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李涵飞靠在窗边吸烟,他屡次想戒烟,始终没能成功,王美珍在隔壁房间早已熟睡。窗外梧桐枯荣,这里让李涵飞想起从前家里的弄堂。楼下响起一串自行车铃声,他恍惚间以为是李国强下班回来。转眼,父亲已去世多年。
小白龙要回上海了!这个消息不胫而走,在白玫瑰的老同事之间传开了。
李涵飞回到上海,黑皮把他接到刚租好的房子,这是一套铜仁路上的两室户,他和王美珍一人一间。一路上,黑皮没有多问李涵飞在美国的生活。李涵飞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又在北京转了机,此刻满脸憔悴、声音嘶哑。黑皮看表弟短短一年仿佛老了五岁,他心知肚明,如果小飞在美国生活得愉快,那就不必山长水远回来了,听说签证都过期了,搞得很狼狈。老公房里有些基本的家具,黑皮的太太已经买好了床单、被子、枕头等必需品,免得李涵飞再来回奔波,他有些鼻酸,对黑皮说了好多次“谢谢”。黑皮拍拍他的肩膀,笑了,说“去了趟美国回来,这么生疏做啥?亲兄弟,不用这样的。”黑皮让李涵飞先好好休息,明天再一道去养老院把王美珍接回来。
李涵飞到养老院接回母亲的时候,两个人都结结实实地哭了一场。这次李涵飞终于无法再克制自己的情绪,他对母亲过于内疚,任凭眼泪横流。原本王美珍以为儿子这一走,也不知道何时才能相见,已经做好了下半辈子在养老院度过的准备。虽然黑皮夫妇、胡萍萍一两个礼拜就来探望她一次,每次也是大包小包带了不少水果、奶粉、营养品,但她心里始终空落落,担心儿子在美国生活得不好,又担忧自己万一更老了、丧失了生活自理能力该怎么办,会不会只能瘫在床上到终老?她越想越怕。这下好了,儿子居然回来了,王美珍热泪盈眶,说不清是喜是悲。即使她再迟钝这次也明白,李涵飞和李莉之间的父女情份,基本就此完结了,只能盼两人余生各自安好、互不打扰。母子相见,还顾不上叙旧,李涵飞先帮母亲把东西搬出养老院。平心而论,这个养老院价格不菲,王美珍也住得习惯,还和几个年纪相仿的老太结下了友谊,那几个老太来送她,拉着她的手不肯放,眼神里有不舍、有羡慕。她们没想过有人住进养老院了还能回家,只好默默羡慕王美珍的福气,边在心中叹息,自己可能要在这里终老了。
母子俩随身的行李都不多,只剩几个行李箱的衣服、被褥,还有两个寄存在黑皮那里的樟木箱子,装着李国强的遗物和一些比较重要的杂物。忙了好几天,两个人终于在租下的两室户安顿下来,这里条件不如从前家里,没有了电梯,楼层低,阳光也比从前住高层少多了,但王美珍却很满意。她说蛮好,房间朝南,她没事可以看看电视、听听收音机,家里楼下不远处就是菜场,买点小菜、水果很方便。李涵飞心存愧疚,他安慰母亲,更像在安慰自己,说以后有机会再搬去好一点的地方。王美珍讲,这房子比以前弄堂里老房子已经好多了,她在那里都住了半辈子,不会嫌弃这里地方不灵。她也知道,李涵飞现在没什么钱了,房子先签了两年合同,付完房租,留点买菜铜钿,他捉襟见肘。李涵飞内心惶惶然,一转眼自己已年过半百,却连家都没有了,还好接回了王美珍,两个人相依为命,成为彼此唯一的依靠。李涵飞知道,莉莉这辈子是不会再回上海了,即使回来也不一定会见他,两个人都觉得尴尬。不管怎么样,李涵飞还是把莉莉看作自己的女儿,没有在外人面前讲过她一句不好。
“在美国住得不习惯、吃得也不习惯。女儿小两口住在一道,我在他们也不方便。我想想还是上海好,有感情,就回来了。”李涵飞对白玫瑰的老同事这么说,大家纷纷表示理解。他们还安慰他,都这把年纪了,何必再去异国他乡折腾,没有人察觉出来异样。“就是呀,上海现在发展得多好,你看南京西路上,多少外国人走来走去。”小生略带夸张地说。“小白龙,回来不是蛮好,这里起码有这么多白玫瑰的老同事,去了外国,谁也不认识,人生地不熟,平时倒算了,万一生病什么的多少麻烦。”孙经理补充说。李涵飞不置可否,支支吾吾地回应,一口气喝下半杯啤酒。白玫瑰的老同事兴高采烈,都说之前李涵飞走得突然,都没有好好告别,他们舍不得,觉得以后见不到几面了,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决定回来。
甚至对胡萍萍,李涵飞也是用了同一套说辞,好像谎话说多了也能成真,让现实变得容易接受一些。胡萍萍难免有些发愁,她问李涵飞房子都卖掉了,以后怎么办?还说莉莉不懂事情,这件事情办得欠考虑。“不要去讲她了,她在国外也不容易的。”李涵飞对胡萍萍勉强笑了笑,“过日子,总归有办法的。”胡萍萍的眼里充满担忧,李涵飞低下头,他不想让她用这种眼神看着自己。胡萍萍也没有多说什么,毕竟现在关系变了,她向后退了一步,不再过多干涉李涵飞的生活,她也有自己的日子要过。
有人通过孙经理找到李涵飞,他是后来进白玫瑰的小师傅。人家讲,他有个熟人开了一个理发店,走的是复古风,但是店里都是年轻的理发师,想找一个“老法师”坐镇。“每天下午过去,看看就行,不要让他们在老板不在的时候磨洋工。”当年的学徒,如今也快五十了,头发花白。他恭维了李涵飞几句,“这圈子,谁不知道‘小白龙’的名字,你坐在店里,就是一块活招牌。我晓得请你出山不容易,我们真的很有诚意。”李涵飞犹豫再三,这次同意了,一来是想找点事情做做,不想每天关在家里胡思乱想,二来是他不想靠着那一点存款和退休金过坐吃山空的日子。
走进这家复古理发店,李涵飞心里一动,在泰国遭遇变故、后来被迫放弃“老上海”时,他都以为自己这辈子不会再做回这行了,原来人生就是这样出其不意,兜兜转转,最后回到了起点。他又回到二十岁出头的时候,没有小白龙的光环、也没有钱,什么都没有了,孑然一身。在理发店的差事很轻松,他穿着西装,真的像一块广告招牌,年轻的顾客其实根本不晓得他是谁,但居然还有人要找他合影,说想留个纪念。虽说是“复古”,但只复制了面子,没有复制里子,穿着衬衫、打着领结的理发师腔调十足,手势却和以前不大一样了。这家店主做男士发型,还能修面,其实和李涵飞的专业并不对口。李涵飞没有多问,他这把年纪能找到这样的工作已经要烧高香,他想过,即使自己想去开出租,人家也不一定要他了。孙经理来店里看过几次,和老板显得很熟络,后来,李涵飞意识到,这份工作可能是孙经理怕他日子窘迫,托了人特地介绍他过来的,他没有再去追问,心里默默记下了这份人情。
前两天,他收到泰国来的消息,讲一枝花去世了,她的葬礼,金龙的员工都去了,哭得稀里哗啦。一枝花对员工总是很好,尤其照顾那些十几岁的孩子,她对他们来说像姐姐、更像妈妈。李涵飞给王老板打电话,劝他节哀顺变,王老板在电话那头几度哽咽,一声接着一声叹息,说没想到一枝花走得这么早,说他不知道余生如果还有十几二十年,自己要怎么过下去。李涵飞无力安慰,只好反复说让王大副保重身体。
挂了电话,李涵飞心里还是隐隐难过,却又羡慕王大副和一枝花,在异国他乡脚踏实地、安安稳稳地过了一辈子。他不知道一枝花是否还有遗憾?李涵飞想起自己,他和胡萍萍也有过几年还算安稳和幸福的婚姻生活,却在柴米油盐的琐碎里消磨掉了爱情,出现无法弥合的裂缝,他又何尝不希望这段感情能白头到老?现在李涵飞两、三个月也能看到胡萍萍一次,她还是记挂着王美珍,经常过来看看,他看到她不爱不怨,只当她是一个相识多年的老朋友。他又想起蒋梦茹和白玫瑰,原来这辈子最幸福的日子,在二十几岁时已经走到尽头。那时他不懂珍惜,把日子轻易地挥霍掉了。从美国回来后,李涵飞明显地显出了老态,他总发现头顶顽强地冒出一根又一根白发,起初他还小心翼翼地拔掉,但白发越长越多,他晓得拔了也是徒劳,便放弃了抵抗。如今他的生活形成了规律,每周四天去理发店上半天班,平时炒股、买菜、烧饭。他已经感觉到照顾母亲也略微有些力不从心,他想过了,等自己年纪再大些,母亲爬上八十岁,他就要请个钟点工了。
李涵飞年纪上去后,就不再骑摩托车和自行车了,他去理发店上班都坐公交车。有一天,他在公交车上昏昏欲睡,忽然看到一个女孩上车,她穿着米白色娃娃领衬衫,在窗边的空位上坐下。风把她齐肩的头发吹得微微飘动,女孩侧过头看向窗外,李涵飞看到她的眼睛,尤如弯月。一时间,李涵飞恍惚了,觉得蒋梦茹终于回来了,他险些站起来走向她。公交车猛地刹车,李涵飞清醒了,蒋梦茹若是回来,也已年过半百,不可能是这青春年少的模样。这么多年了,蒋梦茹的离开始终是他心底最深处的痛楚,他本以为时间可以让伤口愈合,但他现在明白了,这个遗憾永远留在他心上,不会结痂。
他看着前几排这个二十出头、大学生模样的女孩,陷入久远的回忆里,往事混沌,细节纠缠,初次相识时他的紧张羞涩、雨夜相拥时的心跳如鼓、在泰国隔着万水千山的漫长思念、得知蒋梦茹离开时的心碎绝望,这些记忆同时向李涵飞涌来,他一时间无法招架,像被定在了椅子上。车厢里人渐渐多了起来,李涵飞坐过了站,但他并没有察觉。
终于,那女孩下车了,李涵飞也跟着下车,女孩迈着轻快的步伐越走越远,消失在街上的人群里。在这陌生的街头,李涵飞清醒过来,女孩长得像蒋梦茹,但是那是藏在他记忆深处的蒋梦茹、是三、四十年前的蒋梦茹。在李涵飞的记忆里,蒋梦茹不会老,永远是大学刚毕业的模样,岁月模糊了她的脸庞,李涵飞就拿一枝笔,一次次在心里深深描摹她的样子,她又再度鲜活起来。
白玫瑰要关门了。
孙经理第一个打电话通知李涵飞。
“白玫瑰要关门了,这片区域要动迁了。”孙经理声音平和,“前段时间这附近都陆陆续续开始拆迁了,总归要轮到我们的。”
“啊……”李涵飞很惊讶,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动迁也传了好几年,这趟文件是正式下来了,我们这一排门面房子都在范围里。”孙经理说,他特地打电话一个个通知,约好师兄弟几个一起在白玫瑰营业的最后一天去和它说声“再会”。“你那天穿得好看点,我们几个,一道拍几张照片,留作纪念。”孙经理好像是轻轻叹了一口气,挂了电话。
已经有好多年,李涵飞没有再踏进过“白玫瑰”了,要理发了,他就在家里附近随便找个小理发店剪了。给他理发的小阿弟通常是外地来的男青年,美容学校毕业,他们和李涵飞互相觉得对方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彼此话不多。小阿弟三下五除二剪好头发,李涵飞要求也不高,付钱走人。李涵飞住的地方始终离白玫瑰都不远,曾有无数次路过白玫瑰的可能,他都匆匆路过,尽量不去多看它。白玫瑰在李涵飞心中也成了一根刺,一想起来有些隐隐作痛,它已埋藏在血肉深处,拔不出来了。人生已过半,或许是过了大半,只有在白玫瑰的时候,他才是“小白龙”,那些他最光辉的时候,好像做什么事都顺遂,那时他误以为人生将一帆风顺,谁想到后来的人生变得灰暗。白玫瑰藏着许多回忆,有他和蒋梦茹在那里捉迷藏般的暧昧游戏,这个名字也成了一根刺,她离开后,他再也没和别人提及她的名字,一次都没有,可他从来都没有真正地把她放下。“蒋梦茹”这三个字是讳莫如深的禁忌,一直到离婚,胡萍萍都不曾了解李涵飞的这段往事。他想,白玫瑰都要拆了,蒋梦茹不知道是否还记得这里,她现在在哪里呢,会不会回来看看?
这是白玫瑰理发厅营业的最后一天,是上海一个普通的秋天,已经开始有了些凉意。马路上人不多,南京西路上车来车往,一如平常。梧桐树开始落叶了,风一吹,就有几片枯黄斑驳的叶子落下来。只是太阳光很明媚,让人产生还是夏天的错觉。
李涵飞找出压在箱底的白衬衫和一套深灰色西装。头一天晚上,他把它们熨了又熨,小心翼翼地挂起来,这天清早,他洗脸、刮胡子,再换上衬衫、西装,希望自己能显得年轻几岁。李涵飞左右照了照镜子,郑重得像一个过时的新郎。他记得自己刚去白玫瑰的时候,二十上下,正从少年成为青年,而现在镜子里的自己,是一副中年人过渡到老年人的样貌。他的头发已经从根部开始花白,他小心地在掌心抹上一点发蜡,把头发梳好。眉毛上的疤痕仍在,他的皮肤早已不如年轻时白皙,脸上多了不少皱纹,这疤痕一眼看上去反倒没有从前这么明显。
一路上,李涵飞的脑子一片混乱,他想起很多事,又像是一片空白。远远望去,白玫瑰的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有住在附近的老街坊、有来了几十年的熟客、还有记者在拍照,记录白玫瑰的最后时刻。李涵飞避开人群和镜头,走进店里,一跨进来,仿佛时间倒流,他想起二十出头的自己第一次走进这里的场景,那时孙经理腔调十足,门口的三色灯不知疲倦地旋转着,白玫瑰的招牌擦得锃亮。
店里人头涌动,孙经理已经到了,正在和几个上了年纪的老顾客热络地聊着天,有几个老顾客都已经八九十岁,满头白发都稀疏了,说以前就住在附近,后来越搬越远,看了报纸,说是无论如何要来,几十年了,都有感情的。孙经理喊上李涵飞、三毛、小生他们一起合影,大家都穿着最好的衣服,西装革履,周围的人见了,都拿起手机来拍照。孙经理有些不好意思地讲,没想到老了也体验了一回当明星的感觉了。三毛讲,从前都是毛头小伙子,现在都变成“老克勒”了。
李涵飞没有想到,还是又不少熟客认出了他,喊他“小白龙”。这些客人以前都是烫头居多,年纪轻的和李涵飞年龄相仿或是略长几岁,年纪大的也都已经过了耄耋。有的顾客李涵飞还依稀有印象,有的则是怎么也和记忆中对不起来了,他和她们一一握手,说“好久不见”。他已经完全想不起来和这些客人上一次相见的情形,这当中隔了太久太久,久到他们的头发都白了。李涵飞打量四周,马赛克地砖上留下了几处污渍,原本气派的飞发椅,不少座垫都破了又补了起来,某块镜子的一角有一条破裂的缝隙,蛇形蜿蜒,墙壁也泛黄了,理发店处处呈现出旧态。原来,当初风光无限的白玫瑰也老态龙钟了。
李涵飞忽然很想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把时间扭转,让他变回那个穿着父亲衬衫的英俊学徒,让人生里所有的桥段重新排布,他会和蒋梦茹结婚,还给胡萍萍另一段更幸福的人生,他会在白玫瑰多做几年、攒一笔钱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店,他会是一个好父亲、一个孝顺儿子,不辜负身边任何一个人。他会去印证小时候听到的预言是真的,会过另一种既然不同的人生。
来得及、来得及,还有很多机会、还有很多时间。
李涵飞在人声鼎沸里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失落,几乎一下子把要把他击垮了。
白玫瑰里的人越来越多,店里快要站不下了,人群蔓延到门外,他们都是些上了年纪的男男女女,皱了皮肤、白了头发,他们心中怀揣和李涵飞一样的恋旧情结,或许终究是放不下自己的青春年华,或许是在这里也发生过这样、那样的往事。他们都未曾想过白玫瑰也有曲终人散的最后一天。
蒋梦茹也许来了,也许没有来,可惜李涵飞已经认不出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