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上了年纪,十几个小时的飞行下来,李涵飞觉得腰酸背痛、膝盖僵硬。他还来不及活动身体,就随着人流,往入境的关卡走。李涵飞早就听闻美国人效率低下,入境处大排长龙,游客都不紧不慢,站在队伍里或驻足谈天或缓缓移动,脸上或是疲惫或是兴奋。尤其是金发碧眼的西方游客,背着半个人高的登山包,让李涵飞想起以前在考山路见过的面孔。终于轮到李涵飞了,穿着制服的边检人员不苟言笑,翻看他的护照和签证,又问了他几个问题,从哪儿来、来做什么、计划待多久。还好问题都不难,李涵飞听懂了,也回答了。没一会儿,对方啪、啪、啪地盖上章,示意他可以出去了。
李涵飞收好证件,去拿行李,下飞机后过了三、四个小时,他才在“国际到达”的接机口见到了女儿。一时间,李涵飞已经想不起来上次见女儿是什么时候了。大学四年,女儿只回过上海一次,十天不到又回了美国,说否则浪费房租了。女儿长大了,人比从前胖了一些,皮肤晒黑了,头发留长了,烫成了卷,李涵飞这才发现女儿和年轻时的胡萍萍有几分相似。
“爸,这是马克。”莉莉向父亲介绍自己的新婚丈夫。“你好,叔叔。”小伙子握了握李涵飞的手。“你好、你好。”李涵飞从前没想过,自己见“毛脚女婿”竟是这样随意的一个场合。在上海,“毛脚女婿”第一次上门可是一桩大事情。小伙子一般会拎着茶叶、保健品,再带上一瓶好酒,表达诚意,以前还要送中华,现在的人讲究健康,香烟就免了。要是丈人和丈母娘满意,也会包个红包回赠,表示赞同这门亲事了。莉莉和马克已经在美国登记了,是合法夫妻,马克大概也不懂国内的礼节,空手而来,一句“你好”就算拜见丈人了,叫的还是“叔叔”,李涵飞有些哭笑不得。尽管马克讲中文带着些口音,但李涵飞还是松了一口气,要是他一句中文不会,那交流起来是真的麻烦了。
马克利落地将李涵飞的两个大行李箱搬上车子的后备箱,这几乎是目前李涵飞的全部家当,上海的房子已经卖掉。王美珍和李涵飞狠狠心,扔了好多旧杂物、旧衣服。王美珍讲,以前什么也舍不得扔,现在年纪大了,也想通了,这些都是身外物,人走的时候,什么也带不走的。这句话残酷,却是现实。她把一年四季衣裳理好,带去了养老院。有两箱东西他们打包好,寄存在了黑皮家,剩下李涵飞自己的东西,他也扔了不少,剩下能带的都带在了身上。王美珍讲,“你也像是去插队落户的。”王美珍又讲,去插队,最远的到云南、贵州、北大荒,没想到李涵飞要去美国,乘飞机都要十几个小时,李涵飞知道,对于没有出过远门的王美珍来说,这已经远到超出了她的想象。
李涵飞坐在车子后座,开车的是女婿马克,女儿坐在副驾上。马克中文蹩脚,两个人都是用英文来交流。李涵飞一开始还想听听女儿、女婿在说什么,但他的英文没这么好,只能听懂只言片语,后来他便放弃了,好奇地看着窗外。飞机上噪声大,还担心碰到气流上下颠簸,李涵飞总是囫囵地睡了一会儿,很快就惊醒,落地时他觉得自己已经筋疲力尽。到了车上,他以为自己会感到疲乏,很快睡着,没想到自己却异常清醒。他看向窗外,外面是黑漆漆的一片,只有零星的灯光,显得有点荒凉。李涵飞在夜色里又想起了母亲,心里有些酸楚。
终于到了莉莉住的公寓,她说结婚后,马克从父母那里也搬了出来,两人先一道租了这套两居室的公寓住。李涵飞讲,蛮好,公寓蛮大、蛮宽敞。他心里想,要是在上海,父母肯定舍不得自己女儿在租来的房子里结婚,再怎么样也要有自己的房子,再远再小也没关系,买的和租的,肯定是不一样的。莉莉讲,自己正在一家华人开的旅行社里工作,马克辞职了,正准备换份工作,两人没什么积蓄,所以日子过得也比较简单。两人腾了一间小房间给李涵飞住,那间房原来可能是书房,里面的陈设很简单,一张床、一张书桌和一个衣柜。
莉莉说:“爸爸,这么远的路过来,你也蛮吃力的,先洗个澡休息吧,我明天也还要上班。箱子明天再理吧。”李涵飞此刻实在是没有精力再打开那两个大箱子,匆匆洗了个澡,就躺在了床上。时差作祟,他很累,但毫无困意,这是最折磨人的,他强迫自己把眼睛闭上,但一闭上眼睛,他就想起上海、想起年迈的母亲,眼睛都湿润了。
第二天李涵飞起床已经快中午,莉莉出门上班,家里只留下他和马克两个彼此陌生的人。马克倒是很自在,一会儿在客厅里看电视,一会儿翻看报纸像是在看招聘启事,一会儿回房间拿着电脑发邮件。他和李涵飞说在厨房里留了饭给他。李涵飞一看是中餐,女婿给他留了一份炒饭,半份菜,都在纸盒里,他自己倒出来用微波炉加热了,食物发出香气,他才感觉自己饥肠辘辘。这里的中餐说不上是好吃还是难吃,并没有李涵飞想象中慌腔走板,只是放大了酸甜的口味,尤其是这道炸鸡,竟然被他吃出了些咕噜肉的感觉。吃完饭,他鼓起勇气打开两个大箱子,把衣服先拿出来放进衣柜,箱子最终合起来收进床底。大半天,他和女婿两个人各管各,也没有说过几句话,终于捱到了女儿回家。莉莉一回家就开始准备晚饭,她说简单吃点,做了一大锅意大利面。李涵飞问她工作忙不忙,她说最近是淡季,还好,到旺季就要加班了。李涵飞内心心疼女儿,女婿在家一天,也不知道把晚饭先做好,女儿没有嘱咐自己,否则他来做饭也可以,只是他初来乍到,厨房的家电还不熟悉,也不敢乱动,多少有些拘束。吃了一天酸甜食物,李涵飞有点胃酸,他已经开始想念中国的饭菜,想吃一碗汤面、吃点青菜。
从那天起,李涵飞开始一点点熟悉在旧金山的生活,终于知道了要去哪里的超市买菜、电视机调到那个台有中文节目可以看,还好他还有一点点英语的底子,一个人出门时也不至于太慌张。他们居住的地方叫North Beach,顾名思义,中文就是北滩。莉莉讲,老早这里住的都是意大利移民,所以很多人又叫这里小意大利或者意大利城。李涵飞心想,人果然是群居动物,就像日本人喜欢住上海古北,久而久之就成了社区。他来之前做了功课,听说在旧金山有三个“城”,意大利城、中国城和日本城,有机会他想都去转转。女儿、女婿租的这套公寓在二楼,一楼是一对情侣住着,他们挺友好,看见李涵飞都会打招呼,可惜李涵飞能说的英文有限,一般问个好就到此为止。家里附近倒是蛮热闹,走几步,一抬头就是一间挂着意大利国旗的餐厅,卖意大利面和比萨,还有不少咖啡店。平心而论,李涵飞蛮喜欢这个地方,一栋栋小房子,都有点年头,有点异国情调。莉莉却叮嘱他,最好不要独自出去,尤其是晚上,这个地方治安一般性,要当心。
李涵飞问莉莉,为什么不在中国城租房子,莉莉说那边也是鱼龙混杂,太乱,正好这套房子租金还可以,不贵,离她上班的地方也不远,他们当时连看好几套公寓也不满意,也不想再这么一间间看下去,就租下了。莉莉带李涵飞走了两次,他就知道了怎么去中国城。一看到那个气派的“天下为公”的牌楼,他就晓得这里是中国城了。是不是全世界的唐人街都差不多?李涵飞虽然是第一次来,但感到十分亲切,这里既有一点上海旧日的气息,又让他想到了曼谷的唐人街。繁体字写的牌匾、高高挂着的大红灯笼、卖中国食材和药材的店铺、各式各样的中餐馆,几乎囊括了他能想到的各个菜系,李涵飞内心五味杂陈,他才晓得什么是“归属感”,尽管小意大利离这边不远,但当中像隔了楚河汉界,他像寄居在人家的地盘上。这里就不一样了,他觉得一切都熟悉、亲切。李涵飞在中国超市里流连忘返,拿起一样样东西,讲着上海的价钱是多少,“乖乖,这里翻了几倍。”没一会儿,莉莉便失去了耐心,说她赶着去上班。李涵飞说你去吧,我自己到处看看,反正电话卡也办好了,中午电话联系,一道吃中饭。莉莉走了,李涵飞瞬间感到有些孤独,好在这边马路上走的都是华人面孔,许多人和他年龄相仿,很多更年长些,李涵飞看到一个八十多岁的白发阿婆,背已经有点驼了,却梳着整齐的齐耳短发,自己拄着拐杖买菜。他鼻尖一酸,想起了王美珍。
一个上午,李涵飞一个人在唐人街流连忘返,直到莉莉打来电话,问他在哪儿,他不知不觉已经走出去好几个街口。莉莉讲,你问问人家,找一家“沪江饭店”,离开你应该不远,我现在出来,我们在那里简单吃点。李涵飞问旁边超市的老板怎么走,人家很热心,马上给他指路,还问他是不是刚来。老板一口福建口音,说国语有些艰难。李涵飞说是啊,刚从上海来,老板说,上海现在多好,比我们这里好。李涵飞笑笑,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他谢了人家,匆匆去找沪江饭店。中午时分,店里人不少,莉莉到底是年轻,走得快,已经找了一张台子坐下,招呼李涵飞过去。“爸爸,这里。”李涵飞拉开椅子坐下,莉莉把塑料封皮的菜单往他这里一推,让他看看想吃点啥。李涵飞一边看,一边在心里算价格,一乘以汇率,不得了,一个菜都是上海的三、四倍。莉莉看出来他的窘迫,小声和他说,爸爸,你不要按上海价格算,这里的人赚美金、花美金,正常。李涵飞笑笑说,你选吧,你来过。莉莉就做了主,点了一份大排面、一份雪菜肉丝面,再加了一客小笼包。李涵飞在心里暗暗计算价格,又不好说出口,这点钱在上海够四个人中午随便吃点了。他尝了一口面,不难吃,但可能是心里作用,总觉得和上海的味道不好比。莉莉吃得津津有味,说觉得味道和王家沙也差不多。吃完饭,莉莉赶着去旅行社,她说顺便送李涵飞去车站,告诉他哪站下车。“爸爸,这两天正好生意比较好,每天老多人来店里咨询,还有打电话来问的,否则我带你一道看看。你先回去吧,过两天再过来,反正离得近。”李涵飞却说他还不想回去,家里也只有他和马克,两个人白板对死,还不如在这唐人街里四处走走。“你晓得怎么回去吗?”“你放心吧,这里这么多中国人,还怕问不到人吗?”莉莉想想也是,便急匆匆地赶去上班了。
李涵飞享受着难得的悠闲时光,他好像突然懂得了女人逛街、轧马路的乐趣。老早陪胡萍萍去逛商场,她一家家铺头看过来,兴致高昂,连走几个小时不觉得累。今天李涵飞也差不多。听说这里的唐人街有16条街道,李涵飞逛了大半,实在是走不动了。他在心中记牢几家中国超市,价格便宜、东西多,想着之后可以过来买菜、买调料,好好给莉莉做几顿中国菜吃。在车站等车时,李涵飞和旁边一个年龄相仿的人攀谈起来,这个男人说话带潮汕口音,好像也在这里做餐饮,让他想起了王大副。离开上海之前他也给他们写信了,算是一种远程的告别。去了美国,山长水远,地址也搞不清楚,寄信可能也有点麻烦。李涵飞问人家,旁边这栋高楼叫什么?那个男人说,叫泛美金字塔,48层高。李涵飞讲,是像金字塔,上面尖。那个男人说,这栋楼是旧金山最高的楼,四面八方都能看到。李涵飞抬头看了又看。刚才他在纵横交错的街道间迷失方向,也将这栋高楼当作坐标,勉强分辨出自己大概身处何方。金茂大厦都有88层了,可能是李涵飞每次都是隔江眺望,并不能确切感受到它的高度。这座金字塔般的高楼离得近,唐人街的房子又都低矮,更把它衬托得犹如庞然巨物。李涵飞最终顺利回到家中,对自己一天的探险表示满意。回到家,马克穿着皱巴巴的T恤衫,正斜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也不知道他工作找得怎么样了,李涵飞也不想问他。“回来了?”“嗯。”李涵飞回到自己的小房间,找出纸笔,把今天记得的几家店名写上去,心想下次可以按图索骥找过去。
李涵飞适应得算是快。本来莉莉不让他随便出去,怕不安全。可待在家里实在是无事可干,李涵飞几次自己摸索着去唐人街买菜,很快就熟了,他跟莉莉说,不如让他来烧饭,女儿一回家就有口热饭可以吃,不用再吃比萨、意大利面。莉莉想了想,说也好。这下李涵飞有事可干了,早上出去买菜,中午简单吃一口,晚上女儿回来前,开始准备烧晚饭,一天能消磨掉好几个钟头,终于让他有了“过日子”的感觉。其实,他也碰到过危险,有次回家路上,被两个半大的外国男孩拦下,冲着他喊money、money。李涵飞很错愕,小时候高年级的男孩喜欢找小几届的学生“拗分”,没想到外国小孩连中老年人的钱也要“拗”。两个男孩一个瘦高,一个健壮,李涵飞已经是半老老头,再怎么强壮一个人也打不过两个人,他掏出口袋里一些零零散散的纸币。两个男孩觉得不够,李涵飞双手一摊,说这些已经是全部了。那个健壮男孩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让他走。李涵飞赶紧快步离开,长吁一口气,心脏还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这点钱换算成人民币有好几百了,他心痛,但好歹人家没有抢他的手机,已经算“手下留情”。这桩事情他不敢和莉莉说,只好讲买菜掏口袋时掉了钱,莉莉还埋怨了几句,讲他太不小心了,钱是不多,也相当于三个人两天的菜钱了。
马克找到工作了,莉莉简单讲了讲,李涵飞一知半解,大概就是远程帮全世界各地公司里的雇员解决电脑方面的问题。莉莉说,这个生活蛮轻松的,到点就下班了,工资也还可以。李涵飞讲,那就好,总是荡在家里总归不行。莉莉讲,爸爸,放心吧,他有分寸的。马克在,李涵飞没话和他讲,他不在,李涵飞觉得更加孤独,家里杂乱,他也不知道该不该收作,怕把女儿、女婿东西弄乱了,只能简单扫扫地。有天莉莉下班回来,兴奋地说给李涵飞找到事情做了,让他重新去上课学英语。“我都这么大年纪了,脑子生锈,学不进去了。”但莉莉兴致勃勃,说这是一个公益性质的活动,中国人的商会举办的,在唐人街那边搞了个教室,专门教四五十岁以上、英语基础薄弱的老年人,一个礼拜三个半天。“我今天中午已经去看过了,蛮好的,是我们公司里同事介绍的。”莉莉讲,“我帮你把名字都报上去了。”李涵飞心想,也好,总算是寻到点事情做做,万一哪天女儿不在,碰到啥事情他自己能听、能说,也方便不少。李涵飞的生活终于步入正轨,充实起来。他和王美珍、胡萍萍、黑皮都通了电话,讲自己现在过得蛮好,英语也学起来了,还能帮莉莉烧烧饭,减轻点小两口的负担。
李涵飞第一次去上英语课,莉莉陪他到附近,他拿着地址找到门牌号。这个教室夹在一个湖南餐馆和一家卖古董的店中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倒是真有学堂里的样子。老师已经到了,是一个年轻小姑娘,年龄和莉莉相仿,学员中,李涵飞还不算大的,有个阿婆已经头发花白,少说也有七十五岁朝上,一共十来个学生。老师请大家坐下,她讲这里以前是个托班,教小孩中文的,现在换去更大的地方了,老板赚了钱,也想搞点慈善活动,和商会里几个人一拍即合,搞了这个“老年英语”教室。第一堂课很简单,老师让大家先用英语自我介绍,我叫什么名字、几岁、来自哪里。李涵飞一下子就想到几十年前自己在夜校里上课,一上来也是这几句话,那时的教室里坐得满满当当,都是想着能改变命运的年轻人。他回到现实,再看看身边的同学,都已年过半百。
这几句话李涵飞还是会讲的,老师表扬他说得不错,阿婆讲不来,说自己初来乍到,年纪大了,一点英语都没学过。还有一位女同学,大约五十上下,她介绍自己姓刘,模样清秀,听口音是北方人,几句话讲得流利,看来之前也有点基础。头两堂课很轻松,除了没有基础的阿婆,其他人都能跟得上。课间,李涵飞听到老师问阿婆,要不要考虑一下是否继续上课,阿婆说她无非是想找个地方打发打发时间,听得懂多少是多少,都已经这把年纪了,一个人在家里怕是要得老年痴呆。“老师,你就按照其他人的进度来,不用管我。我就想在人多的地方待着。”阿婆虽然话是这么说,李涵飞发现她本子上还是工工整整抄着不少单词。
“您也是刚来吗?”李涵飞一看,是刚刚的那位北方女士。“嗯,女儿在这边工作、也成家了,喊我一道过来。”“您太太没有来?”“哦,我和她离婚好几年了,她现在已经组建新家庭了。”刘女士或许是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冒昧了,抱歉地笑了笑。“没关系,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女儿也这么大了。你呢?”礼尚往来,李涵飞不善交谈,只好拿刚刚人家问他的问题再问一遍。“我的丈夫去世十多年了,儿子争气,从小读书好,出来留学也拿了奖学金,他现在成家有孩子了,说我一个人在国内不放心,让我过来一起生活。”刘女士讲,儿媳是全职太太,孩子带得不错,已经上幼儿园了,如果她一直在家怕是容易产生矛盾,所以想自己找点事情做做,有需要了再搭把手。“我也是想通了,现在孩子都有自己的生活,我们年纪大的尽量不打搅。”“唉,是的。”李涵飞讲,“女儿、女婿的事情,我也不敢随便问,他们有自己的想法。”两人聊了几句,刘女士说,留个联系方式吧,有什么事情好互相通知。
在美国的头两个月,很快就过去了,李涵飞和女儿、女婿的关系也还算融洽。只是有几次,他已经烧好了菜,马克居然还自己叫了外卖。李涵飞轻轻问女儿,女儿讲马克口味和我们不一样,他觉得我们吃的菜清淡,他喜欢吃油炸的、辣的。“本来你们蔬菜就吃得少,这个吃法多少不健康。”“爸爸,你别管他了,他从小在这边长大的,口味都变了。”莉莉又说,这样吧,以后他们如果想换换口味就自己出去吃,让李涵飞也可以不用天天烧菜,休息几天。三人同坐一张饭桌,也没有什么可讲的话,李涵飞只好讲讲买菜的价格高低,上海多少钱、这里贵了多少,问问女儿工作忙不忙,第二天想吃什么菜。女儿总说“随便”。吃好饭,两个人也不洗碗,各忙各的,李涵飞洗好碗,还要擦桌子、收垃圾,全部打扫干净已是晚上八九点,洗个澡就到睡觉时间。女儿、女婿要么在客厅看电视,要么回自己房间,门一关,李涵飞总觉得自己是寄人篱下。扪心自问,李涵飞对马克一直印象一般,他从前也想过,不求女儿找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起码要找一个对她真心实意、能对她好的人。这个马克,左看右看都不达标。不过有时候晚上,李涵飞在自己房间,也能听到小夫妻两个人说说笑笑的声音。他想算了,人各有命,既然女儿选择了马克,木已成舟,他也不必纠结自己选女婿的标准了。
这几个月里李涵飞最开心的一天,是跟着莉莉、马克去了旧金山的几个景点。他看着金门大桥,雄伟壮观,和唐人街卖的明信片如出一辙,他和莉莉在这里拍了一张合影,他还想拍几张,莉莉却有点不耐烦了。后来他们又走上了金门大桥,天气真冷,李涵飞缩在羽绒服里还是忍不住有些颤抖。他觉得风把大桥也吹得有些震动。金门大桥是双向六车道的,置身桥上,更能感受到这个钢铁巨物的雄伟壮观,一辆辆车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李涵飞不太敢往下看,下面就是金门海峡,他想象这里的海水一定冰冷刺骨。前几天上课,老师讲美国文化的时候还讲到了金门大桥。老师讲,大家有没有发现,旧金山这里特别多华人面孔,这里的China Town也特别大?大家都点点头。老师讲在一百多年前,加州有了一股“淘金热”,那时候就有人说,要在金门海峡上造一座大桥,李涵飞马上想到了南浦大桥、卢浦大桥,有了几座跨江大桥,浦西、浦东之间来往方便不少,再也不用等渡轮了,更不用坐小舢板了,浦东一下子发展起来,当然,现在还有好几条地铁,几十年前谁敢想象。老师接着往下讲,要造这样一座桥,难度可不低,所以一直到五十年之后,1933年才开始正式建造,足足造了四年才正式通车。淘金热不仅造就了这座大桥,还带来了不少华裔移民。老师讲,早在19世纪中期,好多华人已经被当作廉价劳动力运输到美国的西海岸来了,修太平洋铁路、挖金矿,绝大多数命运悲惨,别说学英语、接触美国文化了,他们连温饱都成问题,很多人还丢了性命。“所以,我们更应该珍惜今天可以学习的机会。活到老、学到老。”从小到大,李涵飞经常听老师们讲这句话,夜校的老师尤其喜欢说,他没想自己这么大年纪、来了美国还能听到,感觉很亲切,也为那些不知姓名、面目模糊的华裔劳工感到难受。一辈子远离故土,他不敢想象是怎样的感觉。老师又讲,华人在旧金山生活是个不错的选择,这里华裔的人口仅次于纽约,占20%,有18万左右。李涵飞看着金门海峡远处来往的船只,心里想着一百多前的人,他们坐船抵达这里,能否看到这座桥,那一定比他此刻更加震撼。
莉莉和马克已经开始看房,他们说想搬去旧金山西面的日落区,附近就是金门海峡,那里华裔多、治安比较好,更重要的是学区也好。莉莉讲,看房子辛苦,让李涵飞在家休息,他们两个去看就行。李涵飞心想也好,他乐得清闲。周末他们几个英语班的同学相约去了附近的不少景点,九曲花街、联合广场、渔人码头、日本城。每次刘女士都来,她似乎对李涵飞特别热情。李涵飞没有多想,他印象中的北方人都这样。
有一天周末,李涵飞去中国城买菜,现在他熟悉了,路也不远,经常散步过去。时间尚早,家里也没人,他特地绕了点路,好消磨掉一点时间。忽然间,一家小小的理发店映入了他的眼帘,他就像被定住了。这家店门面很小,一不留心就会错过。透明玻璃门上写着“老上海理发店”。这家店远不如白玫瑰气派,却让李涵飞想起了绮美、他的“大上海”,甚至还有更久之前,“小扬州”的经济理发店。店里,一位年纪很大的理发师正在工作,他穿着白大褂,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正在为一位同样上了年龄的阿姨上卷杠。这个画面让李涵飞受到了震动,他的心像受到了一次重击,这种感觉是这样似曾相识,他一时间不晓得这是回忆还是现实,后来他搞清楚了,这是他曾经想象中老了的自己,他像在照镜子。街上人来人往,他在门外看了很久很久,却始终没有勇气走进去。后来他终于离开了,默默记住了这家店的大致方位,心里想着一定会再来一次。
隔了一个礼拜不到,李涵飞鼓起勇气去了这家“老上海”。一开始,他转了几个路口都没有找到,差点以为“老上海”是他的幻觉。后来他总算找到了,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来接待他的就是上次那位老师傅,老师傅个子不高、体型微胖,精神不错。令李涵飞没有想到的是,师傅一开口,竟然是一口广东话,而非上海话。李涵飞愣了一下,说自己想剪头发。他说:“我看你们门口写的是‘老上海’,还以为你是上海过来的师傅。”老师傅也愣了一下,费力地调整口音,用一口极不标准的普通话回答,“这是‘误会’来的,你先坐下,我同你说。”李涵飞问,店里只有你一个人吗?老师傅讲,还有个徒弟,今天没过来。老师傅问李涵飞想怎么剪,李涵飞说修修短,显得精神点就行。老师傅出手利落,一点不像年过古稀的老人,每一个动作都一气呵成。店里只有他们两人,老师傅三言两语,把他的过往娓娓道来,他说他姓黎,是广东番禺人,十几岁时去了香港,一开始做杂工,在茶餐厅、油麻地果栏都做过。后来他找到一份相对稳定的工作,跟着一个上海师傅学理发,从洗头、扫地开始到给人剪头发,再后来家中有亲戚来了美国,叫他也过来。“到今年正好五十年了。”黎师傅叹了一口气。如今,父母在老家早已过身,一儿一女大了,各过各的生活,平时一两个月一个电话,过年才带着孙子、孙女一起聚一聚。“这辈子也就这样了。现在只求身体健康。”李涵飞不知道如何安慰黎师傅,英雄迟暮,或许他本来也没有资格去安慰。
李涵飞讲,“黎师傅,其实我很羡慕你”。黎师傅吃了一惊,“羡慕我?”李涵飞这才说,“其实我也是做理发的,以前在上海南京西路上最好的理发店工作。”黎师傅问,后来呢?李涵飞讲,去泰国开了一家理发店,和这里蛮像的,小小一间,叫“大上海。”黎师傅笑了,怪不得你进来。他说唐人街很喜欢用“上海”做招牌。黎师傅问,你现在还做理发店吗?李涵飞摇摇头,撸起袖子,把手臂上的疤给黎师傅看,说后来碰到意外,受了伤,积蓄也没了,回上海结了婚,再也没有碰过剪刀、推子了。“可惜。”黎师傅讲。“人各有命。”李涵飞说,“我也没想到后来自己做过外贸、做过餐饮,就是没办法再回理发店了。”黎师傅鼓励他,“还有机会。”李涵飞摇摇头,“我也五十几岁了。”黎师傅讲,“你看,我都快八十了还在做。”
头发早就剪完了,黎师傅为李涵飞解开围布,掸掉碎发。黎师傅看着镜子里的李涵飞说,“几靓仔”。李涵飞笑笑,说女儿都结婚了,自己早就过了“靓仔”的年龄。两人投缘,黎师傅说正好也没客人,泡了一壶茶,又拿出几块广式糕点,老婆饼、鸡仔饼,还有一盒曲奇饼,让李涵飞吃了再走。黎师傅说,这里平时来的比较多的是上了年纪的女顾客,她们都要做老式的卷发。“都是熟客,很多广东、香港过来的,都很熟了,像街坊。”黎师傅指指那些糕点,“客人送的,好吃。”熟客都会打电话约好时间过来,像李涵飞这样推门而入的客人不算多。“男顾客也有,路过顺便剪一剪,就没有这么多讲究了。”黎师傅细数认识了几十年的熟客,说她们每个人有自己喜欢的风格、样式,除非顾客偶尔想换个新发型,否则大家都心照不宣,早就培养了默契。“不过现在老顾客也越来越少了,年纪大了,生病的、过身的,还有去养老院的,不能来了。”黎师傅说,“不过人老了,都是行这条路。”李涵飞想起了王美珍。黎师傅给茶壶续上两次水,再倒进小茶杯里,两人聊了很久。李涵飞这才想起要回家做晚饭,匆忙起身,掏出钱给黎师傅,黎师傅却摆摆手,不愿意收。“小李,认识你是缘分。这次不收钱了,下次再来揾我。”黎师傅拍拍李涵飞的肩膀,“现在能欣赏我们这行的人不多了。有空来陪我吹下水。”“好。”李涵飞心里过意不去,想着下次也带点什么给黎师傅。“以后叫我黎叔吧,这里的人都这样叫我。”
黎叔成了李涵飞在旧金山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李涵飞上英文课的地方也离“老上海”不远,有时他下课后弯过去看看黎叔,那是午后三四点,总能碰到黎叔在给熟客做头发。李涵飞坐在店里,有时也不说话,光是看着黎叔上卷杠,也是一种享受,比电视好看。黎叔的徒弟叫明仔,不怎么说话,手臂上有纹身,听说也是番禺来的小老乡。看着看着,李涵飞思绪飞远,飞出这家“老上海”,飞过唐人街和泛美金字塔,飞过太平洋,回到旧日时光。黎叔和李涵飞相见恨晚,李涵飞也会和黎叔讲白玫瑰的黄金时代,做男士、女士发型的师傅各占一边,过年前白玫瑰门口总是大排长龙,顾客盈门。可惜李涵飞出国之前,听孙经理他们讲,白玫瑰的生意远不如从前,拼不过外面各种档次的“洗剪吹”,和黎叔这里一样,白玫瑰也是做做老顾客、回头客的生意。有趟两人相约去饮早茶,唐人街里有几座不错的茶楼,李涵飞坚持这次他来做东。黎叔与茶楼上下都熟稔,从经理到推点心车的阿姐都尊称他一声“黎叔”,颇具江湖气概,还有人问黎叔,李涵飞面生,是不是他的女婿?黎叔说,他没有这么好的福气,开玩笑说这是他新收的徒弟仔。虾饺、叉烧包、肠粉、豉油皇炒面,黎叔不用看菜单就点好了菜,李涵飞也选了几样,摆满一桌。黎叔说儿时家贫,父亲卖苦力,母亲乡间种地喂鸡,根本不可能和家人正正经经坐下来饮茶。后来他大了些,偶尔父母手头宽裕了,两人穿上最好的衣服带几个孩子去饮茶,那是和过年一样隆重的事。黎叔想起父母,眼睛湿润,他说好不容易在这里站稳脚跟,想把父母接来同住,父母已经年过花甲,乡音不改,不愿过来了。回去一趟机票也价格不菲,他很难做到年年回家,来回几趟,眼见父母一趟比一趟衰老,最后陆续离世。“明年我八十岁,我父母走的时候,一个七十四、一个七十九。”黎叔讲,“我已经老过他们。”黎叔说,现在还在经营理发店属于硬撑,每天回去也是腰酸背痛,跌打酒、膏药不知道用掉多少,太太劝他不要做了,两个人趁着最后的日子,享享清福。他想坚持着做到明年,八十大寿,金盆洗手,一是舍不得这家店,毕竟凝结他几十年心血,二是还记挂老顾客,怕他们一下子揾不到其他理发店。
李涵飞问黎叔,他退休了店怎么办,黎叔说他本希望有人能接手,可惜以前的徒弟早都自立门户,现在的明仔刚入门,未成气候,没有能力、也没有意愿继续做下去。“小李,你要不要考虑看看?”黎叔一下来了精神,“你以前干这行,很了解,现在虽然不能亲自动手,也可以再聘请一个理发师。”李涵飞其实也有这想法,但他又想到现实因素。“我手头不宽裕,带来的钱大部分都给女儿了,他们准备买房。”李涵飞如实说。黎叔说几十年前买这个铺面的时候不算贵,面积也小,现在是涨价了,但如果李涵飞愿意接受,他肯定会给他一个低于市价的价格。黎叔说也不急,让李涵飞回去考虑考虑,和家人商量一下。回家后,李涵飞辗转难眠,他来了快半年,确实想找点事情做,而不是每天买菜、烧饭、学英语。旧金山该去的景点他都已经去了,他不想再做一个观光客。现在他手头还有一点钱,但他知道维持不了多久,也怕日子久了,和女儿、女婿因为钱生出嫌隙。如果要买下店铺,李涵飞目前手上这点钱肯定不够,但是其余的钱他已转给女儿供她付首付,他心想,实在不行是否能问女儿拿回来一些,以后如果理发店能赚钱,可以帮忙一起还贷款。另一个问题是他的旅游签证即将到期,持旅游签证的人不能打工赚钱,唐人街不少兼职工作他都不能做,现在的店都比较正规,老板都不愿意惹祸上身。他也问过女儿签证快到期了怎么办,女儿说再等等吧,她到时候想办法。
一直等到签证过期了,莉莉也没有动作,这是李涵飞第一次对女儿感到有些失望,莉莉却不以为意,说他天天买菜烧饭,就在这附近几公里生活,不会有人来查的,先这样混混,万一要回去再说。“这样总归不好,变成‘黑户’了。”莉莉敷衍了他几句,又和马克出门了。她讲房子已经看得有些眉目了,之前的要么是面积太大、价格太贵了,要么是年久失修,光是装修又要花一大笔钱,最近总算看到两个还可以的,要赶紧再看看,没有好的就要定下来了,否则好房源很多人抢。李涵飞晓得女儿忙,便不再开口讲签证的事情。女儿说等把房子事情搞定,自然会去帮他处理,让他放心。
女儿离开家,把门“嘭”地一声带上,不一会儿就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房间里只剩下李涵飞一个人,客厅桌上放着几袋他刚买回来的菜。沙发上扔着女儿和马克前两天穿过的外套,地上甚至还有一双蜷成一团的男式袜子。茶几上广告宣传页、信件乱七八糟地摊着,旁边是两个中餐外卖的纸盒子,里面残留的食物早就不能吃了,也没有人扔,敞着口放着。从前李涵飞帮忙打扫过几次客厅,他只是把衣服叠整齐,把散乱的信件叠好,把沙发靠垫放回本来的位子,女儿却和他说,不用打扫客厅,马克觉得那样不自在。什么叫不自在?如果这样不自在,为什么李涵飞天天烧菜、洗碗他们就视为理所当然。李涵飞心里难受,夕阳余晖斜射进客厅,他不觉得温暖,反而觉得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