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飞机耳2023-09-28 13:554,849

窗外的雨似乎又窸窸窣窣的下了起来,先是轻轻的挠在玻璃上,而后动静越来越大,终于成了噼里啪啦毫无章法的杂乱声响。

他的讲完了故事,房间里一时静了下来。

“你饿了吧,等我一下,咱们去吃饭。”

我说完,一头扎进了卫生间。

酒店的供水很给力,水柱打在瓷制的洗手盆上,不安分的蹦到大理石洗手台上,形成一片哗哗的水声。我坐在马桶盖上,抱着膝盖把脑袋埋在臂弯里,尽量压抑着自己的声音不被外面的人听到。我心里像是被人一下下的用细细长长的指甲刮着,每刮一下都挠掉一条条的心头肉,留下渗血的沟壑。

每个故事的原貌都并非一家之言可以还原,当年的所有人都聚在一起,坦诚的将自己所知所做拼在一起,这才是当初最真的真相。这九年里,我并非一刻都没有好奇过他是怎么想的,他是怎么过的,但却一直无法求证,或者是我自己不想去求证。

如今我第一次得知了所有的始末,隐忍的争取和沉默的逃避,心动到心死,在这九年的时间里,他所经历的一切,突然就变的清晰而深刻。

是我先起了妄念想要亲近他,这才有了后来的那些纠缠。

十六年前,我希望自己能被他看到,能被他记住,可这样的看到和记住,未免太过残忍。

我们相遇的时间不对,如果我们在十六年后的今天相遇,或许是在一次宴会上,两个人或虚与委蛇或一见如故的聊两句,宴罢后各自坐进车里由司机送回住处。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昨晚宴会上见过的人,只有对自己有用的,没有让自己爱过,被自己伤过的。

明明这样成熟安稳的相遇,才配得上他的人生。

如果从来没有遇到过,他一定比现在幸福许多。

厚重的木门滚轮缓缓滑过轨道,发出极轻的响,外面的人脚步顿了一下,而后吱呀一声拉开了卫生间的玻璃门。

我没抬头,深吸了口气稳住自己的声音:“我上厕所呢,你再过来我报警了啊!”

对面的人沉默了一下,脚步声渐渐远去,似乎拨弄了两下洗手台上的喷涌的水柱,然后关掉龙头又走了回来。

我能感觉到他的接近,声音也由高处越来越近,近到像是蹲在我身前。他一手伸到我脑后抚着我的头发,清冷的声线语调极轻,像是在安慰我:“哭什么。”

我把头抬起来,将他放在我后脑的手捧在胸前。这是我们重逢以来最亲密的动作,我想,就让我逾矩一次,等他不难过了,我还是会做回他的好邻居,即便他开始厌弃我此刻举止轻浮,只要他现在不难过,那便什么都好。

我把他的手展开贴在自己脸上,努力压抑着心里那种莫名柔软却又汹涌的情绪,我想告诉他,我不会像穆青青一样骗他,不会辜负他的照顾。

但这番话又是多么的难以启齿?

比穆青青的背叛和欺骗更让他难过的是秦琛的死,而秦琛的死,不是我亲手布下的骗局吗?

我抓着他的手腕,让他的手掌贴在我的脸颊上,我的指尖能够清晰的感受到他的脉搏起伏,那是强健有力的,一次快过一次的清晰的脉动。我的眼前是他清晰的面容,那股似乎与生俱来的淡漠让他看起来素来都不是多好接近的样子,此刻却不知为什么,像是泛着极盛的柔光和暖意,即便那双从来冷淡到让人看不出心境的严禁似乎都带着一点不一样的温存。

我像是被他眼里的暖意鼓舞,终于有了勇气开口:“幼幼,你别难过,你看,还有我呐……”

脸上蓦然失去了温度,我看着他将手抽回去,折起另一只手中濡湿的毛巾,感受着自己双手中的空荡,心里泛起一阵虚无的酸楚。

我想,我又一次搞砸了。

他把那块毛巾折好盖在我眼睛上,随着黑暗一同来袭的,是眼皮上抚平酸痛的凉意,耳边是他清清冷冷的声音,却像是带了极柔的哄逗意味,随着他指尖划过鬓发的动作,带来一丝丝若有似无的蛊惑:“好好敷着,不许拿下来,不然明天会肿。”

我压抑着心里的难过,双手扶上毛巾的两边,让它尽量服帖的附在我的眼眶上吸掉再次流出来的眼泪,后脑却蓦地抚上了一只手。腮边像是有两根手指极缓的沿着脸颊的弧度轻抚,带起一阵令人心悸的痒,我感到后脑那只手蓦地收紧,黑暗中一切触感都被放大到极致,明明每一样都无比清晰,却让人更加意乱情迷。

有极近的热气喷洒在我腮边,接着唇上有柔软湿热的触感,像是有什么在极其绵柔温存的舔吮,而后开始不断深入着安抚。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愣了很久才回过神来,却有些不敢相信。

我拿下眼睛上的毛巾,看着他低下来的脸。他的眼轻轻的阂着,浓密低敛的睫毛被头顶的射灯打下两片阴影,他的鼻尖抵在我的鼻头上,随着动作轻轻的磨蹭着,过了许久才在唇舌离开时睁开眼。他的睫毛随着眼睑缓缓张开的动作微微颤动着,目光落在我的嘴唇上,似乎对自己的杰作很满意,薄薄地嘴唇勾起一抹极柔的笑,又低下头在我的唇上轻轻的咬了一口。

我彻底懵了,除了看着他之外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只觉得他的手臂又一次收紧,将我紧紧箍在怀里,一只手将快被我攥干的毛巾从我手里解救出来,又一次覆在我眼睛上:“不是告诉你好好敷着么,接吻也不专心?”

我瞬间回魂,却更不知道该如何动作,只能任由他摆布的再次将毛巾敷上。

黑暗中,脸颊被什么触感极软的东西轻碰,像是他在我脸上轻啄了一口,而后耳边又响起他低沉清冽的声音:“去吃饭好不好,有些话……”他像是极轻的笑了:“不该在厕所跟你说。”

秋季的江南本就多雨,黑暗中的山景衬着山下影视城夜戏的灯光,呈现出一种奇妙的美感。盘山公路湿滑的路况并不能阻挡众人归来的行程,收工休息的人身上滴落的雨水将酒店电梯的地毯滴出一片片洇湿的痕迹。

我披着他的外套坐在副驾驶座上,看着他动作熟练的发动车子转动方向盘,理智渐渐回笼,却也摸不清现在的状况。

车窗外的雨丝极轻柔的落着,像是极力的抚慰着什么,可这样的落雨丝毫不能缓解车内气氛的尴尬。

我们两个现在要一起去吃饭,在出发前,我们在我房间的卫生间里不明不白的接了个吻,从这个吻来判断,之前我们两个搭伙生活的那段时间,似乎并不像我理解的那样纯洁,而在那之前,我们两个起码是纯洁的游记师生关系,更之前是纯洁的合作伙伴关系,更之前是纯洁的竞争对手关系,更之前的最起始,是不纯洁的单恋关系。

但,那些重逢后的纯洁关系似乎也不像看上去那么纯洁——没有人会对纯洁的竞争对手或合作伙伴怀有不纯洁的个人情感上的恨意,即便这恨意并没有激烈到需要喊打喊杀来明志——除非一开始他们就是不纯洁的。

我坐在副驾座里双眼放空的盯着窗外的雨幕,努力的分析着我和身旁这个人之间的关系脉络,脑回路渐渐被那些纯洁和不纯洁堵成帝都晚高峰的二环,再也转不动半分。在我的大脑瘫痪之前,我得出的结论是,一开始我对他就是不纯洁的,或许就连中间这九年,我也没有纯洁过。

这个发现让我心里大大的震撼了一把,但细细一想,又不是无迹可寻——如果我真的对他纯洁过,又想他做什么呢?

事到如今,我大概无法否认自己对他的在意了,否则也不会搞出今天这么个局面。

我手肘撑在车窗上,拄着下巴偷偷打量他,干净修长的指节,自然放松的手臂,靠在椅背里却依然挺直的脊背,清冷温柔的眉眼和似笑非笑的唇角。

既然我对他从来就没纯洁过,那以后要不要继续不纯洁下去呢?

如果他对我也同样不纯洁,那么到底是因为我,还是因为他曾经说的,我和九年前的那人眉眼相似呢?

我发现自己走入了一个令人悲伤的死循环,我是九年前的那个人,同一具身体,不同的容貌,不同的性情。他喜欢的是九年前的那个人,并不是喜欢我,如果有所谓的喜欢,或许是一场因为相似而产生的移情。移情的原因是因为我和九年前的人多少会有些相似,相似的原因,是因为我们本是同一人。

这是我亲手布下的骗局,当年为的是一了百了,放彼此一条生路,却没想到在多年之后的今日成了自缚的茧丝。

车子驶下盘山公路,在商业区一条巷子口地方缓缓停下,他像是终于察觉到我的视线,将车子停在路边,伸手按开车内的顶灯,看着我的眉眼里攒着笑意。

我被忽然亮起的光线晃了眼,猛的回过神,心里因之前的觉悟而多少有些尴尬,只能本能的眯着眼睛没话找话:“呵呵,那个……啊,上次吃宵夜不就是在对面小巷里么。”

“嗯,上次你说这里私家菜好吃。”他伸手解开自己身上的安全带,倾身靠过来,一只手撑在我旁边的窗户上,将我牢牢的困在椅背里。我融在他被车内顶灯打下的阴影里,看着他似笑非笑的表情和头顶发心被灯光打出的柔和光晕,一颗心跳动的越发剧烈。

我想,他大概不知道自己看着的是谁。

咔嗒一声卡扣的声响,而后是安全带被收起来时发出的摩擦声,他轻轻的笑起来:“脸都红了,”一只手抚在我鬓边,清俊的面容缓缓靠近,口中的话化成一团团氤氲的热气,熨贴在我唇角,像是要把人化成一滩水:“不对你做点什么,实在很对不起你。”

我看着他的脸压下来,闭上眼睛,唇上再次感受到湿热温柔的触感,心里却泛起一阵难掩的苦涩。

他的温柔是对着我,可却是给别人的,而那个别人,是九年前的我。

我努力闭紧了眼睛,想让眼睛里的东西再忍一忍,再停一停,可等到这个吻接近尾声的时候,却忽然希望它不要结束。

但它终于还是结束了。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服务生按照预约将我们带上了顶楼的包厢,为我们上了一壶茶后将厚厚的菜本递给我。我心不在焉的点了几个菜,等服务生退出去后,房间里又是一片安静。

他坐在我身边的位子,手肘撑在桌子上,一手拄着下巴看着我。我抬头回看他,尽量让自己表现的平静又坦然,直到心里的酸涩再也压不住就快顺着眼眶流出来,他才终于开了口。

他收起那个略带闲适的姿势,抓住我搁在桌上的一只手,表情里带着我从未见过的郑重,那种郑重和他眼里盛大的暖意掺杂在一起,竟然让这样一个素来清冷的人忽然就有了深情而温柔的样子,就连声音也带着让人沉迷的柔:“红尘,嫁给我吧。”

我心里蓦地一紧,鼻头一阵强烈的酸,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再也绷不住:“林幼清,你看清楚我是谁。”

他似乎料到了我的反应,伸手在一旁的纸巾盒里抽出两张纸,按在我眼角轻轻的擦拭着,唇角的笑里有着自嘲的意味:“红尘,秦琛是我这辈子爱过的第一个人,我永远忘不了她。”

他手指的动作很柔,将用过的纸巾收起来,伸手把我的肩膀揽进怀里,清淡却柔和的声音就响在我耳边:“我以为一个人的一生只能爱一个人,结果却发现不是这样。”

“十二年前,我以为爱一个人就要为她安排好一切,要扫除一切障碍给她安稳,但事实证明我错了。”

“怎么扫除障碍,怎么安排一切,都不重要,首先她要知道,我爱她。”

“在一件事上错一次就够了。”

我明白了他的话,心里像是渐渐有了回暖,将眼泪蹭在他衣领上,还没将心里那些百转千回想清楚弄明白,就听到他又开了口:

“红尘,我爱你,嫁给我吧。”

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包厢里里彻底陷入了寂静。他伸手打开最近的窗子,然后将我圈的更紧。窗外的山风很大,吹进来时掀动厚厚的窗帘,我靠在他怀里,在一阵思绪混乱之中居然觉得无比温暖和安心。

我有些弄不清,自己究竟是墨红尘,还是从来都是秦琛,也弄不清这么多年来的怨恨是为了自己过去的疼痛,还是从来没把自己当成过另一个人。

九年时光足够抚平伤痛,为什么一切淡去的愤恨会在他回国的那一刻重新燃起,为什么想让他对我的痛感同身受,又为什么见到他过得不好之后希望他稳妥平安。

如果恨无法从过去抽离,那爱自然也还在延续。

或许我从来都是秦琛,只是换了个名字,以另一个身份,用其他的方式,在意着当年在意的人。

我起身推开他,和他拉开了些距离,想要好好打量他一遍。我想用最珍重,最严谨的眼光,将这个人的面容牢牢的刻在心里。

他的眉眼比九年前浓了些,可平日那里的情绪比年少时要淡很多,让人根本猜不出半点心思。

尽管我们都不愿意承认,但我们都老了。

我们就这样对视了许久,直到敲门声响起。他看着我,有些无奈的笑了一下,回过头看着门口:“请进。”

“不许进!”我起身跪到椅子上,伸手将他的头扳过来。我不敢看他的表情,捧着他的脸,闭着眼睛亲下去。

林幼清,如果我们之间连接的注定是解不开砍不断的情丝,那我们为什么不在一起,让它们把我们从两个独立的人缠绕成一个紧密的整体。

你说你爱我,我想,我也是爱你的。

我感到背上那只手用极柔的力道安抚着我,终于舍得放开他。他坐在椅子上,抬头看着我的眼睛里被头顶的灯光洒下细碎明亮的光晕,唇角弯起的弧度像是酿了一坛极其绵柔的酒,醺的人一颗心越发轻飘飘的。

我忽然就不敢再看他,老老实实的坐回椅子里:“咳,那……那就嫁呗。”说完,我转头越过他去看包厢的门:“进来吧进来吧,饿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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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我相思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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