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凤凰
余其芬2024-01-31 10:2712,392

  离去服务公司报道还有十几天时间,李涵飞心想,这是他最后的暑假了。“抓紧玩玩,工作了就要收骨头了。”这两天母亲对他的态度缓和了不少。可能她也想通了,终于放下对“工人阶级”身份的执念,反正到最后,无论在工厂还是理发店,都一样拿36块,40块,其实谁也不比谁高贵一点。理发师,也算“八大员”一员,毕竟谁的头发不用剪?当理发师,旱涝保收,也蛮好。

  七月了,天渐渐热起来。每天人来人往的弄堂,更显闷热。当风吹进弄堂,被家家户户晒的衣服、被子、枕套层层遮挡,很快,风也变热了,仅剩的凉意消失无踪。弄堂里的生活,似乎每天都一样,从清晨起床倒马桶开始就喧嚣不已。嘈杂的声音仿佛让人更觉得烦躁和闷热。一直要到傍晚吃过晚饭以后,弄堂里才渐渐平静下来,穿堂风也终于带来点凉意,人们把竹凳躺椅搬到家门口或马路边,摇着蒲扇、乘风凉。这时,孩子如果能来上一块冰西瓜、吃一根棒冰,大人能喝上一瓶冰啤酒,已经堪称奢侈。

  母亲用布票换了碎花布料,说要给自己做一套连衣裙,每天晚上7点半准时坐在缝纫机前面,准时得仿佛上晚班。“王美珍,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要漂亮,这个名字是真没取错。”父亲嘲笑她,“这种料作都是二十岁小姑娘买的。”“你懂啥,我们车间主任五十了还穿得山青水绿,这叫时髦,你们男的不懂。”哒哒哒、哒哒哒,缝纫机的声音走走停停,有时李涵飞在半梦半醒之间,耳朵边仿佛也传来这阵有节奏的声音。

  不用上学,李涵飞在家的主要任务就是跑腿。他最喜欢早上去买早点,芝麻大饼咸的3分钱、甜的4分钱,油条4分一根,每根半两,童嫂无欺。母亲喜欢咸豆浆,4分一碗,李涵飞喝甜豆浆,5分一碗。父亲喜欢把吃剩的油条剪成小段,第二天稍微再炸一下,又是一道过泡饭的“小菜”。有时候李涵飞中午也这么吃,泡饭配点腐乳、酱瓜,比大热天在灶批间烧饭要方便多了。吃完午饭,他有时去经济理发店帮忙、有时午睡,没这么热的时候,他就去周围随便转转。

  那天,父亲下班回来和李涵飞说,要带他去买脚踏车。其实,李涵飞想要一台自己的脚踏车很久了。但之前中专离家里近,走路十几二十分钟,周末要出去,就骑爸妈的旧车,似乎也真的没必要专门多买一台。李涵飞十来岁时,就已经喜欢推着父亲的“二八大杠”在弄堂里玩,嘴里模仿着骑车鸣笛声,好像自己在开汽车,其实那时,他的个子比父亲的脚踏车高不了多少。还有一次,他想学着父亲的样子跨上脚踏车,结果连人带车摔倒在地上,他觉得丢脸极了。更糟糕的是,车上的漆也被蹭掉一块,不过还好,父亲没有骂他,只是让他下次小心点,还说等他长大了,自然会教他骑车,让他别急。

  这辆自行车,父亲从结婚骑到现在,快二十年了,已经很难分清哪些零件是没换过的,车胎、铰链都换了又换,连坐垫也换过两次。到李涵飞上初中时,个子高了些,父亲找了一个暑假,教他学会了骑自行车。只是那时他刚一米七,上下自行车还是有点吃力。上了中专,每次他放学从校门口走出来,总有几个男同学骑着自行车从他身边经过,一连串的铃声,好像在炫耀。李涵飞看着他们的背影,总有一丝羡慕。

  李涵飞从来没想过,父亲会带他去买凤凰牌,这是所有孩子的奢望。“太贵了,买飞鸽就行了。”凤凰130元一辆,对他而言简直是一个天文数字,相当于父亲三四个月的工资。“我和你妈老早就商量好了,你去上班么,还是骑自行车方便点。不然要天天挤公交了。”父亲说,“我们以前不懂什么牌子不牌子,脚踏车都是能骑就行,当代步工具,你们不一样了。而且你长大了,以后总归要自己出去,还是有辆脚踏车方便。”

  “一辆凤凰,等于我们家半年饭钱,给我骑,太浪费了。公交车月票才六块。”李涵飞说。

  “这我们会不晓得?反正钱的事情,你不用操心,这是大人的事情。”父亲说,“不过,你工作了,也算是大人了,以后好好上班。”

  “嗯。”李涵飞心里很感动,但他没有说谢谢。父母子女之间不说“谢谢”,显得太生分。况且李涵飞原本就不是那种善于表达的人。

  “人家家里都是好几个孩子,钱总要省着点用。我们家就你一个,你平时也不会说自己想买啥,你长这么大了,我们好像也没有给你买过什么特别的东西。”父亲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这个脚踏车就当你的生日礼物,以前也就买个蛋糕,从来没送过你像样的礼物。”

  “我的生日还要好久呢。”李涵飞笑了。

  “就当是提前送了,十八岁的生日礼物。”父亲说,“后几年就没有生日礼物了,这一样顶好几年的。”

  和父亲去买凤凰前,李涵飞激动地有些睡不着。他还没有拥有过什么完全属于自己的、像样的物件。这不仅是一部脚踏车,还是一部凤凰。李涵飞想象着自己骑着凤凰去上班的样子,心潮澎湃。从前,他很少想未来的,这一晚,他忽然觉得如果长大成人的感觉是这样,那还挺好的。

  礼拜六一早,凤凰自行车的店里,挤满了顾客,绝大多数是中青年男性。一辆辆簇新的邮差绿“二八大杠”整整齐齐地停着,弹眼落睛。有不少人在试车铃,叮铃叮铃的声响,此起彼伏。店里人声鼎沸,好像过年一样热闹。“都是买来当聘礼,结婚用的。”父亲小声说。父亲说老早结婚要“三转一响”,缝纫机、收音机、手表、自行车,这是新婚必不可少的“四大件”,要是准备得不好,是一桩很塌台的事情。“我们家这些东西,都是当时结婚的时候买的。现在小青年结婚,要是男方能骑过去一部凤凰,不要太扎台型。”李涵飞看着那些男青年,大概二十三四的样子,也有几个岁数更大些的,他们争先恐后,手里都攥着票和钱。

  “不要急,不要挤,总归能买到的。”售货员是一个四五十岁的阿姨,烫着一头小卷,身材魁梧,声音洪亮。“排好队,一个个来。谁再挤的,就要把你请出去了。”

  终于轮到李涵飞了,阿姨大嗓门,“这么年轻,一看就不是要结婚用。”“上班了,买辆自行车。”父亲回答道。“哦呦,小伙子,这么好的父母被你碰到,第一辆自行车就买凤凰,要珍惜啊。”阿姨大惊小怪起来。

  李涵飞推着属于他的凤凰牌“二八大杠”出了店门,觉得自己的背都比往日挺了,他一米八一了,比父亲略高一点,长到了足以驾驭“二八大杠”的高度。他和父亲一路说说笑笑,往家里方向走去。一路上,来来往往的人都向这对父子投来羡慕的目光。李涵飞也留意起马路上骑凤凰的人,不少是年轻的情侣。英俊的小伙子骑着脚踏车,后座坐着一位美丽的姑娘,烫着最时髦的发型,裙摆飞扬,姑娘脸上的笑容有点羞涩,但也很骄傲。还有那些一家三口,父亲骑着车,前杠坐着孩子,后座坐着妻子,几个人的脸上都因为周末出游洋溢着快乐的笑容。李涵飞看着路上来来往往的“凤凰”,情不自禁地想,再过几年,我也会这样吗?也会恋爱、成家,成为父亲吗?他还太年轻,不知道未来的这些身份转变意味着什么,会是什么感觉。

  短短一秒,他就将这个念头从脑子里撇去了,他又沉浸在买脚踏车的扎实的快乐中。后来,在李涵飞关于父亲的记忆里,这一幕被他牢牢记住了,这是父子俩少有的亲密无间的时刻。当李涵飞和父亲回到弄堂,十一点多,正是各家各户烧午饭的时间,弄堂里都是熟人,投来的羡慕的眼光更为炽热。“国强,陪儿子去买脚踏车啦?凤凰啊,不得了!”弄堂里的邻居们纷纷围了上来,有些小孩还伸手来摸。李涵飞和父亲在邻居们的“夹道欢迎”下艰难前行。

  “不晓得以为你儿子要成家咧。”

  “瞎讲有啥讲头,上班么,买辆自行车。”父亲说,“别看了,别看了,没啥好看的。这弄堂里也好几台凤凰了。”

  李涵飞没怎么说话,闷头推着自行车,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他不太适应。

  “小飞分配到哪里啦?你也不告诉我们。”

  “服务公司呀,没啥特别的。”

  “蛮好的呀。你保密工作做这么好做啥?”

  邻居们七嘴八舌,从脚踏车聊到各家孩子的工作分配。李涵飞和父亲终于回到了家里。父亲叮嘱李涵飞,还要去给脚踏车上牌和打钢印,无证自行车上路被抓到是要罚款的。“嗯,这我晓得。”李涵飞看见过父亲的自行车执照,那是一个绿色的小本。没几天,李涵飞也有了自己的绿色小本,他看了好几遍,把它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这天,李涵飞在弄堂里碰到了圆规。圆规说,他和胖子还有两个同学,约好了周末一起骑脚踏车出去玩,问李涵飞要不要同行,李涵飞想了想,答应了。本来,李涵飞想骑他的凤凰出去,但又怕显得太招摇了,他不喜欢人家问东问西,而且外面有不少偷自行车的,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凤凰停在家门口,李涵飞一天要下去看好几次,生怕它被来来往往的大人小孩磕了碰了。到了傍晚时分,李涵飞索性搬了一把小竹椅到门口,坐在附近,摇着蒲扇看守,有人问起来,他就说自己在乘凉。

  凤凰买回家之后,一次也没有骑过,和在店里一样新,李涵飞还是每天会拿一块新抹布去擦。“好了,别擦了,再擦钢印都要被你擦掉了。”母亲揶揄他。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礼拜六同学叫我一起出去,我骑那部旧的脚踏车吧。”李涵飞和母亲说。

  “做啥不骑你的凤凰,买回来你都没骑过。”母亲说,“骑出去兜兜,在同学面前扎扎台型。”

  “我听人家说,最近外面很多偷自行车的,尤其是新的永久、凤凰。后头弄堂里也偷掉一部。”

  “这倒是。”母亲说,“毕竟花了几个月工资,还是小心点吧。”

  礼拜六出门的时候,李涵飞扭头看了看他的新凤凰,最后推了父亲的“老坦克”出去。原来拥有一样喜欢的东西是这样的感觉,心里被填满了,但也好像多了一份负担。

  男生们的出游,没有太详细的规划,就是每人骑着自己的脚踏车,书包里塞了点干粮零食,骑到哪里算哪里。胖子说,要不沿着苏州河骑,骑到外滩去,大家都说可以。胖子领头,其他人跟上。别看胖子平时懒懒散散,踢一会儿球也气喘吁吁,骑脚踏车倒是很灵活。其他四个同学比较熟,他们两两成组,骑在前面,李涵飞一个人断后。这也好,他也懒得再去刻意想什么话题聊天。

  苏州河,虽说是上海的母亲河,但并无什么景致可言。因为这里水路便捷,汇聚了不少仓库、作坊、工厂,也有不少居民依水而居。大量的废水、生活污水被排入苏州河里,河水又脏又臭,蜿蜒向前。李涵飞还记得,小时候爷爷和自己说过,很久之前洋人还在苏州河上赛艇,当时年幼的李涵飞心想,这么脏的水,万一掉下去,人都臭了。爷爷还说过1937年打仗,中国守军在八十八师司令部、四行仓库掩护撤退,打死了两百多个日本鬼子。爷爷肚子里有很多故事,像老沈一样,可惜在李涵飞小学毕业的时候他就去世了,只留下奶奶一个人,住在曹家渡,离苏州河不远。爷爷去世的时候,李涵飞还不是很懂死亡的涵义,父亲跟他说的是,“爷爷永远睡着了”。

  当李涵飞骑车路过四行仓库的时候,又想起爷爷来。苏州河上船只来来往往,有渡船、有运泥沙、货物的船。正值小暑,李涵飞看到不少运西瓜的船,一个个圆滚滚、翠绿的西瓜堆放在船上,这应该是这年最早成熟的一批西瓜了。买上一个西瓜,放在弄堂的井里用井水泡几个小时,等晚上吃的时候,清凉爽口,暑气全消,那种畅快只有大口吃冰砖可以媲美。

  苏州河畔,杂乱无序也是一种秩序。李涵飞一行人小心地避让着来往的行人、车辆、脚踏车,嘈杂声不绝于耳,有渡船的鸣笛、货车的喇叭、自行车的铃声和码头上人们的叫嚷声,它们和苏州河上传来的一股股臭气混合在一起,塞满了人的耳朵和鼻子。有时弄堂里的夏日清晨,人们提着马桶去倒的时候,也会有相似的气味,让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皱起了眉头。

  阳光洒在苏州河黑色的水面上,水面看似平静,但也在以一种懒洋洋的粘稠姿态缓缓向前,竟然还有一些波光粼粼的感觉。到了外滩,苏州河的臭气才消散了些。胖子下了车,大家也都纷纷下了车,在梧桐树下推行。

  黑臭的苏州河从这里流入黄浦江,再一起涌入东海。和苏州河相比,黄浦江壮阔许多,当然,它不能和大海相比,十八岁的李涵飞自然是没有见过大海,因此他觉得黄浦江已经足够壮阔。黄浦江上最好看的就是那些外国货轮,偶尔,能看到船员站在甲板上,远远望去,他们的头发有的是金色、有的是红色,肤色也有白有黑。圆规和胖子眯着眼,辨认着那些国旗,它们给这些没有出过国门的青春期少年带来有关异国的无限遐想,

  黄浦江上还有一些帆船,和货轮相比,显得特别简陋。但李涵飞也喜欢看这些帆船,每个新学期开始,校长都在台上说,“祝愿同学们在新的一学期扬帆起航”。船员吃住都在穿上,有的帆船则住着一家人,他们在船上生活,坐在甲板的板凳上吃饭,以几乎是有些漠然的神情打量着船只经过的城市和堤岸。很多船上都拉着绳子,晒着各式各样的衣服,它们让李涵飞想起弄堂里的“万国旗”,这些帆船,是一个个漂泊着的家。

  黄浦江对岸的堤岸上,写着“加强航政管理”的大标语,还竖着几个广告,其余便没什么可看的了,很荒凉。中午12点,海关大楼的钟奏响了东方红,熟悉的旋律悠扬地回荡在黄浦江上,仿佛和那些船只一样,渐行渐远,把李涵飞一行人的思绪拉回了现实。他们已经在外滩站了好一会儿,看着形形色色的船只来来往往,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这样的场景不会令人想到过去,总让人想到未来。

  胖子提议,大家先去把脚踏车停好,找个地方去吃点午饭,再去中央商场逛一圈。胖子挺有领导风范,一呼百应。他们都跨上自行车,又向前骑了一段,李涵飞知道,再往前骑就是十六铺码头。平时,母亲总把攒下来的布票、肥皂票给他,让他拿着去十六铺换鸡蛋。老清老早,农村来的姑娘就挎着大篮子来了,每个人都提着满满一筐的鸡蛋,等候在那里的马路市场,少则三四十个人,多则五六十个人,规模不小。这是市民、村民“过日脚”的智慧。

  但他们这次并不骑到十六铺,早早就转弯了。几个人找到一处街角,把自行车停好,李涵飞拿出锁,仔细锁上,用手拉了拉,确保锁扣紧了。胖子问,“你怎么不骑凤凰?”弄堂里向来没有秘密。“不敢骑出来,怕弄坏,又怕被偷。”李涵飞回答。

  “强头爷叔对你是真的好。”圆规说,“不像我爸,不打我算好的了。”圆规的父亲也在弹簧厂上班。他们家三个孩子,圆规最大,底下还有两个阿妹。

  “这倒是的。要是骑了凤凰出来,在这地方,上三把锁都不够。”胖子说,“我爷叔的凤凰骑了半年就被偷了,听说小偷有那种大力钳,上几把锁都没用。报了警,也没用,警察说每天好几台脚踏车失窃,人海茫茫,上哪里找去。”胖子说得绘声绘色,模拟起用大力钳把锁夹断的手势。

  “唉,碰到这种事情,太触霉头了。”圆规他们都对胖子叔叔的遭遇很同情,他们羡慕李涵飞有了自己的凤凰,说哪天在弄堂附近借他们骑一圈,同时表示李涵飞骑“老坦克”出来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几个人走到沙市小吃街,已经过了饭点,这里只有零星顾客。李涵飞要了一碗一角五分的菜汤面,圆规胃口小,只要了一碗八分的二两阳春面,胖子最阔绰,要的是这里最有名的咖喱牛肉汤面,香气扑鼻。几个人边吃边聊,天气闷热,刚出锅的汤面又烫,每个人都出了一身的汗。胖子说,吃完饭他请客吃赤豆棒冰。

  “胖子,我想吃奶油雪糕。”阿三说。阿三出了名的嘴馋,他们家有五个孩子,他排行老三,因此得名,以前同学们都喜欢叫他“红头阿三”,他也不生气。阿三皮肤偏黑,精瘦,灵活得像只猴儿。

  “馋佬胚,奶油雪糕抵两根赤豆棒冰,我请不起。”胖子说,“要么你那根你自己付。“

  “那就赤豆棒冰算了。”阿三回答得很果断,他充满向往地说,“等我以后工作了,有钱了,天天买简砖吃。”

  “我们刚工作都是学徒,一个月也就那17块多。”圆规给他泼了一头冷水。“想想又不犯法。”阿三顶嘴说。

  “等你有钱了,你也抠,不会请客的,还是胖子大方。”隔壁弄堂的王自强也嘲笑起阿三。

  “到时候请你们也吃简砖。”阿三夸下海口。阿三拍了拍胖子,“请你吃两块。”

  最后,每个人都拿了一支赤豆棒冰,从小吃店往中央商场走去。天气热,赤豆棒冰开始融化了,李涵飞小心地将棒冰拿得远一些,不让融化的糖水滴到自己的衣服裤子上。

  周末的中央商场,人潮涌动。这块被四川路、江西路、南京路和九江路合围的地块,李涵飞跟着父亲来过几次,父亲的自行车链条坏了、家里收音机喇叭不响了要修、雨伞坏了、配热水瓶瓶胆、甚至连想找组装电风扇的零部件,都可以来这里。父亲说,老底子黄浦江上还有美国兵舰,不少美国大兵会拿用不着的东西到岸上来换钱、换点其他东西。很多商贩觉得有利可图,都聚集到此地,久而久之,中央商场就热闹非凡了。解放前,这里可以买到各种舶来品,从吃的到用的,应有尽有,奶粉、罐头食品、压缩饼干、甚至还有可口可乐,引起人的无限欲望。后来到了凭票购物的时代,中央商场还卖处理品,价格实惠,尤其是8分钱的“赤膊电池”,排队才能买得到。“什么处理不处理,瑕疵品有啥关系,所有东西拿到家里一用,马上都会有瑕疵了。”父亲总结。逛中央商场,是二十岁的李国强最喜欢的娱乐节目。

  两边的摊头一个挨着一个,李涵飞他们也不赶时间,心甘情愿地被挤在人群里,一个个摊头逛过去。阿三家里兄弟姐妹多,他还没有脚踏车,他说想看看自行车零件,到时候让他爸给他组装一辆。这里卖各种自行车零件,虽说是残次品,但绝大多数都是小问题,不影响正常使用,而且还不用自行车票。阿三东看西看,嘴里嘟嘟囔囔,“新的自行车买不起,自己拼一辆总可以吧。”阿三喜欢赶时髦,看到皮夹克、麦克镜难免驻足。几个人一会儿被人潮冲散,一会儿又聚集起来。

  逛完中央商场,每个人又是大汗淋漓。“你们知道吗,前头有个摊头,连乒乓球球拍都能修好,听说国手也来这里修。”“别说国手了,电影明星家里东西坏了,也要拿到此地来修。”“这里真好,要啥有啥。”“等我以后有钱了……”阿三又说起了他的这句经典的口头禅。

  走出中央商场的时候,李涵飞回头看了看,他没有什么特别想买的东西,只是没有来由地喜欢这里的氛围,好像永远充满了活力,尤其是那些“舶来品”,总让他隐隐感觉来自另一个世界。他想起表哥黑皮,黑皮在远洋轮上做海员,常常在几个不同的“世界”里穿梭。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和电影里一样吗?李涵飞充满好奇,又有些害怕。

  这一天,大家都出了好几身汗,准备回家了。下午三四点,太阳正盛,李涵飞跟着胖子他们迎着太阳骑车,这是上海最繁华的路段,马路上都是骑自行车出行的人,人行道上的行人更是摩肩接踵,在这里,你总能看到时下最流行、最时髦的服饰。他眯着眼睛,看着前方同学们骑车的背影,突然想,到这是不是以前作文里常写的“青春的模样”,这个词猛然间变得具象了。到了弄堂口,他们约好,下次有机会周末再一起骑车出去兜兜。

  终于到了要去服务公司报道的这一天,通知上写着8点报道,李涵飞7点就起床了,洗脸刷牙,匆匆忙忙吃了早饭,吃完了又觉得出门尚早,有点手足无措起来。他只好再检查了一遍档案袋里的文件是否齐全,到门口把他的凤凰又擦了一遍。

  “到了服务公司,态度一定要端正。”母亲还在吃早饭。“看见年纪大的领导、师傅,都要打招呼。”

  “晓得。我又不是小孩。”

  “领导、老师提意见了,一定要虚心接受,千万不要嘴巴老。这我见得多了,嘴巴老的人都没有好下场。”母亲喋喋不休,把自己工作多年的经验倾囊相授,“万一碰到什么事情,不要随便发表个人看法,最好随大流。枪打出头鸟,这句话一定要记牢,否则有的是苦头给你吃。”

  “嗯。”李涵飞不想再听母亲唠叨。

  “他这么大个人了,你快吃早饭吧,吃好我们也早点去上班。”父亲打断了母亲。

  “再会。”李涵飞出了门,推出了他宝贝得不得了的凤凰,跨了上去。家里离服务公司并不远,骑车只要一刻钟。在等红灯的间隙,左右两旁的人都被李涵飞这辆崭新的凤凰吸引住了。“阿弟,脚踏车灵哦。”不止一个人这么说。正是上班高峰,李涵飞骑得相当小心,和前后左右的人都保持着一定距离,他紧紧握着车把,手心都出汗了。

  到了服务公司,李涵飞把车停到车棚,拿了两把锁把车锁好,走出去还回头看。“小伙子一步三回头,放心吧,我坐在这里看着呢。”车棚管理员说。服务公司在一栋灰扑扑的楼里,不少穿着蓝色工装、白色短袖衬衫的人进进出出,呈现出一派忙碌的景象。

  进了服务公司李涵飞才知道,服务公司下属理发店、照相店、洗染店、浴室等。他们中专有十五个同学被分到服务公司,其中五个同学被分配到理发店,都是男生,他们在报到处碰到了彼此。但很可惜,李涵飞一个都不认识,都是其他班的,有一高一矮两个男生好像原来就是同班同学,熟悉一些。他们几个都有点紧张,在服务公司老师的指导下,一步步填好信息表、提交档案,这样就算报道成功了。

  专门负责理发店的老师把他们带到一个有些简陋的小会议室,让他们坐下。“我们这里都是未来会去理发店的同学,大家都要在服务公司先接受培训,练习基本功,基本需要一年到三年的时间,这也看区内理发店的空缺而定。”老师问大家有没有任何问题。

  大家都摇摇头,老师便接着说下去了。“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其实我们也不是不知道,不少同学心中有更心仪的去处,但是没办法,都是分配的,既然来了,就要干一行,爱一行。尤其是基本功,一定要学扎实了,这样以后说不定能去特级、一级理发店,不仅工资可以上调,说出去也会让家里人有面子。”同学们都点点头。

  老师又说了几个注意事项,拿出一个地址,是某某中学。他说服务公司地方有限,问这所中学借了一个大教室,让他们每天上午8点半去那里参加第一次培训。“到时候,还有其他服务公司的同学一起过去,一个班大概30人左右。”老师简单介绍了一下,“一上来会从理发工具开始介绍,师傅再教你们练基本功,然后让你们练习男士发型,男士发型练到位了,师傅会从里面再选适合做女士发型的同学出来。学习的过程中,大家也可以想一下,以后是想做男式、女式哪种头发。”老师笑了笑,“现在讲这个有点早,你们连剃刀都没摸上。”老师又给他们介绍了服务公司的光辉历史,曾向理发厅输送了多少人才,其中有一些去了特级理发厅,还有几个在全国的比赛中获奖了。老师的语气充满骄傲,仿佛获奖的是他本人。“你们不要觉得看上去很难,很复杂,剪头发和打乒乓球一样,靠的也是勤学苦练,熟能生巧,剪得多了,什么头发都能剪。”

  “你们从现在开始就算学徒了,每个月也可以领工资了,十七块八毛四。”虽然钱不多,但这毕竟是李涵飞人生中的第一笔工资,他听着暗暗有些激动。“不过不要高兴得太早,我们每个阶段也都会考核的,你们的师父会把成绩汇总好,上报到公司来。”老师又补充了一句,“千万不要抱有混日子的想法。”

  到了十一点多,老师说带大家去食堂吃饭。服务公司的食堂在地下一层,有好几个窗口,价廉物美,李涵飞跟着其他人,打了几个菜,盛了一碗冬瓜汤,花的钱大概是外面的一半,每个人都吃得狼吞虎咽。吃完饭,今天的任务差不多已经结束,老师又叮嘱了几句,让他们可以回家了。

  几个同学在服务公司门口互道了姓名,李涵飞在心里默念了几遍同学们的名字,便于自己记忆,赵大明、张军、严长生、潘胜利。

  潘胜利是一个方脸、浓眉的小伙子,他说,“要是能在服务公司上班也蛮好的,伙食好,吃几个月估计人都要长胖了。”大家都表示认同,又回想起刚才的酱烧鸭腿和小排,回味无穷。

  “我叫长生,你们也可以叫我长生果。”严长生说,“这样好记点,弄堂里都这么叫我。”大家都笑了起来。“有啥好笑的,长生果不是蛮好,家家户户都吃的。”

  “我好像以前看到过你。”赵大明对李涵飞说,“你是不是和圆规蛮好的。”

  “哦,我们一个班,住一条弄堂的。”李涵飞说。

  “我和圆规是初中同学,关系也蛮好,以后有空一起踢球。”赵大明长得高大魁梧,确实像运动员。

  “我看你不像剃头师傅,像运动健儿。”长生果说。

  “都这么说,我妈是北方人,所以我们几个兄弟姐妹都长得高大。”赵大明说,“不知道剃头难不难学,我都发愁好几天了。”

  “学了再说吧。”张军说,“慢慢学,总归能学会的。”

  “应该比造坦克、导弹简单点。”长生果自以为幽默地说。

  大家又聊了几句,便骑车的骑车、走路的走路,散了。

  李涵飞去车棚取车,管理员爷叔说:“小伙子,这么快回去了?”“嗯,今天就是来报道。”“你被分到哪了?”“理发店。”“蛮好的,比去洗染店好,那种洗衣服药水都不灵的,接触久了要中毒的。”爷叔的话有点耸人听闻。“烫头不是也要用药水吗?”“这不一样,你想,烫头多少贵,再喜欢漂亮的也不会天天去烫头,顶多过年的时候烫烫。”爷叔越说越起劲,“我有个亲眷就在洗染店工作,名字我就不透露了,四五十岁就得重病了,医生说这个毛病是个怪病。”

  爷叔太健谈了,李涵飞招架不住,随便附和了几句,便赶紧开好锁,跨上了自行车。“爷叔,再会。”“小伙子姓啥啊?”“姓李。”“小李,明天还来吗?”“这段时间应该是不过来了。”李涵飞骑着脚踏车走了,爷叔还在背后说着什么,他只好又回头招了下手,表示“再见”。

  弄堂里也有这样的老人,要么孩子都在外地,要么孩子都结婚了又在忙下一代的事情了,他们可能是太寂寞了,也可能本身就健谈,碰到一个人便说个没完。回到弄堂,李涵飞停好脚踏车就去找了老沈。“爷叔,明天起我要去接受培训了。”

  今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气热,经济理发店生意一般,老沈正在看报。顾客坐的椅子老沈不坐,他在旁边放了一个板凳,给自己坐。“蛮好蛮好,再去练练基本功。”老沈说。“但我觉得基本的我都会了。”李涵飞说。“没办法,都是要走这个流程,况且我这里学的是‘野路子’。”老沈自嘲。“和同学一道练习的时候,也别说自己会,否则显得太骄傲了,不好的。”老沈说。“你就当自己没学过,再学一遍,肯定会比其他同学学得快、学得好的。”“嗯。”李涵飞说,“假使我在这里学理发的时间也能算上就好了,可以早点正式上班。”“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老沈说,“这种事情,急不得。”他拧开广口瓶,喝了一口里面的茶,把茶叶末吐到一边。

  第二天,培训开始了。这间教室好像以前是化学实验室,长条的桌子宽宽大大,旁边有些柜子,里面放着些落了灰的玻璃器皿。李涵飞看赵大明已经到了,就坐了他旁边的位子。他们俩的位子不前不后,赵大明说:“往前坐了,怕老师提问答不上来尴尬,往后坐了,又怕看不清楚老师演示,怕自己跟不上。”李涵飞笑了,“没想到你这么大个人,心思倒挺缜密的。”“没办法,从小我就学东西慢。等会我要是有听不懂的我问你啊。”又过了会儿,长生果他们几个来了,但前排的位子都没了,他们几个只能靠后坐了。

  八点半还缺两分钟的时候,一位身穿白大褂的师傅走了进来,乍一看,像一个医生。师傅的眼睛鼻子都不小,两个眼袋有点重,看着很慈祥。师傅走上讲台,大家都安静了下来。“同学们好,我就是之后会教你们理发的师傅,我姓方,你们叫我师傅、老师都可以。”方师傅说。“我们这个班级,一共是31名同学,好几个区服务公司的都汇聚在了一起。”李涵飞环顾四周,班里基本都是男生,只有三四个女生。

  “大家都看到了,我们这个班男生为主,其实,以前女理发师也蛮多的,有个电影《女理发师》不晓得大家看过没,王丹凤演的。”

  绝大多数同学都摇摇头。李涵飞也没看过。

  “这个电影也比较老了,估计跟你们岁数差不多大。言归正传,因为我们这个工作还是比较辛苦的,从学习到出师过程比较长,正式去了理发店之后,一天起码站八个钟头,也就吃中饭的时候可以坐一会儿,休息一下,对体力的需求还是比较大的。所以现在招生还是以男生为主。”方老师说,“不过,职业不分男女,我都会一视同仁。”

  “好了好了,言归正传,今天是我们的第一堂课,我就不让大家自我介绍了,节省点时间,反正要在一起很久,后面慢慢就熟了。”方师傅说话声音洪亮,“我先给大家介绍一下理发工具。”

  方师傅从剃刀开始讲起,方师傅环视教室,问大家,“七十二刀半,同学们听过没?”大家都摇摇头,方师傅接着说,地道的修面,师傅从左额角起刀,最少要刮七十二刀,“最后这半刀,你知道要刮哪里?”方师傅走到同学中间,向坐在前排的一个同学抛出问题。“不晓得。”那位同学老实回答。方师傅指了指他的鼻梁,这半刀原来是要刮掉鼻梁上的汗毛。李涵飞离老师不远,他觉得大开眼界:“真没想到,修面还有这么多讲究。”他这才知道,艺无止境,以前自己是半瓶子水。

  接着,方师傅又介绍起推剪,推剪分为手动和电动两种。方师傅说,电动的容易“吃头发”,同学们不要想当然地觉得电动的一定方便,还是要把手动推剪学好。方师傅举起手上的推剪,它像一把银光闪闪的钳子,下面是两个手柄,当中连着弹簧,上面则是刀片,用螺栓和螺母固定着。方师傅举起手动推剪,拇指食指握紧,“像这样握紧,两片刀片会左右平移,头发就能被剪下来了。手一松,弹簧把手柄撑开,就停下来了。等会你们传一下,都感受下。”方师傅在同学间来回走动,演示,还选了几个同学也体验了一下。

  接下去,师傅又介绍了人字剪刀和梳子。方师傅讲课很生动,大家也都听得津津有味。还有几个女士烫发用的工具,电热帽等等,现场没有,方师傅说等到学完了基础的男士发型,再详细介绍。

  第一天很快就过去了,放了一个暑假,李涵飞好久没有这种上课的感觉了,打下课铃的时候他打了个哈欠。不过他觉得,方师傅说的比以前老师教课有意思。虽然这些工具他都已经很熟悉,用起来也顺手了,但他牢记老沈的话,不要显山露水,听了方师傅的介绍,他觉得自己又了解得更多了一些。

  李涵飞也不知道这该叫做“下班”还是“下课”,中学的下课铃一打,大家也随着隔壁几个教室的中学生一起走出了校园。若不是他们没有穿校服,一定也会被误认作是这所学校的学生。李涵飞知道,这家中学还挺出名的,听说不少学生能考上大学。要是自己再聪明一些、再努力一些,会不会现在能和他们一样呢,大学是什么样的?读书好还是早点工作好?李涵飞心中冒出很多问题,他不知道这些问题从何而来,他当然也解答不了。

  回到家,李涵飞特地绕了一下,去经济理发店看看老沈,向他汇报第一天培训的心得。今天客人倒是蛮多,老沈在给一位阿姨剪头发,旁边还站了一个青工边抽烟边等。“下班啦?”老沈问李涵飞。“更像放学,上了一天的课。”“学了点啥?”“今天还在介绍各种工具。”“那你肯定都懂。”“嗯。不过也有些不懂的。”“好好听。”

  旁边的青工忽然插话,问老沈:“沈师傅,这是不是你徒弟?要么让他给我推一下?天热死了,我就简单推个平头就行。”老沈刚想拒绝,没想到李涵飞说,“可以的。”“这不太好吧,你已经不在我这帮忙了,耽误你回家。”“没事,很快的。”

  “沈师傅,这个阿弟老早给我剪过一次,你忘啦?我赶着回家烧饭,今天老婆上中班。”

  李涵飞已经利索地洗了手,拿起推剪。青工去隔壁人家借了一个方凳,就坐下了。剃平头,李涵飞已经做过好多次,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难的。李涵飞站在老沈旁边,老沈剪女士短发,李涵飞推平头。此时路过的人,能看到他俩的背影,一个正值青春年少,一个已初显老态,这里面似乎有一种“传承”的意味。

  “好了。”李涵飞说。青工左看右看,很满意,“剪得蛮好的,阿弟。老沈,你这个徒弟出师了。”青工亲切地拍拍李涵飞的肩膀。“下次来,还找你。”

  “欧呦,不能聊了,赶紧回去烧饭了。”青工匆匆付了钱,回家了。“再会。”

  “你拿着吧。”老沈说。

  “我不好拿的,我只是顺手帮个小忙,难的我就剪不来了。”李涵飞说,“正好让我演练下,否则光听不练,都是纸上谈兵。”

  老沈被他逗笑了,“那你也赶紧回家吃饭吧。”

  “好的,爷叔,再会。”回家短短几步路,李涵飞走得轻快起来,没想到这样“练个手”,让他一下子就精神了,他不知道自己是真心喜欢理发,还是顾客的夸奖让他觉得自己也是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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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理发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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