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彼岸 (上)
余其芬2024-11-18 20:157,916

  李涵飞和胡萍萍去民政局办离婚的那天,台风刚走,还在下阵头雨。王美珍心中还抱有一线希望,她问李涵飞,真的没有弯转的余地了?李涵飞没回答,轻轻摇了摇头。他庆幸他和萍萍都是想得通的人,保留着婚姻走到尽头时最后的体面。电视里总是播出各种和离婚相关的耸动新闻,出轨、私生子、打官司,每个关键词都有些触目惊心。王美珍和李国强经常在晚饭时间看这档节目,电视上夫妻两人戴着鸭舌帽和墨镜,各执一词,互相揭发,最后为了房子、钱闹得不可开交,要分出谁对谁错来。李涵飞对这类节目很反感,但可能正因为看多了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王美珍觉得现在离婚司空见惯,不是一件那么令她难以接受的事情了。据说胡萍萍的父亲一开始也难以接受,一共三个孩子,大儿子锒铛入狱,妻离子散,现在大女儿也要离婚,只剩小女儿夫妻俩暂时过着正常生活。他拍案而起,拖着老态龙钟的身体,想去和李涵飞拼命。他想当然地以为是李涵飞在外面有人了,胡萍萍再三解释,说他们只是性格不合、观念不合、真的不想再凑合过下去了。胡萍萍的父亲理解不了,即使是凑合,孩子都这么大了,再凑合几年不行吗?哪对夫妻不是凑合着过?但胡萍萍再三坚持,横劝竖劝,讲莉莉也支持他们离婚,最终也说服了她父亲。胡萍萍父亲只讲了一句话,“你们的事情,我再也不管了。”其实他大概心里也晓得,自己也管不动了,心有余而力不足。

  从民政局出来,雨也停了,地上都是积水,两个人手上多了一本离婚证。经过一年的心态调整,他们早已能坦然接受,相视一笑泯恩仇,再讲他们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血海深仇。萍萍讲,她在父亲家附近看中一套两居室,方便过去照顾父亲,以后莉莉都住校,估计也只是周末、寒暑假再回家了。李涵飞讲,那你上班远了,胡萍萍说也还好,骑助动车过去多十分钟。李涵飞讲,如果有什么事情要帮忙随时说。胡萍萍又叮嘱他,以后没有人在身边,自己要当心身体,吃饭不要随随便便,毕竟年纪上去了,以后王美珍他们老夫妻养老也都靠他。“我晓得。”李涵飞点点头,像个听话的小学生。他们是真的关心彼此,如果早一点以这种方式相处,会不会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个结局?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答案了,也没必要知道。

  胡萍萍母女俩搬走的那天,李涵飞忙前忙后,小区里总有邻居不明就里,喜欢多嘴,一会儿有人以为他们一家三口要一道搬走,一会儿以为是房子要装修了,还没有人往离婚的方向去想。直到后来,邻居都发现了,母女俩搬走了,李涵飞一个人留下了,和父母同住,原本那套房子也卖掉了。稍微会看点三色的邻居,也能推理出发生了什么事,这种事情问起来敏感,基本没有人张嘴问,心照不宣。李涵飞也我行我素,本来他也话少,看到面熟的邻居顶多是电梯里点头问个好,没有进一步交流。后来榔头来找李国强,还是知道了这件事,榔头叹了口气,讲从小看着李涵飞长大的,一晃几十年,没想到离婚了。他又悄悄和李国强讲,自己女儿在东京,好像也和日本老公分居了,他也没问,这个女儿十年没有回来过,他当白养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他劝李国强。李国强说,也是,自己都是半截身体进黄土的年纪了,以后怎么样管不到了,先管好自己吧。两个人干了一杯,借酒消愁。

  那天李涵飞不在,没有听到父亲这么说,没想到他这句话一语成谶。李国强两年后买菜回来在小区里心肌梗死,匆匆离世,连像样的话都没有留下。王美珍一开始难以接受,后来也想通了,人这一辈子,殊途同归,这么走也挺好的,少受折磨。李涵飞和父亲平时话并不多的,但是他想起他刚搬回父母家的这几天,有天深夜在阳台里抽烟。李国强看到了,披着衣服走出来,问他是不是睡不着。李涵飞说,有点。李国强问他,你怎么又抽起香烟了?李涵飞说,每天日夜颠倒,为了提神抽两根,今天不用上班也改不掉这习惯了。父亲说抽烟总归对身体不好,他阿哥烟瘾重,最后就是肺癌走掉了。父子俩聊了几句,李国强还开解李涵飞,说他碰到胡萍萍其实是走运了,否则也不知道今天会怎么样。二十年前李涵飞意志消沉的事情,父亲后来再也没提过,他也晓得儿子自尊心强,要面子,其实他都记得。父亲讲,前两天整理东西,还看到李涵飞在白玫瑰和主持人杨小姐的合影,那照片拍得真好。“儿子,其实那时候我真的高兴,觉得很自豪,要是你一辈子在那里做做,做到退休也蛮好的。”李国强又安慰儿子,离了婚也没关系,好好过日子吧。“我和你妈就这点东西,肯定是都给你和莉莉的。以前五十岁是老年人,我现在七十几了,看五十岁感觉还年轻呢。”李国强笑笑。他讲现在什么都在变,以前谁能想到呢,这么大的弹簧厂会倒闭、工人们纷纷下岗,只能参加参加“四零五零”、住了大半辈子的弄堂变成高级商场,里面东西是辣辣贵,他们一家住进高楼大厦,家里也有小汽车了。李国强总结,啥都变了,讲不清爽是好是坏,他的神情耐人寻味,眼神已经有点浑浊了,好像在眺望很远的地方,李涵飞晓得他是在往从前看,或许在回忆他最年轻力壮的那个年代。那一刻觉得自己和父亲其实有一种很相近的神态,有点遗憾他们父子俩很少能敞开心扉。后来,李涵飞说阳台上风大,让父亲早点进去休息。父亲去世后,李涵飞再三回忆起那一晚,他庆幸他们也有过这样的谈话,也后悔和父亲讲得太少、太晚。

  王美珍在整理李国强遗留的衣物,他留下的剪报厚厚一沓,王美珍本想扔了,李涵飞说给我吧,我没事情的时候翻翻。王美珍有些嫌弃地说,这纸都脆了,有蛀虫了。“还有一个铁盒子。”王美珍讲,“我好几次看到问他是啥,差点掼脱。他说是你的东西,叫我别乱动,别看,放放好。现在还给你吧。”王美珍笑了,讲没想到你们父子俩还有秘密。这时李涵飞觉得老天的安排是否冥冥中自有注定,里面是蒋梦茹给他的信,那时他怕给胡萍萍看到引起误会,交给父亲保管,如今他离了婚,孑然一身,父亲人走了,把信以这种方式归还。

  那段时间祸不单行,李国强去世不到半年,董阿哥来找李涵飞,讲有件事要和他商量。坐下来才知道,董阿哥其实不是商量,是通知,他想把饭店关了。“小李,现在餐饮不好做,老早都是靠夏天旺季多赚点,现在规矩多了,不好随便在外面乱摆桌子影响市容,食品卫生和消防也是三天两头就来检查,一年忙到头,赚不了多少钱。”董阿哥想把生意归拢些,过几年办投资移民,去国外养老,他由远说到近,原来是想和李涵飞拆伙了。董阿哥说问问李涵飞想法,是要去他那家粤菜馆接着做,还是就退休了?李涵飞也发觉这几年大排挡生意远不如从前,现在吃的东西也多了,日本寿司、改良川菜、各式火锅,还有不同价位的自助餐,应有尽有,餐饮生意难做。李涵飞一时间给不出答复,董阿哥说没关系,给他几天考虑考虑,到时候遣散了员工,把铺位卖出去,会按照当年李涵飞的投资比例给他分成的。董阿哥和李涵飞聊了不少,说以前总觉得自己还能再做几年,年纪上去了才感到有些吃力,又说自己孩子也不成器,三十多岁了,做啥工作都是眼高手低,吃不了苦,就盯着自己这几家饭店。“我想来想去,儿子算是被我养废了,为了孙子,要么办移民算了。”董阿哥苦笑,“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李涵飞想想自己工龄也够了,现在年龄这么大,找工作基本是不可能的,决定先办退休算了。他把这个决定跟王美珍、胡萍萍都说了。胡萍萍和他说,莉莉马上要大学毕业了,她是英语专业,说是不少同学还要出国读研,她也想去留学,要去美国,估计到时候开销不少,问李涵飞是否能支持些。李涵飞手上还有点钱,是卖了奶奶那套老房子留下的,等莉莉真的做好决定了,他作为父亲也肯定支持。那段日子,李涵飞闲了下来,每天等股市开盘炒炒股,还要负责家里的买汰烧,好几个邻居和王美珍讲,这个儿子被你养到了,这么孝顺。王美珍这时候不做“喇叭”了,笑笑不说话。李涵飞也再想找点什么事情做做,这样吃老本也不是长久之计,只是他实在想不好要做什么。

  过了段时间,小六又来过一次上海,专门找了李涵飞,说他在上海的店要开张了,想请李涵飞过去坐镇。李涵飞给他看自己手上的疤痕,“几十年不碰剪刀了。”小六真心诚意,说当年“小白龙”帮了他不少,他现在日子好了,想回报他。“听说你和嫂子离婚了?”小六吞吞吐吐,“饭店也关门了?我还去了一趟,人家说关了半年,铺子卖掉了,下一家人家正在装修。”小六问得小心翼翼,却还是刺痛了李涵飞。他虚张声势地笑了,讲“做啥?你不要同情我。”李涵飞一本正经地解释,他离婚是因为他们性格不合,彼此分开后更自由,现在关系比从前还好。他还说饭店是关了,但是他当初也投钱了,董阿哥给了一笔钱的,这是投资,再加奶奶老房子卖了毛两百万,足够生活了。“我就是累了,这么多年日夜颠倒,好不容易女儿也要大学毕业了,我就想休息一段时间。”李涵飞打肿脸充胖子,其实他打心底喜欢小六,但他最不想的就是被人看低、被人同情。自尊心作祟,他下定决心,再落魄也不能去小六的店里。

  李涵飞又何尝没有想过开一家自己的理发店,趁着目前手头上还有几十万的闲钱,租个铺面,请两三个理发师,开个小店,应该不成问题。只是现在做头发花头多了,他跟不上潮流了,要是真的想开店,还得做些前期准备。本来李涵飞已经朝着这个方向计划,觉得生活有了点奔头,他路上路过时髦的理发店,也会站在门口看看,直到发型夸张的理发师或穿着制服的小姑娘跑出来问他“叔叔,理发吗?”他尴尬地笑笑,说“看看”,然后仓皇离开。他想,不知道还有人做几十年前的老式发型吗?还是自己得顺应潮流,去学新的染发、烫发技术。可是现在发型师五颜六色的头发他真的看不懂,觉得难看。不过现在,计划有变,和自己的事情比起来,无疑是女儿的学业更重要。他依旧关注路上的理发店,心里却知道他实现这个计划变得遥遥无期。

  莉莉按部就班,考托福、找中介、申请学校,胡萍萍做她的坚强后盾,女儿的一切决定,她都无条件支持,可能她还是因为离婚的事情觉得自己对女儿有所亏欠。胡萍萍周末来探望王美珍,和李涵飞分享了她对女儿出国留学的看法。她讲,女儿原本这个二本学校,乏善可陈,出去找工作也没有竞争力,现在学英语专业的学生可不少,再加上海外留学回来的应届生多,竞争尤其激烈。“她去投简历,能竞争得过复旦、上外的学生吗?不仅是本科生、还有研究生呢。”胡萍萍实事求是,“说不定简历就被人家筛掉了,面试机会都没有,现实就是这么残酷”。胡萍萍说,现在家里条件还可以的,只要是孩子想出去留学,没有不支持的,尤其是研究生,读个一两年就毕业了,时间短,咬咬牙就坚持这两年,后面孩子也毕业了,是要回来还是在国外找工作没必要管了,父母的责任已经做到位了。“就是砸锅卖铁,我也想让莉莉去留学,镀镀金,开拓视野,以后是名副其实的研究生、海归。”胡萍萍心情愉悦,她没想到自己能培养出一个研究生来,这是她在教育女儿的路上最彪炳的战绩。王美珍一听,孙女这么有出息,马上表示全力支持,又开始讲那番老生常谈的说辞:“我就一个儿子,小飞也就莉莉一个女儿。”王美珍说有段时间没看到莉莉了,有空的话几个人一道出去吃饭,她来请客。胡萍萍说,莉莉最近很忙,学校的课倒是不多了,就是要实习、周末还要去补英文,“等她考好试一定叫她来看看奶奶。”每次胡萍萍一走,王美珍就要开始念叨她的好,她说,别讲是离婚了,就算是儿媳妇,现在能这么真心实意每个礼拜来看看老人的都不多了。胡萍萍拎来进口猕猴桃、橙子,说老年人要多补充维生素C,王美珍还舍不得吃,一边看一边说,唉,还是萍萍好,有时可能想起往事了,眼睛都红了。李涵飞不知道如何安慰,只好借故离开。

  胡萍萍倒是蛮关心李涵飞的近况,尤其听说他大排档生意也不做了,房子又给了母女俩,担心他混日子。“你才五十几,要么再找点事情做做,一直待在家里,人要疲掉的。”胡萍萍苦口婆心。“我晓得。”李涵飞说,“这段时间再陪陪妈,过段日子看看有啥事情可以做。”夫妻一场,到最后散了,但又像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有一天,胡萍萍打电话来约李涵飞、王美珍一道出去吃饭。她让莉莉分享了好消息,莉莉拿到美国学校的offer了,真的要去大洋彼岸留学了。好像莉莉中考、高考都是昨天的事情,如今她22岁,风华正茂,拿掉了近视眼镜,做了发型,比高中时精神不少。一顿饭吃下来,众人都很高兴,莉莉话不多,一问一答,可能是嫌说了大人也不懂,不过这也不影响李涵飞他们几个的兴致。胡萍萍讲这个大学虽然不算多好,但能申请上也不容易,她鼓励莉莉,争取能在美国找个工作,赚美金。“去都还没去呢。”莉莉不高兴了。“不讲了、不讲了,能顺利毕业就好,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胡萍萍提议大家举杯,热烈祝贺莉莉拿到offer。莉莉觉得有些尴尬,但也顺从地举起手里的饮料,和大家干了一杯。

  第二天,李涵飞就给胡萍萍先转了五万块,说让莉莉买点衣服、交交学费,晓得肯定不够,之后再分批打过来。胡萍萍笑他“洋盘”,“买名牌衣服肯定是在美国买划算,那里的奥特莱斯,啥牌子都有,比我们这里便宜一半。”李涵飞讲,去美国花的是美金,吃穿用度,再加学费,不得了。胡萍萍说,她那儿还有点积蓄,父亲也说支持她一些费用,先别想这么多。对于莉莉的决定,李涵飞觉得很欣慰,在女儿眼中,他可能是一个不称职的父亲,在送女儿出国这桩事情上,他多少尽了些父亲的责任,似乎可以弥补心中的亏欠。现在李涵飞和莉莉联系很少,大多数事情都通过胡萍萍转达。

  有一天,胡萍萍约李涵飞吃饭,两人先是聊了聊女儿出国,胡萍萍讲签证也下来,机票也买好了,早点买,便宜些。后来,胡萍萍吞吞吐吐开口,“其实,我今天找你不是想讲女儿的事情。”她夹了一口菜吃,欲言又止。李涵飞不明就里,胡萍萍接着说,“是这样的,我可能要再婚了。”听到这句话,李涵飞有些吃惊,胡萍萍每次来都风风火火,主要是关心王美珍的身体,好像确实没有谈及过个人问题。他转念一想,也好,她还不到五十,如果有合适的对象,两个人扶持着过下半辈子,也是好事。怪不得今天胡萍萍没有去家里探望,而是单独喊了李涵飞出来。

  “之前怎么没听你提过。”李涵飞问。

  胡萍萍不好意思地笑了,“说这么大的人了,还要讲谈朋友的事情,难为情。”

  “这也正常。”李涵飞说,“我们分开都要四年了。莉莉晓得吗?”

  “哪能不晓得,我第一个就是要征求她的意见,她也是成年人了。”胡萍萍说,“我一开始怕她不支持,不支持就算了。没想到女儿懂事,说她之后也要出国,假使我能找个可靠的对象,一起过日子,那她也放心。”胡萍萍说着,声音有点哽咽了。

  “这是好事情。”李涵飞给她也倒了半杯啤酒,说今天要庆祝下。

  胡萍萍爽气,和李涵飞碰了一杯,一口气就把啤酒喝完了。

  “虽然我们两个有缘无份,但是你假使遇到合适的,也不妨再找一个,作个伴。”胡萍萍说,“你以前就话少,总是闷在家里不好。”

  李涵飞讲,他现在重心照顾老娘,找对象的事情没有太大兴趣。他问胡萍萍找了一个什么样的人。胡萍萍说其实是个熟人,老同事,也在他们文化系统里,人是蛮好的,算个小领导,丧偶五六年了,有一个儿子,很大了,工作好几年了。“以前我们工作上也接触过,他人老实、做事情靠谱,同事们对他评价也蛮高的。”胡萍萍说,“他也是这两年才想再婚的事情,大概听到我离婚了,安慰过我两句,后来我们越来越熟了。其他同事也劝我,说他人好,又是大家都认识的,知根知底,上哪里再去找这样的人。我想想也是。”这天的胡萍萍心情不错,笑得娇羞,像回到了少女时代。李涵飞已经想不起上次看到胡萍萍这样是什么时候了。有段时间胡萍萍家中出事,她每天眉头紧锁,嘴角向下,仿佛一辈子再也开心不起来,还好这些事都过去了,那时李涵飞陪在她身边,现在她要一个人继续往前走。

  “我想趁莉莉出国之前,把这桩事情办了。”胡萍萍讲,“婚礼肯定不办了,二婚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准备叫两家人一起简单吃个饭。到时候有空你也来吧,毕竟你是莉莉的爸爸。”“嗯。”关于离婚这件事,胡萍萍表现得很坦然。她说他们两个人之间也不存在什么原则性问题,没必要搞得老死不相往来。

  就这样,胡萍萍在虚岁五十那年再婚了。李涵飞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去吃饭,他说自己有点事情,胡萍萍也一定晓得那是借口,“前夫”的身份毕竟尴尬。李涵飞送了一个红包过去,上面写“新婚快乐、百年好合”,他想这婚礼的祝福语看似简单,其实不然,到底有多少新人能走到白头呢。他这辈子或许已经没有希望和谁“百年好合”了,唯有给胡萍萍送上祝福。她是个好女人,晚年一定会幸福。

  过了两天,胡萍萍还专门拿了两包喜糖过来,王美珍眼睛又红了,可能人老了,特别容易多愁善感。尤其是李国强去世后,王美珍总是叹气,一点小事都能让她流眼泪。王美珍拉着胡萍萍的手说,“小胡,你这次一定会特别幸福。从前,是小飞不好,不懂得珍惜……”胡萍萍拍拍王美珍的手背,表达一种安慰,“妈,过去的事情不要老是想了,现在大家生活得都蛮好的,以后日子会越过越好。”胡萍萍依旧叫王美珍“妈”,叫了二十年,改不了口了。她的喜糖很简单,就是两颗用透明纸包起来、扎着粉色蝴蝶结的费列罗。后来,这几颗巧克力谁也没吃,一直放在柜子上当摆设,天一点点热起来,巧克力球部分融化,圆形不再饱满。

  莉莉出发去美国那天,兴师动众,李涵飞开车带着王美珍,胡萍萍和丈夫都去了。这还是李涵飞第一次见到胡萍萍的现任丈夫,两个人互相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了。胡萍萍为了避免家庭矛盾,没有让现任丈夫支援。她之前悄悄透露,“他给莉莉小红包,我让莉莉拿了。留学的事情费用高,要他出钱不公平,他儿子肯定要有想法的。”莉莉带着两个快要半人高的大箱子,李涵飞有些担心女儿,到了美国人生地不熟,又要租房子、还要自己做饭,再加上上课、考试,不晓得她是否能适应。箱子都办了托运,莉莉要走进“国际出发”的闸口了。“你们回去吧,有事情手机联系。有个同学已经进去了,我得赶紧去找她了。”莉莉看上去很洒脱,她早就不是当年的小女孩,现在俨然一副年轻女人的模样,比她母亲高出小半个头。“你一定要当心,一个人在外面,爸妈总归不放心的。”胡萍萍抓紧最后的时间,再叮嘱几句,“不要省钱,正常用,不够了告诉我们。”莉莉点点头,她脸上看不出太多的神情,估计内心是紧张、忐忑、兴奋。“放假了早点回来,看看奶奶。”王美珍说。“嗯。”莉莉随口答应着。轮到李涵飞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也想不到说什么,他从来都讲不出太感性的话。“好好读书。”李涵飞拍了拍女儿的肩膀,这是莉莉成年后他们最亲密的举动了。莉莉拥抱了胡萍萍,又叮嘱王美珍小心身体,然后便转身离开了,他们看着她背着大书包,消失在磨砂玻璃后面。李涵飞难以置信,女儿要远渡重洋,去那么远的地方。王美珍更是忍不住眼泪,胡萍萍一看,鼻子一酸,眼泪也掉下来了。“这是好事情,这么好的机会。”胡萍萍安慰她,更像安慰自己,“我们那个年代想出去读书,都没机会,现在赶上好时代了。”几个人一同离开,旁边有一家人,也是来送孩子出国留学的,久久没有离开,两家人相视一笑,人人心中五味杂陈。

  回忆起莉莉大学的这几年,除了半个月、一个月的见面、吃饭,和李涵飞有交集的回忆少之又少。唯有一次,胡萍萍打电话来,说街道发了世博会的票,三个人一道去看看。那天莉莉和母亲总是走在前面,莉莉亲昵地挽着母亲的手臂,刚进大学不久,她很兴奋,和母亲仍有说不完的话。李涵飞一个人跟在后面。世博园人山人海,莉莉说她已经查过了,有几个馆一定要去看,中国馆、沙特馆、英国馆、意大利馆……最后到底看了几个,李涵飞已经有些忘了,只记得那天一直在排队。排队时无聊,胡萍萍讲起不少莉莉小时候的事情,偶尔三个人也会一起哈哈大笑。李涵飞险些忘记他们如今已经不生活在一起。莉莉这天兴致高昂,让胡萍萍给她在好几个国家馆门口拍照,还说过两天再约同学来一趟,这里实在太大了,逛都逛不完。这是这几年中李涵飞和莉莉相处得最愉快的一天。后来,莉莉应该是想好要出国了,变得很忙,周末也没空过来,父女两个人见面了,也没有太多话讲,都是胡萍萍在讲。

  女儿去留学,就像是风筝越飞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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