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扬州
余其芬2024-01-23 15:5713,329

  偶尔李涵飞回忆起自己的一生,像要和某个未在场的人讲一遍自己的人生,他不知道要将这些往事从哪里开始讲起,其中很多片段,早就七零八落,连他自己的记忆都模糊不清。他想了想,每次都挑选相同的日子开始回忆,这是改变了他一生的一天,只是当时他还懵懵懂懂。

  今天上海的国营美发厅早已式微,甚至难觅踪影,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正是它们的黄金时代。八十年代的上海,理发厅林立,白玫瑰理发厅是南京西路上一块响当当的牌子。黑白马赛克地砖、旋转沙发椅、进口吹风机以及清一色穿着白衬衣、深灰色西裤的理发师。然而,在这么多理发师中,谁也没有小白龙这样出风头。

  踏进白玫瑰理发厅的那一天,李涵飞还不知道,“小白龙”这个名字竟然会跟着他走过大半辈子。李涵飞从小就不喜欢参加考试,但他还一直记得,白玫瑰孙经理给他出考题的场景。

  白玫瑰的孙经理是一个高高壮壮的中年男子,梳着油光水滑的大背头,白衬衣裹在他的肚子上,绷得紧紧的。他的白衬衣上别着一个小小的铭牌,显示着他的身份,他是前台、是经理,更是白玫瑰的门面。孙经理站在门口,看似云淡风轻,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对每一位进出的客人笑脸相迎,某某阿姐、某某爷叔、欢迎欢迎、走好走好地叫个不停。

  看到李涵飞来报道,孙经理仍旧一脸笑眯眯。他问了问李涵飞的过往经历,李涵飞如实回答。这个时间,理发厅客人不多,孙经理叫来一个学徒和一个修眉小妹,问李涵飞能不能剪一个男士三七开分头,再做一个女士大波浪。李涵飞不慌不忙,仔细地将袖子卷起、掖好。为了这趟面试,他还特地问父亲借了一件蓝衬衫,穿在身上有些大了。蓝衬衫乍看之下是簇新的,仔细看,领子这里却洗得有些发白了。蓝衬衫穿在身上,母亲说他“登样”。

  孙经理看着李涵飞的一招一式,细致、精准,每一刀剪下去,一小撮头发落在地上,仿佛有一种旁观棋局的快感,理发和下棋一样,也讲究“落子无悔”。孙经理显然没想到李涵飞年纪轻,但确实有功底,便问道,“都是你在绮美学的?”

  “去绮美之前,也在弄堂里跟着扬州师傅学过。” 李涵飞回答时,也没有抬眼看孙经理,仍然把全部目光集中在自己手上。

  学徒的发型很快就剪完了,李涵飞伸手解开学徒脖子上的围布,细心地抖落剪下来的头发,又替学徒用毛巾拂去脖子和衣领间的碎发。小学徒看着才十四五岁模样,初中刚毕业的样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太习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孙经理挥挥手,“侬先去做事体”,让小学徒干活去了。小学徒嬉皮笑脸地走了,孙经理轻轻叹了口气,似乎在说“孺子不可教也。”

  修眉小妹坐上理发椅,李涵飞给她围上围布,专心地给小妹的头发分区,再卷上一个个卷筒,手势娴熟。相比给小学徒理发,李涵飞似乎更加专心了。

  孙经理问:“男式女式发型,你更喜欢做哪种?”白玫瑰理发厅的师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专长,即使是是简单的修面,做得好的师傅一样是老法师,能牢牢抓住客人,理发生意都是靠回头客做起来的,回头客的好口碑,又带来更多新客人。每个人都有自己固定找的师傅。

  “女式头发,花样多,更有意思。”李涵飞认真地回答。他想起,当自己和父母说想学理发时,他们大吃一惊的表情。李涵飞的父母都在弹簧厂上班,按照他们的规划,儿子中专毕业后,最好也能分配进弹簧厂,母亲甚至专门托了书记,给李涵飞留了个不错的岗位。“工厂铁饭碗,多好啊,以后跟我们一样,都拿三十六块工资。”母亲不理解李涵飞为什么不想捧铁饭碗,想去当剃头师傅。“我要去问问小扬州,是不是给你灌迷汤了。”

  母亲口中的“小扬州”,在弄堂里经营着一家经济理发店,说是“店”,有点美化了。这是在三米宽的支弄里由三面墙围起的一个空间,只能称得上是“有瓦遮头”。“小扬州”因陋就简,修葺了一个水池,挂上一面镜子,权当是店面了。店铺虽然十分简陋,生意却不错,师傅从“小沈”做到了“老沈”。母亲比沈师傅略长几岁,总是叫他“小沈”,但李涵飞见了,还是要叫一声“爷叔”。其实,李涵飞早就忘了自己第一次见到老沈是什么时候,从他有记忆开始,老沈就是弄堂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就像弄堂后面修自行车的强头,还有旁边开柴爿馄饨的摊头。

  以前母亲去剪头、烫头,有时候不放心年幼的李涵飞自己在家,总是会把他带在身边。别人家三五个孩子,家长也习惯了把他们丢丢掼掼,大的带小的,成群结队。但李涵飞是家里的独子,邻居们都说,李涵飞母亲对他特别“宝贝”。其实并非李家夫妇不想再多生几个孩子,而是李涵飞母亲接连流产,坐了两次小月子,身体都吃不消了,后来实在没办法,上了节育环。这并不是母亲亲口对李涵飞说的,而是他从弄堂“长舌妇”的只言片语里听来的故事。弄堂里总有这么几个人,爱嚼舌根,从坊间流言到搬弄各家是非,都是他们的谈资,他们闲谈,总不避讳周围的孩子。“小囡么,懂啥。”他们总以这句话作结尾。

  虽然李涵飞当时确实不懂对话的全部含义,但随着年龄增长,总有一天能想明白。独子的身份,让李涵飞躲过了上山下乡的命运,在“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的号召下,十年里,李涵飞旁观了弄堂里的阿哥阿姐去了“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北大荒、西双版纳,这些名字陌生又遥远。有人在当地成家了,有人回来但残疾了,还有一个阿姐,李涵飞记得她瘦弱但爱笑,因为痢疾永远长眠在北方不知名的乡镇……总之,每一次知青回家,都上演着一出出悲欢离合。李涵飞的内心有些复杂,他既庆幸自己不用离开家里,又羡慕阿哥阿姐们的经历,觉得自己的青春像一张白纸一样乏味无趣。

  在这十年里,李涵飞懵懵懂懂地长大成人,特殊年代,书肯定是读不进去的,何况他天生也不是读书的料,但总有邻居说他幸运。前几年,知青陆陆续续回城了,李涵飞见到那些阿哥阿姐,脸上都带着类似“劫后余生”的幸福。但是很快,弄堂里的房子不够住了,回城的大龄青年急着结婚生子,原本就不宽裕的石库门显得更加逼仄。不少邻居家,三代七八口人挤在十几平米的陋室里,所有人都一边抱怨一边又习以为常。

  读了中专后,李涵飞经常无所事事,他习惯了独来独往,更不喜欢参与各种“运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开始和老沈渐渐熟络。在很小的时候,李涵飞总是坐在小板凳上,看当时还年轻的老沈给母亲做头发。有时看着看着,他就忘了去读自己手上的小人书。老沈神情专注,一招一式功架十足。李涵飞总觉得老沈的上海话和大家说得不太一样,他后来才晓得,那是因为里面掺杂了扬州口音。

  “考考你,扬州三把刀是哪三把?”

  十岁都不到的李涵飞当然答不上来。

  老沈面带骄傲,揭开谜底——三把刀,“厨刀、剃须刀、修脚刀”。厨刀,代表了正宗的淮扬菜,位列八大菜系之一,“扬”是扬州,淮扬菜讲究刀工,老沈从文思豆腐讲到大煮干丝,文思豆腐要将一碰就碎的豆腐切得细如发丝,但又连绵不断;大煮干丝,大厨要将一块白干,均匀片成十八片,切出的干丝才能整齐划一。“开国大典的国宴,六十多桌,请的就是北京淮扬饭庄的九位大师来掌勺的。”老沈说得绘声绘色,仿佛亲临现场,在他看来,红烧鱼翅、鲍鱼四宝、干焖大虾,都比不上这两道功夫菜。老沈补充道:“也可以理解,功夫菜,太费时间和精力,毕竟当天有六百多人吃饭。”李涵飞总怀疑老沈在后厨工作过,听着听着,李涵飞难免口舌生津,更想一睹大师出神入化、手掌上切豆腐的刀工。

  老沈又接着说起“修脚刀”,光是修个脚,就有五把不同的刀。“女士在场,我就不细讲了。”老沈又问李涵飞,“剃须刀晓得在哪里吗?”李涵飞摇摇头,一问三不知。“喏,就是我手上这把。”老沈晃了晃手上的剪刀,“剃须、剃头,都是理发师的手艺活儿。这是我们吃饭的家什。”

  见李涵飞听得津津有味,老沈说得更起劲,“今朝上海人看不起苏北人,讲我们是剃头、仟脚、拉黄包车的‘下等人’。明清的辰光,谁晓得有上海?那时候扬州人口已经有五十万了。”老沈从隋炀帝挖大运河,连接起黄河、淮河、长江讲起,一直讲到岳飞、史可法、扬州八怪。

  “烟花三月下扬州。”老沈没有成家,无儿无女,他慈爱地对李涵飞笑笑,“等你长大了,去瘦西湖看看。”老沈总是以带着扬州口音的上海话念出这句诗,带着一丝骄傲和眷恋。李涵飞觉得老沈的故事,比手上的小人书有意思。

  到十五六岁的时候,李涵飞读书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经常被母亲差使跑腿,拿着粮票油票去买东西,弄堂里“万国旗”下,一天来回好几趟。李涵飞从小不爱去学校,一是真的看不进书,二是从前红小兵、红卫兵横行,三天两头贴大字报、抓老师批斗,在学校里也不能好好上课,三是李涵飞生得白净,总有人喊他“娘娘腔”。李涵飞生来就孤僻不太合群,于是能不去学校就尽量不去。

  老沈喊住他的那天,他正无所事事。老沈说自己年龄也不小了,手脚都慢了,有时候客人一多,就忙不过来,问李涵飞能不能过来帮个忙,搭把手,每个礼拜给他几块钱报酬。李涵飞心想,闲着也是闲着,回家和母亲一说,母亲也不反对。在弄堂里待着,总比在外面碰到阿飞,轧了坏道要好。

  于是,李涵飞就跟老沈学起了手艺,起初,老沈只是让他帮忙打打下手,扫扫地,洗头吹头,后来也慢慢教他剪男士发型,剪刀、剃刀、推子怎么用。李涵飞一开始并没有太大兴趣,老沈喊他练他就练,偶尔有急着赶时间的客人或是只想推个寸头的小孩,老沈就问能不能让学徒来,大多数人都同意。老沈对李涵飞说:“外头越来越多地方用电推子了,你要想真正学到本事,还是得会手推。”老沈细心教学,就这样,李涵飞在实战中积累经验,觉得自己越来越得心应手。老沈问李涵飞,“小时候写过毛笔字吗?”李涵飞说,“当然写过。那时候学校还让我们写大字报。”老沈说,“拿着推子,和你握着毛笔一样,不能太重,不能太轻,下手一重,墨在纸上晕开,毁了一副字,这倒是小事,再那张宣纸重新写。但我们下手重了,卡着客人头发,要让客人吃皮肉之苦,这可不行。”下一次,李涵飞拿起推子,便去感受自己使的劲是否得当。

  有次快收摊时,老沈给李涵飞展示自己的双手,“你看,这也可以说是手艺人的手了”,老沈的手关节粗大,李涵飞暗暗惊叹看上如此粗糙的手,竟能做出各种精细的“顶上功夫”。70年代末,中国有了第一瓶洗发水,老沈经常像“零拷”酱油那样去买洗发水,放在一个塑胶桶里。很多客人都是在家里洗好头再过来,这样也可以多少省点钱。不知道洗发水是不是有什么腐蚀性,常常接触不好,老沈的手常年总有几处龟裂。“有了汰头膏,总比没有好。”老沈乐观地说,“老底子我们都要用茶籽皂角,现在算赶上好时候了。”

  当时的理发行业分私营理发店和个体理发摊,特、甲、乙、丙、丁五个等级,每个等级还得分正、副,老沈的摊子属于最低档,副丁,每次收费二毛五。对此,老沈颇有些愤愤不平,认为自己的手艺堪称“特级”,只怪命运阴差阳错,大半辈子只能守着这个小摊子。老沈公平公正,每周都会根据生意好坏,给李涵飞相应报酬。钱不多,但已经足够李涵飞零花了。

  不知道哪天起,李涵飞觉得自己有点当理发师的天赋。那时,他不仅会剪男士发型,也会做女士发型了,有时候老沈在忙,李涵飞也会观察他的手势,熟能生巧,等老沈正式教他时,他很快就上手了。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老沈的经济理发店处于半露天状态,环境堪忧。夏天虽说有穿堂风,但风不会拐弯,吹不进这个凹洞,老沈想办法从旁边接出来一根电线,总算插上一台半旧的华生牌电扇。到了冬天,那就更不好受,顾客人手捧一个热水袋,老沈裹着围巾帽子,可总不能戴手套工作,几天下来,手就冻得生冻疮,只好提前一点收摊。

  李涵飞对自己的未来并未做过太多规划,反正都是由学校统一包分配,他从来没想过自己想做什么。直到有一天,老沈半开玩笑地问他,以后要不要去特级、甲级理发厅做个理发师。“你也算是我半个弟子,你要是有出息,也算我光耀门楣。”老沈并非没有动过收徒弟的念头,只是毛头小伙一定更热衷于去有名的理发厅拜师学艺,也有些不在意的,到老沈这里实地一看,没有不打退堂鼓的。

  “爸妈说,如果能分配去弹簧厂上班那最好了。”

  “那你自己怎么想?”

  “我,没想过……”

  “你这么大个人了,也成年了,该有点自己的想法。”

  “看分配吧。”

  最后,老沈还补了一句,“不要告诉你妈妈,我和你聊这些,她这个嘴巴结棍的。我看到她,经常吓牢牢。”

  这天晚上,李涵飞第一次失眠了,在他的小床上辗转反侧。他的房间是典型的亭子间,七八平米,朝北,冬天冷,夏天热。亭子间在灶披间上方,父母住的房间后面。李涵飞从小住在这里,可能早已习惯,倒也不觉得拥挤,甚至和许多要和兄弟姐妹同住一间的同学相比,李涵飞觉得自己的亭子间称得上宽敞。睡不着,他索性睁开眼睛,看着窗帘被风微微吹动,一旁闹钟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在寂静的夜晚格外扰乱心神。  

  未来要做什么,他真的没有考虑过。高考已恢复好多年,前两年,上山下乡回来的阿哥阿姐一头扎进书堆。图书馆、新华书店门外,都是排着队的青年。李涵飞深知自己考不上大学,可说实话,他也不想去工厂,二十岁不到就过上和父母一样的日子,在流水线上把弹簧一个个搓平。父母说过,这些弹簧也去了“广阔天地”,和知青一样“大有作为”。可他俩好像半辈子被困在弹簧厂的车间里,哪里都没有去过。

  失眠的时候,他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往事。当时他只有七、八岁,有一次随着母亲去阿姨家做客,离开的时候,碰到了阿姨的邻居,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伯伯。这个老伯伯,之前李涵飞也遇到过几次,每次见了也会喊声“老伯伯好”。阿姨说,文革之前他是和尚,文革时被迫还俗了,听说从前他善于解签,通晓命理。那一次,老伯伯见了李涵飞,对他母亲说,“这孩子,我看以后必能成一番事业。”母亲道了谢,两人便离开了。母亲轻声嘀咕:“事业啥呀,拿个铁饭碗就行,工人阶级万岁。”这句话,母亲听了,笑笑可能就忘了,但她不知道李涵飞却一直牢牢记在心里了。后来,在中专分配工作的那天、在李涵飞第一次去白玫瑰的时候,他一次又一次想起这件事。在记忆里,老伯伯的面容已经模糊,可说的那句话像是印在了李涵飞的心里。快要十八岁的李涵飞,将迎来人生里的一次次改变,这是否将成为他改变命运的转机?

  那天放学,李涵飞刚走进弄堂口,就碰到几个同班同学。人来人往,他们几个占据一隅,正聊得热火朝天。“李涵飞,过来过来。”同学胖子挥手叫住了李涵飞。李涵飞犹豫了一下,虽说和胖子不熟,但这几个男生都是住在附近的邻居,打过照面。“我们正在讨论分配呢。”胖子有点自来熟性格,“你想被分去哪儿?”

  “我都可以吧。”李涵飞说,“去工厂也蛮好。”

  “听说这趟有服务公司来选人。”圆规说。大家的绰号很多都是根据外貌特征而来的,比如“圆规”,他是个瘦高个,以前打排球的,腿特别长,同学都说他的腿像圆规的两个脚。“我最不想去浴室,每天搞得湿答答的。”

  “你不是在学理发吗?你还帮我剪过一次记得吗?”眯眼问李涵飞,“你想去理发店‘捧西瓜’吗?”

  “如果去理发店也蛮好。”李涵飞回答,他不敢期待太多,赶紧反问,“你们几个想去哪儿?”

  “我么,肯定还是想去工厂的。”圆规说,“就是想去个轻松点的厂子。胖子想去站柜台,拍‘半身照’。”

  “百货公司多有意思,就是每天站着太累了。反正我不要去清洁管理站,天天马路上‘写大字’。”

  “就你这个宽度,想去拍‘半身照’也不容易。”眯眼揶揄胖子。胖子推了他一下,嘲笑说:“你这个眯眼,卖相也不灵,还笑我呢,我看我们半斤八两。”几个人嘻嘻哈哈地打闹起来,李涵飞也趁机回家了。

  李涵飞心底一定是希望自己能被选去理发店的,可是听说要被选中也不容易,要看成绩、还要看卖相。李涵飞不敢抱有太高的期望,生怕自己没选上。

  在分配的日子到来前,同学们一到课间就热烈讨论,各种“小道消息”满天飞,比如某某的家长已经托好人了,他一定能进最吃香的单位,又比如这次能被选去工厂的名额很少。这些真真假假的消息,李涵飞只听听,也不参与讨论。这天,李涵飞周围的同学们聊得热火朝天,同桌小妹扭过头,轻轻推了一把李涵飞说,“你这个人真没劲,这么大的事情你也不关心。”

  “我关心有啥用,到时候还是看分配,自己又起不了什么作用。”

  “你这个人态度消极。”小妹半生气半娇嗔地说,她看李涵飞不想和自己搭话,也一下没了聊天的兴致。

  分配的前几天,教师办公室热闹得像过年。李涵飞也知道,不少同学都去找了老师,暗暗表达自己心有所属的单位或打听自己的去向。他也想问问,自己到底有没有机会被分配到理发店,有几次他都走到教师办公室了,看到里面人头攒动,又打了退堂鼓,始终没能鼓起勇气。终于到了分配的这一天,同学们反而安分了不少,这是决定命运的时刻。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被分配到的工作,将跟随他们一辈子。

  李涵飞还记得那一天是六月初,但天气已经很热了,阳光刺眼。操场上,树荫下摆了几张课桌,一字排开,后面坐着教导主任、班主任老师和用人单位的领导。毕业班共有四个,每个班级的同学按照学号排好队,依次听取最终的结果。

  二班的班长跑进李涵飞他们班的教室,说:“你们赶紧排好队准备下去了,我们班分配得差不多了。”全班一窝蜂地跑到走廊里,排成一支歪七扭八的队伍,李涵飞学号很靠后,他往队伍后方走,觉得自己心也砰砰直跳。

  烈日下,队伍移动得不快不慢。李涵飞探头向前张望,也听不清具体内容,只能依稀看到同学们脸上的表情,有人兴高采烈,有人略有失落。不知道是太紧张,还是天气太热,李涵飞的额头都冒汗了,头发黏在了前额上,他觉得自己有些狼狈。还有几个人都轮到自己了,李涵飞这十几年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紧张过。

  班主任俞老师、教导主任老张,还有三位用人单位的领导一字排开,每个人面前都放着几张纸,有学生信息表、还有招工单位的招人空缺。排在李涵飞前面的是胖子,老师简单说了两句胖子家的情况,胖子的大舅舅是粮油店员工,快要退休了,领导讨论了两句,说:“南京路上新成区第六粮油商店还有个空缺,要么你去那里?”

  旁边的同学们听到了,都发出羡慕的惊呼,第六粮油可是最炙手可热的国营单位。即使自己不在里面上班,只是认识在里面工作的亲戚朋友,也是一桩很扎台型的事情。什么时候来大米、洋籼米,糙米,对于附近居民来说都是大事。胖子故作镇定,向老师、领导道了谢。他回头,朝李涵飞抛来一个得意洋洋的眼神,李涵飞牵动嘴角笑了笑,向胖子表示祝贺。

  李涵飞赶紧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往前走了一步。一位女领导看着资料,头也不抬地问道:“父母都是弹簧厂员工?”李涵飞回答,“对的。”女领导正要开口,班主任俞老师说话了,“李同学平时蛮细心的,人也老实,我看去服务公司也蛮合适的。不知道服务公司的领导有没有意向?”服务公司的那位领导上下打量李涵飞,李涵飞强装镇定。

  “我们这次招人缺口倒是蛮大的,总共要招十五个人,现在还有五个名额没招满。”领导说,“还有浴室和理发店的空缺。”

  女领导说,“我看这位同学模样生得不错,要么让他去理发店试试看?”

  服务公司的领导问李涵飞:“工厂和服务公司,大多同学都想去工厂,服务公司的单位都比较辛苦,要先培训一年,再分配去理发店。也看看你自己的意愿,想去哪里?”

  “我想去理发店。”李涵飞说。

  女领导似乎有些惋惜,服务公司领导问:“那就定了?”

  大家都没有意见,这就一锤定音了。李涵飞接过自己的信息表,上面老师已经写上了该学生的毕业去向是服务公司。李涵飞如释重负,内心又无比激动,有一种梦想成真的感觉,他看了一遍又一遍这张薄薄的纸,就是这几个字,足以改写他后半生的命运吗?

  这天学校里闹哄哄的,同学们都在交流自己未来的去向,被分到同一个单位的同学们也都约好时间要去一起报道。小妹问李涵飞被分配去哪里,李涵飞说“理发店”。小妹说,“你不开心吗?你不是在弄堂里和老师傅学了很久理发了吗?”

  “开心的。”李涵飞说,“但是估计爸妈还是想我去工厂。”

  “你自己开心不就行了。”小妹说,“你怎么开心不开心都一个样子。去单位报道,记得要多笑笑,否则人家会觉得你这个人很难弄的。”小妹推了推李涵飞,“你笑一笑嘛。”

  “不笑。”李涵飞说,“我就这样,你又不是不晓得。”

  小妹长得漂亮,瓜子脸、大眼睛,皮肤也很白,梳着两条麻花辫,人家都喊她“嗲妹妹”。班里不少男生都向小妹献过殷勤,带早饭、送零食,甚至还有男生给小妹织过围巾,可小妹一概拒绝,油盐不进。班里的女生八卦说,小妹会不会对李涵飞有意思。李涵飞当然也听过这样的流言,还有男生问过李涵飞,他到底对小妹有没有意思。

  “没意思。”李涵飞的回答言简意赅。

  “这么漂亮你都没意思?”

  “漂亮就要有意思吗?”李涵飞反问。

  “你太怪了。”

  同学给李涵飞下了结论。李涵飞并没有觉得小妹不好看,他还觉得小妹这个人挺单纯善良,人挺好。但是他对她真的没有同学以外的感情,他想,可能是自己比较晚熟吧。李涵飞不知道小妹到底是否对他有一些喜欢,他也不会开口去问,只是想到这里,他忽然对小妹感到有些歉意。

  这天傍晚放学,同学们的心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老师看大家没心思上课,有两节课变成了自由活动,不少男生去操场上踢球了,女生留在教室里叽叽喳喳聊天。 李涵飞假装拿了本闲书在看,其实一点都看不进去。

  后排的男生拍了拍他,说:“你怎么平时不看书,今天倒这么热爱学习?”李涵飞不想搭理他,嘟囔了一句,“武侠小说,瞎看看”。

  终于捱到了放学辰光,李涵飞早就理好了书包,斜挎一背,赶紧回家。学校离家里不远,走得快些20分钟,走得慢点,望望野眼,吃一碗小馄饨、葱油面,一个小时也能到家了。尽管是傍晚时分,阳光没有这么毒辣,但李涵飞还是觉得热,校服背后都汗湿了。

  李涵飞最喜欢每年这个时候的街道,马路旁边的梧桐树,叶子都是刚长出来的,抬头看就是崭新的绿色,一片片叶子在微风中轻轻摆动,盛夏时节还没到,黄梅天刚刚过去。马路边不少人晾着家里的衣服和被子,快到晚上了也不收进去,好像阳光有多金贵。

  马路上是浩浩荡荡的下班人群,骑着自行车,有千军万马之势。公交车要进站了,卖票员把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挥着红旗喊着“进站啦、进站啦、都让一让”,“都不要急,先下后上”,路边自行车纷纷避让。快到家了,李涵飞情不自禁地小跑起来。他要把这个消息,第一时间告诉老沈。

  李涵飞险些撞到张家姆妈,张家姆妈拉住他,说,“小李,啥事情这么急?肚皮饿死啦?像饿死鬼投胎。”“不好意思哦。”李涵飞急忙道歉。

  李涵飞一口气跑到经济理发店。“爷叔,爷叔,今天学校里分配工作了,你猜我被分到哪里?”

  老沈没有停下手上的活儿,“你先喘口气再说话。”

  “我被分到服务公司,先培训,以后可以去理发店了!”

  “真的?”老沈这才抬起头,面露喜色。

  “我第一个就来告诉你了,还没回家和爸妈说呢。”李涵飞像一个讨表扬的孩子。

  “我这也算是后继有人了。”老沈开心地说,不过开心中似乎也有点失落,李涵飞说不清那个表情、那种语气代表着什么,这可能就是大人老喜欢说的“五味杂陈”吧。

  李涵飞并没有体会过五味杂陈的感觉,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天生感情淡薄的人,也没有兄弟姐妹可以打打闹闹一起长大,他的喜怒哀乐比较直接。后来,李涵飞也试图解读过老沈的那个表情,他可能是在感叹这辈子独自一人,没有一儿半女,也或许在惋惜空有一身手艺,却没有认真带出来几个徒弟。李涵飞不知道老沈那一刻内心真正的想法,在夕阳余光里,他复杂的表情稍纵即逝。

  老沈说,今天晚上很开心,回去要喝点黄酒庆祝下。“你快回去和你爸妈讲一声。”

  “哎呀。”还没等李涵飞回答,老沈又补了一句,“你爸我是不熟,‘喇叭’不一定会开心,毕竟她一直希望你接替她,去弹簧厂,以后不仅要拿三十六块,还要做车间主任,最好当厂长。”

  “我不是这块料。”李涵飞说,“癞痢头儿子自家好,我妈看我啥都好,我真的不是读书的料,更不是当干部的料。”

  “这句话都是讲人家屋里小孩的,你怎么自己讲自己。你妈妈觉得你人老实,肯吃苦,这也没错。”

  “她也没问过我哪能想,每天一个人把三个人的话都说完了。”李涵飞平时不怎么说自己母亲的不是,但这一天也忍不住抱怨了两句。

  老沈听了,笑了出来,“这句话倒说得没错。好了,你快点回去吧,要吃晚饭了。”

  回到家,父母也刚下班到家,两辆脚踏车靠在墙边,一新一旧。其实李涵飞也想要一辆,没事情骑出去兜兜风,但他没好意思开口说。

  “妈,妈。”李涵飞还没进门就喊起来。

  “做啥啦?”母亲已经换上了碎花睡裙,正系上围裙准备炒菜。“你猜,我被分配到哪里了?”

  “是不是我们弹簧厂?不是也不要紧,等到我退休你可以顶替调过来的。”

  “不是,我没被分到工厂。”李涵飞说,“我被分到服务公司了。”

  “啊,不会吧,我们两个都是弹簧厂,你怎么会去服务公司?不会是分配去浴室吧。”母亲大呼小叫起来,“是不是老师搞错了,我明天早上去找你们老师问问?”

  “我不想去工厂。”李涵飞的声音小了一截,显得有些心虚,“我自己也想去服务公司,以后去理发店。”

  “唉,你真的不懂事情,肯定是工厂好啊。”母亲显得很无奈,“真的拿你没办法。你也不问问我们意见。我想这个不用讲的呀,肯定都选工厂的。你自己去跟你爸说。”

  母亲连珠炮似地说了一串,弄得李涵飞被泼了一头冷水。

  “我跟着老沈学手艺,你不是蛮开心的吗?”李涵飞问。

  “那能一样吗?学着手艺是玩玩,赚点零花钱。现在是要决定你一辈子的事情。”

  “一辈子很长的。”李涵飞顶嘴说。

  “你嘴巴老没用的,我们这一辈子就做这一个工作,不是蛮好吗?”

  “我觉得没劲。”

  “要有劲做啥?有劲的事情都不是好事。”母亲越说火气越大,“好了好了,你先回去吧,自己找你爸去说,看他会不会讲你。我们在这里吵,邻居们都看笑话。我要烧菜了。”

  母亲推了李涵飞一把,李涵飞心里很委屈,看到父亲,他踟蹰着不敢说话,生怕说了就要挨一顿骂。

  “做啥?”父亲问。平时父子俩交谈甚少,一般就是父亲差李涵飞去跑腿买东西,要么心血来潮时教他修自行车铰链,做点简单木工。

  “今天我们分配的结果下来了。”李涵飞说,“我被分到了服务公司,先培训,再去理发店。”

  “哦。”父亲说,“不是蛮好,你做啥愁眉苦脸?”

  “妈妈呀,她讲不灵的。”李涵飞说,“她说还是你们弹簧厂好。不过我是真的不想去工厂。”

  “工厂铁饭碗,不过你们年轻,可能觉得没啥意思。”父亲说,“我们么,没办法了,都快退休了。”

  “我还以为你也会把我讲一顿。”李涵飞有些不好意思。

  “这有什么好讲头,分配的事情,又不是你能做主的。”父亲说,“而且都已经分配好了,一锤定音。”

  晚上这顿饭,三个人在路灯下吃得各有各滋味。李涵飞当然是高兴,但被母亲一说,这高兴便打了折扣。母亲一直板着脸,父亲倒是看着兴致不错,聊一些不着边际的国际新闻和国家大事。父亲正说到有一批美国名画要到上海来展出了。

  “好了好了,不要讲了,这些事体和你有关系吗?”母亲没好气地说,“你是工人,不是艺术家。”

  “哪能没关系,这和每个人都有关系。”父亲脾气温和,“我们不懂也能去看看的。”

  “你先管好家里的事情吧。”母亲回道。

  “家里不是蛮好吗?”父亲说,“小孩的事情,你不要管得太多,这是学校里的分配,你也没有话语权。”

  “我是没,他自己有。”母亲咄咄逼人。

  “工作敲定了,应该是桩开心事情。哪能被你说成这样了。”父亲打圆场。

  “好了好了,爸爸讲得对,这又不是坏事。”李涵飞说,“我是真心想学理发的。我会好好干,不会让你们坍台的。”

  “是啊,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父子俩统一战线。

  “你们平时两个‘闷葫芦’,今天话怎么这么多?”母亲仍没有消气,但态度也缓和了一些。“不讲了,吃饭吧。”

  李涵飞说,“今朝小菜蛮好的。”

  “我晓得你今天分配,特地多烧了一个菜。”母亲把炸猪排往李涵飞面前推了推。“快吃吧,比外头的还好吃。炸的时候香得来,隔壁阿姐问我是不是家里来人客了,我讲自己家吃,人家说我们吃得好咧。”

  “这个菜我最喜欢吃的。”父亲夹了一块最大的猪排,蘸了点辣酱油,放在了母亲的碗里。

  “儿子要去上班了,又不是我。”母亲话是这么说,还是把炸猪排送进了嘴里。

  李涵飞做学生的最后几天,日子忽然过得仓促起来,他觉得自己像是被推着往前走。考完中专的最后一场考试,同学们就这样各奔东西了。要好的同学间互相留了电话地址,说以后常联系。可是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

  那天,同学通知李涵飞可以去学校领毕业证书了。暑假临近,学校里显得空空荡荡,李涵飞向来不是好学生,不过在他们这样的中专里,大家的想法也都相近,都想着赶快毕业找个工作,减轻家里的负担。上课的时候,学生们不是睡觉,就是聊天、看闲书的,还有胆子更大的,敢打牌下棋,老师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大多数这个年龄的男孩,已具备成年人的体格,尤其有几个刺头,正处于青春叛逆期,一言不合就拳脚相加。以这样的标准来看,李涵飞说不定也能算老师眼里的“好学生”了,至少他不会惹是生非。

  李涵飞穿过烈日暴晒下的操场,操场上只有他和自己的影子,还有学生画的歪歪扭扭的白线。走进教学楼,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李涵飞觉得自己像走进了一个被抛弃的地方,路过曾经的教室,他透过门上狭长的玻璃朝里张望。课桌排得歪歪扭扭,有几张桌面上被刻得伤痕累累,尽管老师三令五申要“爱护公物”,但“坏分子”置若罔闻。黑板上还写着一个通知,让大家几点到操场集合,拍毕业照。

  李涵飞很难相信,没多久前,他还坐在这个灰扑扑的教室里,脑子里空空如也,没想过未来会做什么。他看了看倒数第二排靠墙的座位,那是自己曾经坐的地方,他喜欢靠着墙,看着班里的男生追逐打闹、看着女生叽叽喳喳兴奋地谈论刚上映的电影,坐在旁边的小妹总说他“没劲”,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看戏的局外人。偶尔,他也有冲动向墙上桌上写点什么,但他没有喜欢或讨厌的人,没有哪个名字让他有冲动写下来,他更不会写那些不堪入目的脏话去诅咒谁。这时候,他想笑自己,原来我是这么一个苍白的人。

  教师办公室里还有几位老师像霓虹灯下的哨兵,留守到最后一刻。“李涵飞,总算等到你了。上午好多同学都已经来过了。”班主任俞老师招呼李涵飞过去。“老师好。”李涵飞向老师点了点头,以示问候,“我来拿毕业证。”

  “回去跟爸妈说你要去服务公司接受培训了吗?”俞老师问。

  “说了。”

  “家长,总归觉得还是当工人好。”

  “是的,尤其是我妈,不高兴了。”

  “那天,我是故意帮你说的。”俞老师说,“其他同学跟我说你学理发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我想,你可能不想进工厂。这个选择权,在你自己这里。”

  李涵飞心里很感动,他没想到自己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学生,老师也会默默地关注着。

  “谢谢老师,我不是一个好学生,不过我觉得自己可以当一个不错的剃头师傅。”

  “时代不一样了,你们应该大胆一点,尤其是有机会摆在你面前的时候。”俞老师说,“不一定大人觉得好的东西就好。”

  俞老师和李涵飞寒暄了几句,便把毕业证书和毕业照给他了。“以后也不一定有机会见面,祝你工作顺利,向你爸妈也问个好。”李涵飞听了这话,忽然有些不舍,他对俞老师说,“以后有机会来看你。”虽然他内心也知道,这很可能就是他和老师的最后一次见面了,这样想难免感伤起来。

  李涵飞刚走出教师办公室,就在走廊上碰到了小妹。“李涵飞!”小妹就喜欢这样喊他的大名。“小妹,你来领毕业证?”“嗯,不然呢。”小妹被分配去了百货公司当售货员,她很满意。“你以后去哪个理发店告诉我,我去找你剪头发。”

  “好。还没这么快呢,要培训的。”

  小妹往前走了一步,“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什么?”

  “你真的一点也不喜欢我吗?”

  小妹和李涵飞的脸都红了。

  李涵飞没想到今天自己会碰到小妹,更没想到小妹会问他这种问题。

  “小妹,我只把你当同学。”李涵飞不知道怎么回答这种问题,“不好意思。”

  “没关系,我也这么想。”小妹倒是也很坦然,“但是我想在毕业前问你一次。喜欢就喜欢,不喜欢也没啥。”

  “你很好,长得漂亮,人也很好。”李涵飞反倒局促起来,“我没啥好的,也不会说话,你以后肯定能遇到很好的人。”

  小妹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张纸,上面写着她家的电话、地址和邮编。她拉过李涵飞的手,把这张纸放到他手里。这张纸已经被捏得有点皱了。

  “我很久之前就写好了,总是不敢给你。”小妹笑了,“你拿着吧,如果以后偶尔能想到我,给我打个电话写封信。”

  “嗯。”李涵飞把纸放进书包里。

  “我进去拿毕业证了。”小妹说,“你也回去吧。”

  “嗯,保重。”李涵飞往前走了两步,又听到小妹叫他。

  “李涵飞,一切顺利!”小妹朝他挥了挥手,“再见!”

  李涵飞回头看,小妹背着光,他看不起她脸上的表情,这时候他心里有点酸楚,好像自己辜负了人家。但这份感情,他真的不知道如何回应。他在心里祝小妹以后过得简单、幸福。

  李涵飞出了教学楼,从阴暗的走廊到明亮的阳光下,他不由地眯起眼睛,待眼睛渐渐适应了光线,再往外走去。从前觉得这个操场并不小,早上的早操站得下密密麻麻的学生。课间、中午总是挤满了踢球的男孩,他们缺人时喊他一起玩,但李涵飞总是拒绝。最抢手的永远是操场旁边那张水泥砌的乒乓桌,放学后不少人排队轮流玩,旁边的学生们则围着看,因为一个精彩的救球而欢呼,或因为一个球出界而集体叹息。

  忽然间,李涵飞觉得这操场旧了、小了。忽然间,他就走进了社会,以后,他的世界不局限于学校、弄堂,也会变得广阔了起来,也会认识好多形形色色的人。李涵飞展开那张毕业照,黑白的画面上,他站在最后一排的角落,画质模糊,他勉强能看清自己的五官和神情,拍照那天在想什么呢,他却已经不记得了。他记得摄影师说,“一二三、笑!”他便勉强牵动嘴角,尽力显露出微笑的样子,他很少会开怀大笑。

  走出了校门,李涵飞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三层楼高的教学楼还是那样一如既往地站着,但李涵飞感觉自己像“重生”了,他在心中郑重地向过去十八年告别。

  

继续阅读:(二)凤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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