桐树的影子像被揉皱的纸，贴在玻璃上。最下面的窗台上落着几片黄透的叶子，叶脉清晰得像老人手上的皱纹，其中一片的边缘还沾着点鸟粪——林深盯着那片叶子看了有半分钟，直到小张把离职证明轻轻放在他面前，塑料膜的反光刺得他眯了眯眼。
“协商解除劳动合同”六个黑体字像六枚烧红的钉子，钉在米白色的纸上。林深伸手去碰，指尖刚碰到“协”字的撇，就像被烫到似的缩了回来。他的手指在裤腿上蹭了蹭，布料上还留着早上挤地铁时被人蹭的豆浆渍，黏糊糊的。
“林哥？”小张的声音从桌子对面飘过来，带着点刻意的轻缓，像怕惊飞了落在窗台上的麻雀，“水凉了，我再给你换杯热的？”
林深抬头，看见小张手里的陶瓷杯，杯壁上凝着水珠，杯身印着公司的logo——一只展翅的鹰，翅膀上的纹路已经被磨得模糊。他摇了摇头，把杯子端起来抿了一口，温水顺着喉咙滑下去，像吞了块没化完的冰糖，甜得发闷。
十年前的今天，他也是这样坐在这间办公室里，只不过那时的椅子是硬邦邦的塑料椅，而不是现在的布艺沙发。那天的阳光比今天烈，透过窗户照在他刚买的白衬衫上，领口的扣子扣得严严实实，布料被晒得发烫，贴在脖子上有点痒。他手里的简历是用米黄色道林纸打印的，边角被他攥得有点卷，封皮上写着“林深 供应链管理专业 本科”，字体是他练了三年的楷书，工整得像印刷体。
“林深？”当时的王大姐从文件堆里抬起头，马尾辫上的珍珠发圈闪了一下，“你为什么想做供应链？”
他记得自己当时坐得笔直，喉咙有点干，声音却带着股子冲劲：“我在学校做过一个调研，咱们公司的供应链环节有三个延迟点，要是能优化，至少能降低15%的成本！”他从包里掏出一叠资料，是他熬夜做的流程图，上面用不同颜色的马克笔标了重点，“您看，这里是供应商的交货周期，这里是仓库的分拣流程，还有这里……”
王大姐笑着打断他：“小伙子，我问的是‘为什么想做’，不是‘怎么做’。”
他愣了愣，脸慢慢红了，手指绞着简历的边角：“我……我想成为供应链领域的专家。您知道吗？我老家是农村的，小时候跟着爷爷去县城卖菜，菜贩子压价，爷爷说‘这菜从地里到县城，要走二十里路，耗了半天，可人家就是嫌贵’。那时候我就想，要是能让东西从生产者到消费者的路变得短一点、快一点，是不是就能让爷爷这样的人多赚点钱？”
王大姐的眼睛亮了，她往前探了探身子，指尖敲了敲他的简历：“好，我们需要你这样的年轻人。下周一来报道吧，供应链部，跟着我。”
那天他走出大楼时，风里飘着梧桐树的清香，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录取通知书，红色的公章像朵绽放的花。他对着门口的花坛笑了，里面的月季开得正艳，红色的花瓣上沾着露珠，像他眼睛里的光。
“林哥？”小张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他抬头，看见小张手里拿着补偿协议，封皮上印着公司的logo，和十年前的录取通知书一模一样。小张的手指有点抖，也许是怕他拒绝，也许是觉得尴尬——毕竟他们曾经一起加班到凌晨，小张刚入职时，还是林深教他做的第一份报表。
“补偿金额是N+1，”小张说，声音像蚊子叫，“按照您的工龄，三个月工资。”
林深接过协议，翻到最后一页，金额栏里的数字刺痛了他的眼睛。三个月工资，刚好够父亲半年的降压药钱，够女儿一年的兴趣班学费，够妻子买两件新衣服——可这些钱，怎么能填补他十年的付出？他想起上个月父亲住院，他请假去陪床，医生说：“老人的血压要控制好，不能累着。”他当时握着父亲的手，说：“爸，您放心，我会多赚点钱，让您享享福。”可现在，他连工作都没了。
他的目光落在协议下方的签名栏，空白的地方像一张等着宣判的脸。他想起十年前签劳动合同的时候，笔是王大姐递的，钢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清脆的“沙沙”声，他的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连顿笔都带着股子认真。可现在，小张递给他的笔是塑料的，笔尖有点钝，他握着笔，手有点抖，字迹歪歪扭扭的，像他此刻的心情。
“我签。”他说，把笔放下，指尖按在签名上，仿佛要把自己的名字刻进纸里。
小张接过协议，放进档案袋里，拉链拉得很慢，像在拖延时间。他抬头，看见林深的公文包放在沙发上，包带有点旧了，金属扣上的漆掉了一块。他想起林深曾经说过，这个公文包是他刚升职时买的，当时他笑着说：“以后要做经理了，得有个像样的包。”可现在，包里面装的不是合同，不是方案，而是一本磨破了封面的笔记本。
林深拿起公文包，手指抚过笔记本的封面，上面写着“供应链经理林深”，字迹是用马克笔写的，已经有点褪色。他记得这本笔记本是他刚升职时买的，那天他从超市出来，手里拿着笔记本，路过一家蛋糕店，买了块巧克力蛋糕，给女儿带回去。女儿举着蛋糕，说：“爸爸，你是经理了，是不是很厉害？”他抱着女儿，亲了亲她的额头：“当然，爸爸会让你骄傲的。”
“林哥，”小张站起来，走到他身边，“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找我。”
林深笑了笑，笑容有点苦：“谢谢你，小张。”他转身走向门口，手放在门把上，停顿了一下，回头看了看这间办公室——窗户上的梧桐叶，桌子上的陶瓷杯，墙角的文件柜，还有墙上挂着的公司口号：“团结、奋进、创新”。这些东西他看了十年，现在突然觉得陌生。
走出HR办公室，林深站在电梯口，看着电梯里的镜子。镜子里的他头发有点乱，额前的头发被风吹得翘起来，眼角有几道细纹，是最近熬夜熬出来的。白衬衫的领口有点脏，是昨天加班时蹭到的咖啡渍，他记得昨天晚上他在办公室里改方案，咖啡洒在领口上，他没在意，随便擦了擦，没想到今天会用到这件衬衫。
电梯来了，他走进电梯，按下“1”楼。电梯下降的过程中，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想起十年前的自己——那时他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眼角没有细纹，白衬衫的领口硬邦邦的，带着洗衣粉的香味。他像棵刚发芽的小树，充满活力，以为只要努力，就能长成参天大树。可现在，他像棵被风吹弯的树，再也直不起来了。
电梯到了一楼，门开了。林深走出电梯，看见门口的花坛里开着几朵月季，红色的花瓣上沾着阳光，像他十年前的梦想。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离职证明，想起王大姐退休时的场景。那天他去送王大姐，王大姐手里拿着退休纪念品，是一个刻着“供应链老兵”的保温杯。她摸着林深的手，说：“深儿，不管什么时候，都要保持对工作的热情。你看我，做了三十年供应链，还是喜欢。”林深当时点了点头，笑着说：“放心吧，姐，我会的。”可现在，他的热情像被浇了盆冷水，再也烧不起来了。
他走到路边，拦了辆出租车。司机是个中年男人，穿灰色T恤，车里有淡淡的烟味。司机问：“去哪？”他说：“回家。”出租车启动，窗外的景物掠过，像他十年的职业生涯，快得让他来不及抓住。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林深，你输了。”可他不愿意承认，他想起父亲的药，想起女儿的学费，想起妻子的笑容，他告诉自己：“我没输，我只是暂时停下来了。”
出租车路过他当年入职时的公交站，站台上有个年轻人，穿着白衬衫，手里拿着简历，像十年前的他。年轻人抬头望着公司的大楼，眼睛里闪着光，林深看着他，想起自己当年的样子，心里突然有点酸。他掏出手机，翻出女儿的照片，照片里女儿笑着，手里举着他买的玩具熊。他想起昨天晚上，女儿坐在他腿上，说：“爸爸，明天是我的生日，你能陪我去公园吗？”他当时说：“爸爸尽量。”可现在，他有时间了，却怕面对女儿的眼睛。
出租车停在小区门口，林深掏出钱给司机，司机接过钱，说：“慢走。”他推开车门，看见妻子站在楼下，手里拿着他的外套。妻子穿着浅蓝色的护士服，头发扎成马尾，脸上带着笑。她走过来，把外套披在他身上：“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他接过外套，摸了摸妻子的手，说：“没事，提前下班了。”妻子挽着他的胳膊，走进小区：“爸爸今天炖了鸡汤，说等你回来喝。”
走进家门，父亲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手里拿着遥控器，正在看新闻。看见他们进来，父亲抬起头：“回来了？”林深点了点头：“爸，今天怎么样？”父亲说：“挺好的，刚才还和小晴下了盘棋。”小晴是女儿的名字，正在房间里写作业，听见声音，跑出来叫：“爸爸！”林深蹲下来，抱起女儿，闻着她头发上的洗发水味：“作业写完了吗？”女儿说：“写完了，今天老师夸我字写得好！”林深笑着说：“我们家小晴最棒了。”
妻子走进厨房，端出鸡汤，香味飘满了屋子。林深坐在餐桌前，喝着鸡汤，看着父亲和女儿，心里突然觉得温暖。他想起十年前的自己，那时他想给家人更好的生活，现在，虽然失去了工作，但家人在身边，这就是最好的生活。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离职证明，想起王大姐的话：“深儿，不管什么时候，都要保持对工作的热情。”也许，他的热情没有熄灭，只是换了一种方式——他要为家人而活，为自己而活。
晚上，林深坐在阳台的椅子上，看着天上的月亮。月亮很圆，像十年前的那个晚上，他刚入职时，坐在阳台的椅子上，看着月亮，想着未来的日子。他摸了摸身边的笔记本，里面写着他十年的工作记录，有成功的喜悦，有失败的沮丧，有加班的疲惫，有收获的幸福。他翻开笔记本，最后一页写着：“今天，我离职了，但我没输。”他拿起笔，在后面加了一句：“明天，重新开始。”
风从阳台吹进来，带着梧桐树的清香。林深抬头，看见天上的星星，像他十年前的梦想，虽然遥远，但依然闪亮。他笑了，摸了摸口袋里的离职证明，把它放进抽屉里。明天，他要去人才市场，找一份新的工作，也许会遇到困难，但他不怕——因为他有家人，有梦想，有十年的经验，还有一颗不肯放弃的心。
窗外的梧桐树沙沙作响，叶子飘落在阳台的栏杆上。林深拿起笔记本，翻到第一页，上面写着：“供应链经理林深，2013年9月1日入职。”他笑了笑，在下面加了一行：“2023年9月1日，重新出发。”
月光照在笔记本上，字迹清晰而坚定。林深知道，他的故事还没有结束，因为他还有无限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