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涵飞只能从胡萍萍处得知女儿近况,她给她看女儿的照片,在小小的手机屏幕里,女儿在厨房做菜、在学校参加活动,过圣诞节、还有在野外露营。他把照片拿给王美珍看,王美珍戴上老花镜,勉强辨认孙女的模样。李涵飞觉得莉莉的世界越来越大了,大得超出了自己的认知。放假时,莉莉也不回家,说机票太贵,飞一趟路上就两天,回来还要倒时差,还是算了,她和同学、朋友总有这样、那样的安排。胡萍萍倒是没有强求,只说女儿大了,管不住的,在外面和同龄人一起玩玩也蛮好,增长见识。她又给李涵飞看照片,说莉莉和另外两个同学圣诞节飞去了纽约,在时代广场上跨年。“人多啊,比我们步行街上还多。听说想上厕所多挤不出去。”胡萍萍熟练地划着照片,给李涵飞讲解。他也从新闻里看到了各地的新年倒计时画面,时代广场上挤满了人,他拼命寻找,想从人群中找到莉莉的脸庞,但这是徒劳。
白玫瑰的老同事都说,没想到小白龙的女儿这么有出息,他这个当老爸的有福气了。李涵飞笑笑,冷暖自知。李涵飞谦虚地说,让她见见世面吧,能不能找到工作还不好说。大家都说,这有啥关系,以后回来当“海归”也蛮好,高级写字楼里当白领,还怕寻不到事情做?
没想到,莉莉还真在美国找到了工作,是在一家旅行社,她之前假期去兼职过,人家现在生意好,要招人,让她过去面试。胡萍萍说,虽然不是白领,也蛮好,让她锻炼锻炼。莉莉说毕业典礼可以邀请家长去观礼,问李涵飞去不去。胡萍萍万分激动,说这是一辈子一次的事情,再远她也要去的,再讲可以顺便去玩玩。她之前出国旅游过几次,都是比较近的地方,泰国、日本、新加坡,这次不得了了,要飞十几个小时,飞到大洋彼岸。胡萍萍说当务之急是去办美签,她鼓动李涵飞一道去。李涵飞婉拒了,这两年他也汇过好几次钱给莉莉,本就不宽裕,要去旅游一趟,一、两万跑不掉,再说毕竟和胡萍萍离婚了,身份也尴尬。胡萍萍自己忙着办美国签证,面签的地方在梅陇镇,她专门请了假,最终是成功拿到了签证,这趟旅行成功了一半。“你们不晓得,我有多少紧张。”胡萍萍绘声绘色,把她去面签的经历从头讲起,一大早梅陇镇楼下已经是不少人,人人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周围凤阳路、奉贤路上不少打印店、还挂着寄存行李的招牌,“手机也不好带的。”胡萍萍讲最紧张的就是见签证官。“你们不晓得,我前面一对夫妻,外地过来的,也说是去美国看女儿。结果签证官问他们女儿在哪个地方、读什么学校,他们太紧张了,讲不出来,好了,人家文件一推,说不好意思,没通过。”胡萍萍说自己也心里打鼓,还好人家问她的问题,她事先准备了,都会回答,说是去某某学校参加女儿的毕业典礼,哪天去、哪天回,她顺利通过,又难免同情起排在前面的夫妻。
胡萍萍这一趟独自一人去美国,回来后倒了几天时差,容光焕发。她给王美珍、李涵飞带了一点保健品过来。“这个牌子老灵的,这瓶是吃心脏的、这瓶是吃关节的,还有这两瓶是鱼肝油。”王美珍问胡萍萍美国怎么样。胡萍萍讲,美国,地方大是大得不得了。她只去了两个城市,洛杉矶、旧金山。“你说好么,有的地方是蛮好,但是有的地方也不灵的,乱糟糟,不少流浪汉,像老早我们的下只角。”莉莉的学校在旧金山附近,胡萍萍住了两天宾馆,去参加女儿的毕业典礼,她拿照片给王美珍看,莉莉穿着硕士服,笑得灿烂。“莉莉也不容易,年纪轻轻,一个人去这么远的地方,又要读书,还要打工。”胡萍萍又讲,“不过,这次去碰到她几个同学,人都蛮好的,留学生在外,互相帮助。我到了机场,还是她和同学一道来接的,她同学买了辆二手车,现在小青年不要太灵活。”胡萍萍讲毕业典礼热闹,一会儿一个人上去讲话,她也听不懂,不过也被那种氛围带动了。后来几天,莉莉和她一道去洛杉矶,一天迪士尼乐园、一天好莱坞星光大道,还去了一个海滩。胡萍萍和王美珍说,以后让李涵飞带着她一道去玩玩。“我去不动咯,老太婆了。”“妈,你晓得吗,美国大街上很多老头老太的,自己还开车子去采购,他们喜欢自驾游。”胡萍萍嘴甜,“我看你一点不老。小飞会英文,让他过两年带你一道去。”胡萍萍略带遗憾地说,“本来还想去看看纽约、华盛顿,莉莉说都在东边,飞机要好几个钟头,不方便,下次专门再去吧。”李涵飞开车送胡萍萍回家。胡萍萍对他说,“莉莉应该是谈恋爱了,不过她也没跟我明说。我看她一直捧着手机发信息,我也没问她。现在小青年谈恋爱,一会儿好一会儿分,我也准备先不干预了,她也是二十五岁的人了,万一和我们讲了我们再把把关吧。”李涵飞心里,女儿还是小姑娘,一转眼早已到了谈恋爱的年龄。他连女儿大学里有没有找过男朋友也不晓得。“我跟你说一声,打个预防针。你也别问她。”“我怎么会问她,平时我们就那几句话。”李涵飞和女儿的交流,一周一两次,问问她最近忙吗、饭吃了吗、钱够不够花,再叮嘱她两句别太辛苦、按时吃饭。莉莉的回答很简短,“好的”、“知道”,像是例行公事。“小孩大了,管不住的。”李涵飞讲。尤其是缘分、婚姻的事情,不能强求,旁边人说什么,也不管用。
有一天,李涵飞意外地接到莉莉来电,女儿去了美国后,几乎没有给他打过电话,只有过年会打来问候几句。面对莉莉,李涵飞语言匮乏,问来问去也就是老生常谈的那几句话。“最近天气怎么样?我看新闻里说美国下大雪。”莉莉说,“我们这里还好,比上海冷点,室内有暖气的。”莉莉在电话里的声音,有点遥远和陌生,李涵飞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太久没有听到女儿的声音,还是电话的那头太远太远,信号转化,让声音不真实了。
莉莉突然和他说:“爸爸,我准备要结婚了。”胡萍萍事先通气,令李涵飞有了心理准备。莉莉讲,这个恋爱谈了两三年了,想着稳定了再说,晚点把照片发给他们看看。李涵飞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和胡萍萍的婚姻破裂了,作为父亲,他很清楚自己其实没有资格给女儿的感情提出意见,他说,“你自己把关,觉得可以就行,我肯定是祝福的。”胡萍萍起先是有点不放心,她问东问西,得知那个男孩是马来西亚华裔,是莉莉的学长,小时候就来美国了。最后,胡萍萍也同意了,她讲,莉莉如果能找个人互相依靠也挺好,否则一个人在异国他乡,容易孤独,有什么事情也没人帮忙。
“如果你和妈妈都不反对,我就和马克在这里领证,登记结婚了。婚礼就不办了,我们现在手头钱也刚刚够用,只是个仪式。我们准备喊几个同学朋友,再加他几个家里人,在这边酒楼请个两三桌,简单办了。”莉莉后来又打来过一次,和李涵飞简单交代。
李涵飞没什么意见,又给女儿汇了一笔钱,当是祝贺。胡萍萍本来嚷着让女儿回来,在上海也办一场婚礼。但女儿不愿意,觉得这么回来折腾一趟太麻烦了,再说男方也没有亲戚朋友在上海,若是让男方的父母还要一同飞回上海,那就太兴师动众了。胡萍萍很失望,她偷偷和李涵飞讲,自己以前想象过好几次,女儿穿上婚纱、亲朋好友欢聚一堂的画面,“那时我真的完成任务了。”胡萍萍叹了一口气,最终她妥协了,讲去买点喜糖,亲戚朋友、单位同事发一发算了。胡萍萍对这件小事也严正以待,精挑细选,后来说买好点的巧克力,歌帝梵,每人一小盒,精致。李涵飞也拿了一些喜糖,分给黑皮一家、白玫瑰老同事,还有大楼里熟悉的老邻居,比如榔头、王美珍的小姐妹,如今“小姐妹”也都成了“老姐妹”。
王美珍晓得孙女要结婚了,老人激动了一场,流了点眼泪,说没想到孙女长这么大了,已经要结婚了,自己不能到场,真是个遗憾。其实从前,莉莉和奶奶很亲,毕竟每天都要去爷爷奶奶家吃饭,放学也是王美珍去接的,祖孙两人无话不谈。后来莉莉长大了,不需要接送,她讲的话题,卡通、明星、兴趣班,奶奶也渐渐听不懂了,从物理空间到心理距离,两个人渐行渐远。李涵飞拿莉莉的婚纱照给王美珍看,他还专门去洗了几张出来,配了镜框,留作纪念,女儿讲这个照片是在旧金山的艺术宫拍的。王美珍摸了摸照片中的孙女,讲,“这是莉莉?我都快认不出来了。”莉莉化了妆,贴了厚重的假睫毛,嘴唇画得厚厚的,皮肤好像也晒黑了些,确实和出国时不一样了,一夜之间就长大成熟了。
过了几个月,春节的时候,李涵飞又接到了莉莉的电话,这个电话更让他吃惊。莉莉居然问他,要不要去美国和他们一起生活?“妈妈也结婚了,和叔叔现在也蛮好,两个人经常去旅游。现在上海就你一个人,要么把上海老房子卖了,到时候你到美国来,这里医疗条件也好,你可以考虑在这里养老。”李涵飞犹豫了,说:“我还要照顾奶奶,我走了,她怎么办?”莉莉来讲,现在上海好的养老院不少,可以把奶奶送到养老院去,有很多是有专门的医务人员,还有其他老年人,可以一起作个伴。莉莉又说,“现在奶奶身体还可以,你照顾也没问题,再过几年,你自己年龄也上去了,不一定能照顾得了,如果那时再考虑去美国,更加不方便了。”
要抛下老母亲,李涵飞是万万做不出这样的事情的。只是女儿又打电话来好几次,再三劝他,还说和胡萍萍也讨论过这件事,她也觉得照顾想法好。她又说,自己现在生活得比较拮据,结了婚,其实也想买套公寓,手头没有太多钱,如果李涵飞能过来,也可以支援他们一部分。李涵飞想了想,终于开口和母亲讨论了这件事。王美珍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你去吧。”
“假使你一定要去,知道我肯定是没办法阻拦你的,既然你都开口问了,我晓得你心里有我这个妈,不想扔下我。既然莉莉讲了好几次,肯定是有她的难处,你就去吧。”王美珍哭了,眼泪顺着皱纹流得缓慢,她可能是怕李涵飞内疚,也说了不少。“人老了,不想变成小孩的负担。你爸爸走得突然,我想我再过几年,假使变得像萍萍妈妈最后那样,也蛮痛苦的,还影响你自己的生活了。”王美珍讲,这是一桩好事,说明女儿心里也有你。“每个人都是为了儿女。你做什么都是为了女儿,我做什么也为了你。再讲,我一个人在家里也孤独,不如去养老院,说不定能有人一道看看电视、讲讲话。”李涵飞也哭了,五六十岁的人了,他从来没在母亲面前哭过。王美珍和李涵飞推心置腹,说其实自己看着儿子天天窝在家里心里也不好受,希望他还能出去找点事情做做。“老早五十岁是老人了,现在我看你现在,身体也蛮好,有啥想法还能去尝试,再过十年、二十年,再想去就晚了。”李涵飞不晓得母亲讲的“想法”,是指事业还是感情。既然王美珍都愿意做出牺牲了,李涵飞也觉得要么破釜沉舟一次,起码不辜负母亲这一番苦心。
两人找了中介挂牌卖房子,去房产交易中心卖房子那天,李涵飞扶着母亲,觉得她在微微颤抖。李涵飞于心不忍,真的到了签字的时候,也狠狠心,把自己的名字签上了。想当年搬进来的时候,全家人都那么兴奋,如今房子老了,但地段好,户型不大,适合小夫妻两个住住,房子一共卖了四百多万,对李涵飞一家来说已经算是天文数字。李涵飞把其中一百万存到母亲的户口里,又把她送进了养老院。那天母子俩心里都不好过,住了几十年的房子,说卖就真的卖了。这下,李涵飞在上海没有家了。
这几个月来,李涵飞也一直在看养老院,终于选了一处,算是很高档的,七、八千一个月。本来王美珍讲没必要住这么好的,太浪费钱。李涵飞执意让她住得好一点,否则自己心里也过意不去。这里有护士、营养师,还有针对老年人的兴趣班,画画、书法、曲艺,还有棋牌室,可以搓麻将、打桥牌、扑克牌。李涵飞开车带母亲去看了,她也觉得满意,讲条件蛮好,像宾馆。李涵飞拜托胡萍萍和黑皮常来看看母亲,怕她寂寞,两个人二话没说就答应了。特别是胡萍萍,她说:“你这个人做丈夫不合格,但是妈对我一直很好的,没话讲,全上海可能找不出几个这么好的婆婆。你放心,我有空就过来看她。”母亲也劝李涵飞,说这里条件好,吃得健康,还有护士天天会给他们量血压,“比家里还好”。
李涵飞要去美国的那天,他没有让人来送他,怕看了熟人,心里难受,舍不得。好几个白玫瑰的老同事打电话和他告别,他们开玩笑说,“小白龙,不得了,要去当美国人了。”李涵飞听了,心里更难受。换了登机牌,托运了大行李箱,他走在机场大厅里,觉得自己很孤独。
他忽然想起八十年代他去泰国的时候,在码头上,李国强、王美珍还正值壮年,蒋梦茹青春年华,大家一起去送他。那时的自己,年轻英俊、意气风发,总觉得人生漫长,还有很多机会。三十年之后,李国强化为一捧尘土,蒋梦茹早就了无音讯,他自己婚姻破裂、孑然一身,要是当时的他提前知道这些情节,是否还有勇气认真生活?他又想起更久之前,还俗和尚的话,他讲这个小孩必成大事。但是转眼大半辈子都过去了,他还是一事无成,可以说是一个“失败者”,他一直努力工作,即使他没这么喜欢的事情他也全情投入,最终却被时代抛下了。黑皮的外贸借着世博会东风越做越大,小马、艾米婚姻幸福,生了一对双胞胎,白玫瑰的老同事安安稳稳,就连小六也在上海开了两家理发店,在李涵飞眼中,他们都是幸运儿,唯独他自己好像从来没有得到过命运垂青,或许也有过,在他还是小白龙的时候。运气来得太早,他不懂得珍惜,把它挥霍了。李涵飞不让自己陷入悲观境地,他在心中安慰自己,不知道美国那边有没有什么机会,说不定抓得住,他还有最后一趟翻身的机会。
李涵飞坐在狭小的经济舱座位上,飞机开始在跑道上滑行,然后起飞。他忽然百感交集,甚至有股要落泪的冲动。他想起好多事情,想起阿康、金枕头和小楚,想起他自己和胡萍萍的婚礼,想起莉莉蹒跚学步的画面,想起奶奶和父亲临终前的模样,也想起了蒋梦茹。这一路上,他辜负了好多人。在这漫长的年岁里,他曾不敢放肆地想她,却又情不自禁地想起来。不知道她在哪里生活,现在过得怎么样,不知道她后来是不是回过上海,有没有再去白玫瑰看看,有没有试图联系过他?那个年代去美国的那批人,很少有回来的,如果她还留在美国,那他是不是又离她近了一些?飞机越飞越高,穿越了云层,平飞在万米高空,乘客们看不到,云层之下,上海的万家灯火如繁星点点,高速路被灯照亮,像交错的河流,去往不同的方向。就这样,李涵飞把故乡抛在了身后,向大洋彼岸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