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里的南京西路人来人往,梧桐树叶开始由绿转黄,这是属于上海这座城市短暂的秋色。只要有一阵寒潮袭来,全城的树都跟约好了一般,用一个夜晚便将树叶全部落尽,上海入冬有时并非气象学上的定义,而是眼见树叶落了,心里就认定冬天就到了。
此时,离树叶落尽尚有一段时日,漫长湿热、时有台风的夏天终于过去,人们在街上享受久违的凉爽。这是一个普通秋日,天空很蓝,云很淡,像羽毛漂浮在空中,但吹来的风里已经藏了些许寒意。从前,上海人都把这里喊成“大马路”,第一条有轨电车从静安寺出发,叮叮当当一路开到外滩上海总会,途径上海最繁华热闹的地段。如今,有轨电车早已没了踪影,马路两旁的百货公司仍在争奇斗艳,把每个普通日子都当成节日。
“小白龙!”
李涵飞迟疑了一下,回过头,只见是一个微微有些发福的中年妇女,或许能称为老年妇女,在上海,这两者间的界限总是有些模糊,被一句“阿姐”或“阿姨”笼统概括。在李涵飞眼中,这位女士似乎与自己年龄相仿,而他总忘自己已年届六十。
“呦,真的是你!这都多少年了,人堆里还是能一眼就认出你。”
中年妇女烫着满头卷发,涂着鲜艳的口红,皮肤保养得当,手中挎着一个大牌皮包。李涵飞试图认真回忆,但他实在没法集中注意力,用力想了几秒,也还是记不起她是谁。
“不好意思,请问你是哪一位?”李涵飞抱歉地笑了笑,他一笑起来,眼角的皱纹被扯了出来,像用刀刻得这么深。
“所以讲,男人都没良心。老早在白玫瑰理发厅,我多少捧你的场,那时候你还叫我‘阿姐’。现在倒是一点想不起来了。”中年妇女大声嚷嚷,半是娇嗔半是恼怒,分贝之大引得路人纷纷侧目。“也难怪,当年你是白玫瑰的招牌,多少小姑娘追着你做头发,数都数不过来,你哪里会记得我。一晃几十年,小姑娘也变老阿姨了。”中年妇女自以为幽默地自嘲了两句。
李涵飞有些尴尬,赶紧寒暄几句,这才想起来她确实是自己以前的客人,那时也才二十出头。
中年妇女兴致高昂,滔滔不绝,说自己以前也住在附近,后来动迁了,搬去中环了,今天难得和小姐妹聚会云云,李涵飞似听非听。
如今的李涵飞到了花甲之年,头发有些稀疏,脸上长出了老年斑,背也开始微微地驼了,幸而年轻时的英俊模样打了底子,看上去上算得体。尽管他今天穿着一件不合时宜、有些过时的西装,但中年妇女看着他的时候,脸上竟还浮现出一些红晕,不知道她是否想起了什么往事。
已经是后半夜了,李涵飞在亭子间窗口抽烟。他靠在窗口,看着窗外,缓缓吐出白色烟圈,烟雾很快就消失在夜色里。母亲已经在楼下客堂间里睡着了。窗外梧桐密密匝匝,很偶尔有一片干枯树叶掉下来,啪地一声落在地上。这一晚,他又失眠了。
一根烟抽完了,李涵飞把烟屁股摁灭在烟灰缸里,才发现烟灰缸甩掉了一只角。
“小白龙……”李涵飞脑海里又响起这个名字,一瞬间,好像很多回忆像潮水一样涌现,这个名字并非是今日偶遇的中年妇女的嗓音,而是仿佛男女老幼的不同声音。他分辨不清这些声音,只晓得这些如今已面目模糊的人,都异口同声地叫着“小白龙”,在不同的场景、以不同的神情,与许多往事交错缠绕,纠缠不清。
他还记得这个名字的由来,尽管这已经是四十年前的一天。那是他去南京西路白玫瑰理发厅上班的第一天。经理说:“每个到这里工作的人都要另取一个名字的,这样方便客人找。李涵飞,生得白,卖相好,将来飞龙在天,你就叫小白龙好吧。”
八十年代的上海,白玫瑰理发厅的小白龙,后来几乎成了一个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