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残梦
余其芬2024-12-09 13:5710,734

  李涵飞觉得自己已经习惯了在旧金山的生活,原来人到一个陌生环境里,并没有想象中这么可怕,身体和头脑都会调动过往的经验,让他对周遭一切尽快熟悉。他想清爽了,人生在世,无非衣食住行这几件事,住在小意大利和老早住在弄堂里本质相同,他去的就是那几个固定的地点,满足自己的生活所需,然后形成自己熟悉的路线和模式。在这里,李涵飞有限的英语已足够生存。初来咋到时,他本来还想着能去附近的洛杉矶、甚至去美国的东海岸看看,尤其是纽约。以前只在新闻里看过,时代广场、自由女神像、第五大道,都让李涵飞心驰神往。和女儿相处了大半年,李涵飞也逐渐清醒,他知道和女儿一道去旅游是一种奢望。他年纪大了,尽管还不算老,但也只好尽力不让自己活得像个累赘。李涵飞从前一直在找自己和胡萍萍的相处模式,有时表面平衡有时摇摇欲坠,没想到如今他和莉莉也这样,不过他安慰自己,起码父女间没有发生过什么争执。他和莉莉始终保持着一种有些冷冰冰的客气。他不晓得这是谁的错。他安慰自己,女儿么,大了大概总归和妈妈亲一些,这也正常。

  英语课已经上了两学期。年纪最大的阿婆上完这个学期就不来了,她说自己实在是跟不上,身体也有些吃不消了,一到下午就昏昏欲睡。李涵飞学英语蛮认真,回家后总是把老师发的教材读了又读,不会念的词就上网搜发音,然后再把词抄在本子上,没事的时候摸出来看看。李涵飞想,还是现在好,以前学英文哪有这么方便。他回忆在夜校英文,拿着英汉词典翻了又翻,不会念的词要么去磁带里找,要么自己看着音标揣摩,或者下一次去问老师或者蒋梦茹。时间久了,很多事情他渐渐释怀,再想起来的时候心里不会有那种扯着的痛,不再那么撕心裂肺。他如今也不再强迫自己从回忆里抽离、斩断过往,有时夜深人静,李涵飞反而放任自己潜入过往岁月里,那时候爱情来得突然,他还不懂得孤独。

  独在异乡为异客,女儿和女婿虽然和李涵飞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但过着自己的生活,李涵飞融入不进去,也不想融入,说不孤独是假的。他有时候想起胡萍萍,她如今热衷分享自己出去旅游的照片,照片里的她总是笑容灿烂,有时身边站着她的丈夫,有时是和她的小姐妹拍合影。和李涵飞在一道的时候,胡萍萍很少这样开怀地笑,在李涵飞的记忆中,胡萍萍经常眉头紧锁,对事事都不满意,面对女儿每一趟考试都如临大敌,她总向身旁所有人传递着她的焦虑。如今女儿已在美国成家,胡萍萍退休了,终于有时间到处去看看,她卸下了肩头重担。李涵飞很羡慕她,她果断决绝,勇气可嘉,这么快就走进了一段新的生活,仿佛是脱胎换骨、重生了一次。李涵飞也愧疚起来,或许胡萍萍本来就是那样一个爱笑的人,是这段乏善可陈的婚姻让她变得不爱笑了。

  在这里,李涵飞本来也有可能再找一个伴儿。其实从前莉莉就和他说过几次,她说不会反对父亲再婚,尤其是在胡萍萍树立了成功典范之后,他觉得女儿甚至在鼓励他这么做。“再讲吧。”李涵飞回答得模棱两可,“我还没有这方面想法。”李涵飞没有撒谎,一个人虽然孤独但自由,他觉得这辈子走到这里,他已经不会再对谁感到心动,爱情于他而言是奢侈品,而婚姻更复杂,它不完全等同于爱情,要步入婚姻,问题更是千头万绪,有更多的责任,要互相理解和磨合,此外到了这个年龄,难免会牵扯到一些经济上的事情,难上加难。

  李涵飞没想到,有天英语课下课后,刘女士说和他顺路一道走走。他依稀记得刘女士家和北滩不在一个方向,但他没有多问。走到半路,有个茶室,看着挺雅致,刘女士讲时间还早,要不要一起进去喝杯功夫茶,聊聊天。其实两人之前也一起吃过饭、出去玩过,不过总是和英语班其他的同学一起。李涵飞起初并不觉得尴尬,可能现在回家对刘女士来说时间尚早,两个人坐下点了一壶茶、两碟点心。“这里装修得好漂亮。”刘女士显得兴致勃勃,“古朴、有品位,你说这桌子是不是梨花木?”“我不懂这些。”李涵飞笑笑,仿佛承认自己是个没有生活情趣的俗人。一开始,两个人只是聊聊家常,没什么特别。刘女士讲起下周儿子公司要搞一个“家庭日”,有晚宴,可以邀请家人朋友过去,她问李涵飞有没有兴趣做她的舞伴。李涵飞连忙说,自己内向、也不会跳舞,应付不来这种场合,别给别人看笑话了。刘女士显得有些失望,她说还以为上海男人都很浪漫。李涵飞只好说因人而异,他没有浪漫细胞。“我还听说上海男人在家都做家务,还把工资卡上交给老婆?”李涵飞说,虽然他不好代表所有上海男人,不过认识大多数人家确实是这样的。刘女士笑笑说,“很多人都说上海男人小气、门槛精,我倒不这么看。”李涵飞不知道为什么话题总围绕“上海男人”展开,他正想岔开话题,结果刘女士问了他一个更不知道怎么回答的问题。“其实想想,我们也认识很久了。”刘女士放下茶杯,问李涵飞,“你觉得我怎么样?”李涵飞如实讲,“你人蛮好的、热心肠,英语也学得快,之前几次活动也都是你牵头组织,不容易。”刘女士笑了,只好开门见山,“我不是问这个。我们也老大不小了,现在也都是单身。我、我是想问问你对我有没有好感?”这个问题很突然,李涵飞一下子愣住了,他确实对刘女士没有那方面的想法,但直接说“没有好感”是否会伤害刘女士?看他犹犹豫豫,刘女士只好自己接着说下去,“我到这里来也有一段日子了。虽然住在儿子家里,也都习惯了,但我还是想找个伴的,儿子、儿媳都说支持。从孩子爸去世到现在也这么多年了,我想着把孩子培养大了就再找个伴儿,互相扶持、结伴养老。”刘女士的气质有些像干部、教导主任,挺斯文,也有些严厉,她对李涵飞笑笑,“没关系,这种事情也不能是一厢情愿。你如果有意愿,我们就试试。”刘女士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李涵飞不能再回避问题,他吞吞吐吐地说,“你人真的很好、也很有气质,但是我目前确实没有这方面的打算。上一段婚姻,也比较失败……”刘女士连忙说,“你也不一定要急着回答我。我、我是有点喜欢你,觉得你这个人话不多,但是蛮沉稳、蛮细心的。”李涵飞不晓得刘女士从何处得来对他的印象,这印象可能和真实的他有点出入。刘女士忽然捂着嘴笑了,脸也有点红,“这把年纪说‘喜欢’,怪不好意思的。”李涵飞不知所措,他难以当场拒绝,“谢谢厚爱。”他不知道怎么想起这个词,却讲出了“爱”,刘女士一听脸更红了,这下李涵飞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他看了一眼手表,说时间不早了,他得回家烧晚饭了。他抢着付了钱,和刘女士一起走出茶室,仓皇道别,一个向左走、一个向右走。一个人走在路上,李涵飞如释重负。他长舒一口气,其实他心中早有答案,却不知道怎么干脆地讲出来,他想,晚上给刘女士发信息,道个歉再讲清楚吧,两个人维持同学、朋友的关系就可以,不必再进一步。

  晚上,李涵飞捧着手机,把那条信息写了又删,改了又改,短短几行字写了半个小时,终于鼓足勇气发了出去。没想到刘女士刨根问底,问他,他们两个都是一个人,为什么不能再出去几次加深下了解,到时候再看行不行。“出去几次”在老派的观念里等同于约会,李涵飞想想就觉得尴尬。喜欢和不喜欢都需要理由吗?他要怎么向刘女士解释呢,他觉得自己对她真的没有心动的感觉,这是主导原因,其次,在他和女儿看似风平浪静的相处下,暗藏玄机,还有许多问题即将浮出水面,他已经隐隐有了感觉,让他更不会在这个时间去考虑恋爱。他犹豫再三,只回了刘女士三个字,“对不起”。后来他们在英语班还是经常碰面,见了面就打个招呼问候几句,表面上看不出有什么两样,只是李涵飞这次发现刘女士组织活动的频率大大降低,一下课她就匆匆忙忙离开。其他几个学生聊天说“小刘最近是不是家里挺忙的,怎么也不组织活动了?”李涵飞默不作声。

  黎叔给李涵飞了一个报价,说实话比李涵飞想象的要低一些。黎叔说,卖了这铺头也不为了赚钱,自己都这么老了,有再多钱又能享受几年,现在年纪大了,走也走不动、吃也吃不下,唯一的心愿就是让这家店有办法多存活几年。黎叔说他想得透彻,已经到了这把年纪,如果真的得了什么绝症,他已经和儿子说好,不必花大钱去延长寿命,搞得人也痛苦,一切都顺其自然。李涵飞拿了这张纸看了又看,他身边还有一小笔钱,可是不够。黎叔说,他晓得李涵飞初来乍到,可能一口气拿不出这么多钱,可以先付一半,其余的每个月付一笔,像还贷款一样,但不用给利息了。李涵飞晓得这是黎叔对他的宽厚,他没法厚着脸皮得寸进尺。李涵飞权衡再三,有一天对莉莉开口了,他问能不能“借”他三万美金。

  莉莉大吃一惊,问他,“你要这么多钱做啥?平常买菜不都是报在家里的账上吗?我和你一个礼拜结账一次,不够吗?”李涵飞讲,“不是的,我要钱派其他用场。黎叔,你晓得吧?他的理发店要盘出去,我很想接下来。”莉莉没有表态,李涵飞接着往下说,“我现在只有五十几岁,也想再寻点事情做做。”“不是已经给你报了英文班吗?买菜烧饭,事情还不够你做吗?”莉莉问他,反将一军。“这不一样,我又不是小青年来读书的,早就过了那个年龄,我也想赚钞票。”忽然莉莉像变了一个人,面孔一下子拉下来,和胡萍萍生气的模样七八成相似,问父亲,“赚钞票有这么容易吗?”李涵飞说,“我晓得你们两个人要买房不容易,所以我也不问你们拿更多了。我现在没办法赚钱,只好问你借,以后赚到了再还给你。”其实这笔钱也是之前李涵飞分了好几次打给莉莉,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是她的钱,但李涵飞心里清爽,他不能这么说,否则父女俩肯定会因为钱的事情心存芥蒂。莉莉显得很冷漠,她和李涵飞讲,要买一个铺面,没这么容易的,当中还牵涉到很多手续。“再讲,我们现在别说三万了,一万都拿不出,已经都当房子定金交出去了。”莉莉说这些话的时候毫无表情,“每个月还要还贷款,我和马克压力很大,也要省吃俭用,现在是两个人赚三个人花。”这句话李涵飞听着心里不舒服,当初他卖了房子,一次次打钱给女儿,莉莉好像觉得这都是理所当然。“你不要再想着做生意、赚钞票,就买买菜、烧烧饭,在家里看看电视不行吗?”莉莉像在训斥一个不懂事的小孩。李涵飞心中充斥着委屈和屈辱,他克制住了反驳的欲望,说“那算了,我再想想办法”。李涵飞知道,自己仅有的那点钱别说买铺头了,补贴日常花销都勉强,他已经尽量不问莉莉要钱,但他也知道这笔钱维持不了多久。等花光了自己手头的钱,他在这个家中更没有话语权了。李涵飞想到这里,感到了深深的寒意。他第一次想,是不是来美国这个决定错了。

  莉莉残酷的拒绝把李涵飞打回现实。他硬着头皮说“再想想办法”,哪里还有办法呢?在这里,基本没有熟人,即使有熟人,他也难以张口向人家借钱。他也想过,能不能问黑皮或小六借一点,但很快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黑皮已经帮忙在上海照看着王美珍,他怎么能让人家出钱又出力?他从小到大欠黑皮的情,这辈子是还不清的。李涵飞失眠好几天,拖着没有去找黎叔,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他还给自己留有最后一点余地。

  李涵飞总是回忆他看到黎叔那家“老上海”时的情景,那时他如醍醐灌顶,获得了老天爷给他的提示,或许这是他最后的机会。是否一切冥冥之中自有注定,如果他从现在开始再经营这家理发店,可以做到七十五岁,还有二十五年,四分之一个世纪,听上去已足够漫长了。他是不是也有希望像小六那样再开出两家店,把它变成连锁店?一家“老上海”、一家“大上海”,再开一家新的,时髦一点,可以叫“夜上海”。李涵飞为自己幼稚的想象感到脸红,同时心潮澎湃。如果在美国生活得更久,他有没有机会重遇蒋梦茹呢?他想往华人多的地方多去去,从概率上来说,这个可能性接近于零,但并非绝无可能。如今,这些美好幻想都将化为泡影。

  莉莉和马克忙着新房的装修,莉莉已经迫不及待地将日落区新房子的照片发给了胡萍萍。这还是李涵飞和胡萍萍某次联系时无意中得知的。李涵飞内心觉得奇怪,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莉莉怎么没把这些照片给自己看过?更别提带他一道去新房子看看。李涵飞只好如实和胡萍萍说,他还不知道新房子长什么样子。“现在还是‘赤膊’房间。”胡萍萍大大咧咧地说,“装修一搞,哪里都是一塌糊涂的,她肯定是想装修好直接带你过去看,给你个惊喜。”李涵飞想,也有可能。老早装修搞起来简单,哪里像现在的小夫妻,都有自己的审美、风格,用什么地板、瓷砖、墙纸,配什么沙发、桌椅,复杂得一天世界,李涵飞确实也帮不上什么忙。莉莉和马克两头跑,家里堆满搬家用的纸箱,不少人到家里来看家具,李涵飞才知道两人已经把不少家具都标价在二手网站上出售,说是已经给新家买了新的家具了,这些有的本来就是二手买来的,不带过去了。李涵飞心想,自己的东西也不多,就是过来的时候带的那两个行李箱,临搬家前再整理也来得及。只是搬去日落区了之后,他又要重新熟悉周边的环境,离唐人街也远了,他内心有些不舍。关于未来是怎样,他觉得莉莉和马克已经规划好,搬入新房、这一两年开始计划要孩子,然后把孩子送进不错的幼儿园、小学。而他的老年生活呢,他自己还没想好,只觉得内心茫然,失去了目标和盼头。

  还没等李涵飞想清爽未来的生活,现实给了他更加沉重的打击。

  那天已经夜深,李涵飞起身上厕所,发现女儿、女婿房间还亮着灯光,门留着一条缝。李涵飞本无意偷听两人谈话,却因为房门没关紧,断断续续听到几句。两人讲的是英语,但李涵飞还是听懂了,他们正在说新家的事情。莉莉讲三个房间,一间做卧室、一间做婴儿房、还有一间是书房。马克说,如果生了两个孩子,等孩子长大后就给他们一人一间。莉莉说,对,足够住了,还说她喜欢卧室带的大阳台。李涵飞忽然懂了,在女儿的未来规划中,根本没有他的一席之地。那一刻他想通了,为什么女儿不担心他的签证过期、更加没有想过把他带去新房看看,原来女儿一开始就不想和自己生活在一起。

  李涵飞走回自己房间,这短短几步路走得艰难。他躺在很窄的小床上,眼睛合不上,盯着天花板,一直睁眼到了天亮。

  天色渐亮,李涵飞做了很久的思想斗争,才起身打开了自己房间的房门,马克已经去上班了,莉莉正在匆匆忙忙地吃早餐。她穿着制服,别着铭牌,上面写着她的英文名Lily。“爸爸,你今天起晚了,早饭我们只好随便吃了。”莉莉讲,“我还有两口吃好了,上班去了。”

  李涵飞拉开莉莉对面的椅子坐下,盯着她看。他实在忍不住,用沙哑的声音开口:“莉莉,我昨天半夜上厕所,听到你们讲的话了。”莉莉还不以为意,眼睛盯着手机屏幕,嘴里咀嚼着烤过的土司,心不在焉地问,“什么话?”

  “你们讲新房子三间房间,一间卧室、两间以后给小孩。”李涵飞复述他听到的话。

  莉莉明显有些尴尬,喝了一口咖啡好咽下口中的食物,她把手机放下,开口说,“既然你听到了,我也不瞒你了,我们是这么打算的。”

  “你们搬去新家之后,打算让我一个人住出去?”李涵飞问,他显得很平静。

  “你住家里,我和马克都感觉拘束,生活习惯不一样,总归不太方便。”莉莉讲,“到时候想给你看看有没有小点的房子,租一套,可以在这里,也可以租在我们附近。”

  李涵飞听到这里,有些克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了,他问:“既然你们打算这样,那你为什么当初打电话给我,喊我过来养老?说是不放心我?”因为莉莉当时的那番话,李涵飞才被触动,几乎放下了上海的一切,当中他最不放不下的就是王美珍。

  莉莉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开口说,“爸爸,我就跟你实话实说吧。我就是缺钱,我和马克根本负担不起新房子,所以只好叫你过来一起住。”

  李涵飞没有想到莉莉这么坦率,连装都不想再装。他就问了莉莉一句话,“你有没有想过你奶奶?她一个人住在上海的养老院!”李涵飞几乎是把这句话吼出来的。

  “那你有没有想过我?”莉莉也大叫起来,眼睛通红,“从小到大,你尽过一点父亲的责任吗?我小时候你管过我吗?从早到晚,我连你的人影都看不见,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我和妈妈!”

  李涵飞不说话,他从来没想过女儿是这样看自己的,他心里的有些东西轰然倒塌。“我要赚钱……”

  “钱?你赚回来几个钱了?”莉莉反问,“连我出国留学的钱,都是你们勉强凑出来的,你以为我不晓得?我根本都不敢花!人家留学生买包、买衣服、买车,到处去旅游,我呢?”

  李涵飞没想到女儿变成了这样一个人,变得这么现实。他们家只是普通家庭,为了要送莉莉出国留学已经费尽全力,倾囊而出,可莉莉不但没有体恤父母,反而只剩埋怨。她似乎已经不是李莉了,现在是Lily,变成一个李涵飞不认识的人。

  “当时妈妈说要和你离婚,第一个同意的人就是我,你知道为什么吗?”莉莉哭了,“因为你这个爸爸,对我来说,从来都像没有一样的。我不知道你为这个家付出了什么,你连份正经工作都没有!我觉得你配不上妈妈。你晓得吗?你根本就不适合做别人的丈夫、爸爸。”

  “莉莉……”李涵飞想开口解释,从外贸到做餐饮,他一直也很努力,但似乎处处碰壁,好不容易餐饮做上轨道了,董阿哥又想把店关掉,自己年纪上去了,再日夜颠倒也是真的吃不消。当初他爱胡萍萍、当然也爱莉莉,他试着尽一切所能给她们更好的生活,可天不随人愿,他总是达不到胡萍萍的期待标准,他很无奈,也觉得自己窝囊,永远在胡萍萍面前抬不起头。在这看似漫长又转瞬即逝的时间里,他和胡萍萍心生嫌隙,渐行渐远,和女儿更是日益生疏,再捡不回从前的那些亲昵。他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一步走错了,一直走到了今天的局面,一切都无可挽回。

  “爸爸,你不要再讲了。我小时候最羡慕其他同学有个好爸爸,能帮他们检查作业、周末全家人一起出去玩,到放寒暑假,全家一起去旅游。这些事情都不难、也不用花很多钱,但是为什么你连这些小事都做不到?”莉莉质问李涵飞,“高中你给我去开家长会,你连我是几班的都搞不清楚,老师和我说,你家长太不负责任了……”

  莉莉对父亲的怨日积月累,李涵飞这才知道,每一件琐碎小事她都记得,或许她等这一天很久了,她终于可以把她积攒了很久的话一口气说出来,而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变成明晃晃的刀子,锋利得让李涵飞无法招架。

  李涵飞有很多话想说,但是他说不出来,现在道歉为时已晚,他也不想再解释了,那像在为自己的错开脱。他能理解女儿的立场和态度,如果他是一个孩子,可能也会对这样一个经常不在家里出现的父亲失望。“是我不对……我对你关心不够。”

  “你现在讲有什么用?”莉莉眼眶通红,“就是因为你和妈妈这样,让我根本不相信什么爱情。”

  “你和马克不是过得蛮好?”

  “我根本没有什么选择,我不想再回上海了,我们专业拿不到绿卡的,我只剩结婚这一条路。”莉莉冷笑了一下,“马克有身份,对我也还可以,我想通了,结婚不就是找个人搭伙过日子?也没什么好不好的。”

  李涵飞急了,他说,你没必要因为我和你妈离婚就这样。莉莉问他,“现实点不好么?总比你一直幻想能干大事,结果混成像现在这样好。”

  李涵飞忽然想起还俗和尚的话,他才意识到,他的人生就这样了,不会再有任何变化,或许老伯伯当时的话只是几句脱口而出的说词,却被李涵飞认认真真地迷信了一辈子。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败,并不是只因为这辈子一事无成,而是因为在女儿的心里,他是这样一个不负责任、不堪的人,这是一个父亲最无法接受的事实。

  李涵飞眼睛红了,他对莉莉说,“钱,我不要了。你们搬走后,好好过日子吧。”

  莉莉讲,“你这样显得我很不孝顺。其实我不懂,你为什么不和刘阿姨一道?明明都是一个人。”李涵飞没有和莉莉说过刘女士的事情,他很奇怪女儿怎么会知道,“你怎么知道这件事?”莉莉坦白了,“你以为我为什么喊你去学英语?刘阿姨的儿媳妇是我的朋友,她也不想和婆婆一道过,她说刘女士有意愿找对象,我才喊你去英文班的。如果你们能一起,不是蛮好,她儿子赚得不少……你们也能住出去。”

  李涵飞有一种被蒙骗的感觉,兜了这么大一圈,他才晓得这是女儿设下的一个局。“原来你早就知道,你为什么不直接问我?”李涵飞很生气。“你这个人要面子,直接问你,你肯定不愿意,我们才想着让你和刘阿姨自己认识,说不定倒成了。”莉莉回答。李涵飞问她,“你就这么想摆脱我?我是你爸爸。”在李涵飞眼里,这像是一个女儿设好的圈套,等着他往里钻。莉莉没有回答,她眼神冷漠,李涵飞看出来了,原来女儿对他根本没有所谓感情。打击接二连三,他不敢相信。莉莉现在终于得偿所愿了,李涵飞也不想再留下生活,这简直是自取其辱,他让女儿给他买一张回上海的机票。莉莉这次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李涵飞卖房所得的大部分钱,他都已经给了莉莉,对莉莉而言,这个父亲已经失去了价值。

  李涵飞说买机票时,没有感情色彩,好像在讲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莉莉有些吃惊,她在心里想,如果父亲指责她或坚持要留下,她会拿出更多证据来证明他是一个多么不合格的父亲,她想要这笔钱,天经地义,她是李涵飞唯一的女儿,将来他的一切东西都将归属于她,而现在她急需这笔钱,她把这笔钱视为是父亲缺席的补偿,她觉得这天经地义。她小时候有些自卑,她长得不如父亲登样、脑子也没有母亲头脑灵活,读书一般,没有拿得出手的特长。长大后她变得自私,她将自己生活中碰到的很多问题根源归结于她的父亲。莉莉知道,总有一天她的谎言会被拆穿,这天甚至比她想象中来得更晚了一些,但她没有想过李涵飞会是这种反应,这更加印证了父亲的窝囊。

  李涵飞联系了黑皮,说自己在美国住不习惯,打算回上海,只是他已经没有家了,托黑皮能不能有空时帮他看看房子,他想租一套两室户和王美珍同住。黑皮听到这个消息,很吃惊,说他以为李涵飞在美国生活了这么久,早都已经习惯了,问他怎么忽然之间要回来。他听出了李涵飞声音里的低落,安慰了他几句,说这样也好,起码母子团圆。“你……不会和莉莉之间有什么矛盾吧,小姑娘大了,都结婚了,很多事情有自己想法了。”李涵飞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把这件事讲出来,女儿喊自己来美国养老原来只是为了拿到钱,好像丢脸的不是莉莉,而是他自己。或许莉莉说得没错,他一直过于天真了。“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李涵飞语焉不详。黑皮心领神会,没有刨根问底。他说放心吧,他有相熟的中介,到时候帮忙在他们原来家里附近看几套。“看老公房就可以。”李涵飞叮嘱,“我……我现在也不宽裕。”“嗯,放心吧,我先让人家推荐几套,到时候发你看看。”挂了电话,李涵飞忽然眼睛湿润,美国女儿家里容不下他,在上海,他也没有了原本的家。

  这些日子,李涵飞过得如行尸走肉,他的灵魂像被剥离出了肉体。他跟着莉莉跑了几个地方去弄清爽证件,马克有时和他说话,他只用一两个字回应。他开始厌恶这间在小意大利的公寓,厌恶女儿给自己安排的那间小房间。他觉得自己已经对旧金山这个地方没有任何的留恋,唯一放不下的就是黎叔。

  李涵飞在临走前,去了一次“老上海”,黎叔一如既往在给熟客烫头,明仔打打下手。“来咗?”黎叔问,“考虑得怎么样?”黎叔或许以为李涵飞会给他一个令他开心的答案,没想到李涵飞是来道别的。黎叔大吃一惊,刚好手上的客人也做完了,黎叔送客人到门口,嘱咐明仔把地扫一下。他叫李涵飞一起去喝下午茶。黎叔带他去了一家茶餐厅,说那里的奶茶又滑又浓,是正宗香港味道。两人相对而坐,每人点了一杯热奶茶、一个冰火菠萝油。李涵飞给黎叔买了两盒糕点,黎叔收下了。“为什么突然要走?”黎叔问,“在这里不习惯吗?”黎叔讲普通话讲得艰难。“其实已经习惯了。”李涵飞如实说,“女儿、女婿要搬家,和我住在一起不自由。我想了想,还是回去吧。”黎叔问他们搬去哪里?李涵飞讲:“Sunset日落区。房子已经签合同了。”他犹豫再三,还是没有讲自己被女儿弃如敝屣。黎叔说,那个地方好,比唐人街好。他似乎陷入回忆泥沼,说在这里几十年了,已经习惯了越来越多的人都搬走了,尤其是年轻一代,上了大学、找了份好工作,不会再有人留在这里。黎叔说自己不走了,他一生辗转好几个地方,将在这里终老。李涵飞听着有些鼻酸。都说落叶归根,但是黎叔也搞不清楚自己的故乡到底算哪里,童年的记忆已经遥远又模糊,在香港的青少年时代,他做散工、住劏房,没有什么幸福的回忆可言,他打算把这里当成故乡,在唐人街里,他学了英文,结婚生子,把两个孩子培养成材,完成了大部分的人生大事。黎叔感慨地说,好不容易碰到投缘的后生仔,以为“老上海”有希望保留了,没想到李涵飞要回上海,可能是命中注定吧。李涵飞早已不算“后生”,他说他是真的希望能接手,只是女儿、女婿刚结婚,又买了房,实在是没有余钱了。“我理解。”黎叔讲,“没关系。只是你走了,我少了一个朋友。”奶茶由热转凉,黎叔讲这里的菠萝油好吃,但李涵飞食不知味。

  曲终人散,两人走出茶餐厅,外面的世界一切如旧,唐人街似乎永远是一派繁忙景象。李涵飞和黎叔告别,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告别。他忽然意识到,这应该就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相见。黎叔神色坦然,他这个年纪早已习惯生离死别。李涵飞给了黎叔一个拥抱,这是他人生中少有的亲密举动,即使是和李国强,他们也鲜有这样的拥抱。“保重!”李涵飞讲。黎叔拍拍他的肩,“回上海,有机会再找合适的理发店。”“嗯。”李涵飞走在回家路上,步履匆匆,他不敢再回头看。

  在旧金山的最后一夜,行李都已收拾妥当。李涵飞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他静静起身,这套公寓只剩下他一个人,莉莉和马克搬去了日落区的新居。客厅里的家具已被搬空,还散落着一些杂物,地板上放着几个大纸箱,有的已经被贴上封条,有的还敞着口。莉莉告知李涵飞他们要先搬走时,李涵飞松了一口气,女儿没有问他要不要一起搬过去,只说这套房子的水、电、煤气都还有,言下之意是让李涵飞独自住在这里。这样也好,省得彼此尴尬。已是深夜一点,李涵飞不再妄想能入睡,起身穿好衣服,披上外套,他想再去走走。

  旧金山的夜晚并不宁静,附近酒吧里聚集着一批在看球赛的人,时不时发出欢呼或叹息,马路上偶有三五成群的年轻人聚集,吸烟喝酒,踢着空的玻璃瓶子。最后一晚了,李涵飞把安全须知抛诸脑后,他只是个身无分文的中年男人。即使连路上的陌生人都能看出他的落魄,没有人找他麻烦。不知不觉中他就走到了唐人街,这条路线或许成了他的肌肉记忆。唐人街比小意大利的那套公寓更能给他家或故乡的感觉。这里的大多数店铺早已打烊,一家他经常光顾的亚洲超市门口停着卡车,正在补货,他从旁边路过,感受到冷藏车车厢里散发的寒意,那是近乎冬天的冷冽。他又走到“老上海”门前,透过玻璃上的字往里看,地面已经被明仔扫干净了,两张飞发椅面对镜子摆放,再往里有一张洗头用的躺椅,这一切他都熟悉。他又走近了一些,近到几乎要将脸贴在玻璃上了。这时如果有人经过,一定会觉得他很奇怪。他环顾店内,所有一切都静止,唯有墙上的钟忠实地走着,分秒未落。曾经他以为他能拥有这家“老上海”,他传承黎叔的衣钵、在唐人街卷土重来,闲暇时能帮莉莉烧烧饭、带带小孩,这幅美好生活的图景终究成了泡影,现实与它背道而驰,支离破碎。李涵飞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任凭眼泪夺眶而出,眼前的“老上海”和记忆里的“大上海”重叠在一起,他分不清现在和过去、现实和虚妄,似乎他一生中出现很多次机会,他都没能把握,还有那些他在乎的人,他没能留住任何一个。他在“老上海”门前掩面痛哭,这是他在向自己的前半生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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