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涵飞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会离婚。在他看来,离婚这桩事情是由一件很小的事情引发的,但很有可能早在十几年前、甚至他们刚结婚没多久时,这段婚姻已经有了裂痕。
莉莉进了高中后,学业明显繁忙,她早已放弃了小时候学的电子琴,每天要做功课到十点钟,偶尔考试前,要复习到十一、二点,像往常一样,莉莉的功课是由萍萍一手抓。莉莉的课余时间被补习班填满,她理科薄弱,胡萍萍一口气给她报了数、理、化三个班,莉莉英文不错,胡萍萍讲越是好的科目越是不能掉以轻心,高考要靠英文拉拉分,于是帮她把英文补习班也报上了。莉莉戴着厚厚的近视眼镜,眼睛无神,脸上总是冒着几颗青春痘,李涵飞看到女儿这样,总感到心疼。他时常回忆起莉莉小的时候,那时她还是胖嘟嘟的小女孩,虽然五官不算漂亮,但活泼生动,那时她不谙世事,天真无邪,喜欢调皮捣蛋,总是发出咯咯咯的笑声。是什么让女儿变成现在这样呢?太重的学业、胡萍萍的管教、要考上一本大学的目标?李涵飞讲不清楚,他和女儿的交流越来越少,周末两个人同时在家的时候,居然有些别扭和陌生,他不知道如何去表达自己的关心,只好问问女儿,有没有想吃的东西、零花钱够不够花?李涵飞背着胡萍萍,经常给女儿50、100块的零花钱,让她好去买点自己喜欢的小文具,或是放学后去小卖部、便利店买点零食解馋。这是他和女儿仅有的默契,莉莉小心翼翼,从来没有让她母亲发现这一笔多给的零花钱。
李涵飞还记得那天,一开始和任何普通的一天都一样,他正准备去店里,家里电话铃响了。他接起来,是胡萍萍,“还好你还没去上班,今天单位里出了点事情。”胡萍萍压低嗓音,“有几笔账对不上了,现在说要从头查起,我也走不了。等会儿7点钟莉莉学校开家长会,你去一趟吧。快高考了,家长会很重要的。”李涵飞答应了,他想着先去店里看一看,再去学校也来得及,没想到下班时间又碰到下雨,开始堵车了。学校门口没地方停车,李涵飞回家里停好车,再换脚踏车出去,匆匆忙忙赶到学校门口。说来惭愧,从小到大,他只有小学的时候给莉莉开过两趟家长会,后来都是胡萍萍去了。莉莉的高中,他还是第一次进来。女儿大了,学校离家里很近,走路一刻钟,她平时都是自己上学、放学,不再像儿时那样,期盼着爸妈来接,大概对她来说,这短短的放学路,是她每天最放松的片刻。
家长会已经开始了,李涵飞被雨淋湿了,他有些狼狈地穿行在走廊里,还好没人看到。每个教室都长得差不多,台下坐着黑压压的一片家长,台上站着一名老师。李涵飞放轻脚步,匆匆走过这些雷同的教室,他依稀记得女儿是高三(三)班的,还好,后门开着,最后一排还有空位,他溜进去坐好。讲台上的老师应该是班主任,是一个个子娇小的女性,年纪不算大,三十五上下,戴着金丝边眼镜,模样倒是很威严,她正说得激情澎湃:“各位家长,今天是我们高三的第一次家长会,无论对于学生、老师和家长来说,都是十分重要的。我们老师的工作也非常需要家长的配合,不仅要关注学生各个科目的成绩起伏,更要关注学生的心理状态……”李涵飞看着旁边的家长,都在随身带来的小本子、文稿纸上做着笔记,他也想记下几个重点,结果翻口袋,竟然纸笔都没有带,空手而来,他有点尴尬。看着身边一位母亲奋笔疾书、听得头头是道的样子,他觉得有些惭愧,这个母亲让他想起胡萍萍,他心想,我真是个不合格的父亲。“万事开头难,如果能平稳度过高三这头两个月,那学生自然会进入到紧张学习的那种节奏和状态中去,最后在高考中稳定地发挥出自己应有的水平。”台上的班主任老师一口气讲了十分钟,没有停顿,一气呵成。旁边的家长也许是察觉到了李涵飞的窘迫,也或许是被李涵飞低头翻口袋的声音所打扰,悄悄给他递来一支笔和一张纸,李涵飞感激地朝她笑笑。
家长会听下来,李涵飞笔记是记了,却又觉得老师讲的东西有点像纸上谈兵。班主任说,摸底考成绩上礼拜也出来了,如果还有家长对自己孩子每科的成绩不清楚的,可以排队和各科老师单独交流。班主任话音未落,好多家长就一窝蜂地涌到讲台前,把老师们团团围住,不少人手里还拿着卷子、成绩条,李涵飞双手空空,他犹豫要不要去问问班主任莉莉的成绩怎么样,又觉得有些尴尬,他连莉莉摸底考几分都不知道。他想,还是算了,也不必再单独和老师沟通了,老师刚刚激情澎湃地说了半天,大意他也懂了,就是让孩子不要松懈,要认真对待每一堂课、每一次测验,还要保持平常心,否则容易出情绪问题。李涵飞把笔还给隔壁家长,那一张写着笔记的纸他折好放在口袋里,离开挤挤攘攘的教室。没想到外面雨下得更大了,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脚踏车旁边。这家长会开得他头晕目眩,天气湿热,头顶上的吊扇徒劳转着,收效甚微。没想到,刚骑出去一条马路,脚踏车链条松了,他只好蹲在地上修,修了半天还是不行,弄得满手油污。他烦躁起来,还好家里也近,只好把车推回去了,像一只落汤鸡。
回到家,莉莉正在写作业,问他,“你回来了?”“嗯,刚从你们学校回来。”胡萍萍还没回来,李涵飞去洗手、洗澡、换衣服。李涵飞换了干净汗衫,刚好看到女儿挂了电话,于是问她,这么晚了,是谁的电话?莉莉一脸不高兴的表情:“爸爸,你不是说你去开家长会了吗?为什么老师刚刚打电话来说你没去?还说全班就我一个人的家长没去,让我明天去找他。”
“谁说的,我刚从家长会回来。”李涵飞不耐烦地讲,“你们老师是不是搞错了?”
“那你在表格上签到了吗?”莉莉语气生硬,像在审问犯人,有时胡萍萍也用这种语气讲话,此刻莉莉像另一个“胡萍萍”,让李涵飞害怕起来。
“那倒没,我去的路上堵车,进教室的时候已经开始了,我从后门进去的。”李涵飞如实交代。
莉莉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她讲,“爸爸,我是高三(四)班的,你没走错吧?我们班主任是教语文的,一个国字脸的男老师。”
这下李涵飞无言以对,他居然连自己女儿在几班都搞错了。他只好尴尬地说,“我记错了,我跑去高三(三)班了。”
莉莉好像火山喷发,突然就哭了,“老师说我态度有问题,让我写一份检讨。你怎么连我是哪个班都不知道?”
李涵飞看到女儿哭了,连忙安抚她,“对不起,真的是我不小心记错了。要么明天我帮你去跟老师说。”
这时候,胡萍萍开门回来,脸上神情也不好看,一回家看到家里鸡飞狗跳,她也忍不住喊起来,“不做功课,哭啥?”
莉莉仿佛看到了救兵,哭得更大声了,“爸爸去开家长会,连班级都走错了,老师刚才打电话来,批评我了。”
“你这个人,一点点小事都做不好。”胡萍萍也一下子就炸了,“女儿是几班你都不知道,你怎么当爸爸的?这是高三第一次家长会,我千叮咛万嘱咐,说了很重要的。你去了等于没去。”
母女俩大呼小叫,李涵飞被吵得头疼。
“别吵了,大不了明天我再去一趟,找班主任解释一下。”李涵飞试图打个圆场。
“你还是别去了。你去了,班主任怎么想我们家?肯定觉得家长太不责任了。莉莉的学习你管过吗,还好意思说你去!”胡萍萍冷笑一声,“要不是今天单位里出事情,你想去,我都不放心让你去。这么多年了,你把家里当旅馆,晚上回来睡一觉,家里的事情你管过几件?”
胡萍萍有些歇斯底里,李涵飞还没看过她这样,他真的不明白,她至于发这么大的火吗?李涵飞讲,“别说这种话了,没意思。”
“什么没意思?”胡萍萍抓这个词不放,她暴跳如雷,“过这种日子就是没意思!别人家里,买房子、旅游、计划送小孩去留学,我们家里呢,你连人影都看不见……对,你说得对,是没意思。”胡萍萍也哭起来,推搡李涵飞,“你怎么这么没用……什么事情都做不好。”
莉莉从没见过父母这样,她愣住了,早知道父母会吵成这样,刚刚她就不和胡萍萍告状了。
“你先进去做功课。”胡萍萍对莉莉说。莉莉仿佛得到特赦,她不想站在这里,旁观父母这场前所未有的争执。莉莉吸着鼻子,回到房间,把门关上。
李涵飞没有躲,他哑着嗓子说,“这日子我也不知道怎么过了。”
其实这是他的讨饶,胡萍萍并没有听懂。
胡萍萍沉默了几秒,啜泣着说:“离婚吧。”
他们不知道躲在房间里的莉莉听到多少,或许也无所谓,一个屋檐下,迟早会知道。其实,莉莉已接近成年,她早就知道父母之间的感情并不是太好,在她成长的漫长岁月里,李涵飞日夜颠倒的作息使他长久缺席,莉莉甚至说不清自己和父亲有没有感情。
胡萍萍平日经常抱怨,但这是她第一次讲出“离婚”这两个字,从这一刻起,她和李涵飞都深知这对于他们来说,可能是一个既定的、也是唯一的答案。两个人都想过,如果早一点分开,会不会对他们、甚至对莉莉都好一些?这一夜,两个人翻来覆去,一夜未眠。
第二天清晨,莉莉上学去了。李涵飞和胡萍萍坐下来,讨论离婚的事情。房间里安静得有些可怕,他们如对峙一般坐在餐桌两侧,心里清楚这是不得不面对的局面。他们商量好,到明年六月女儿参加完高考、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之后正式离婚,离现在不到一年。胡萍萍同意了,但是她又哭了,说没想到把日子过成这样了。其实很多事情并没有对错,如果有更好的选择,李涵飞也不想这么大年纪还日夜颠倒地干餐饮,谁不想西装革履地坐在办公室里?李涵飞从来不和胡萍萍讲他在云南路碰到的狗屁倒灶的事情,他觉得既然这是他自己的决定,那就没必要抱怨,和胡萍萍倾诉,她也只会埋怨他没用。胡萍萍曾经把钱看得很重,她喜欢有意无意地和人家攀比,李涵飞在当时的处境里,是顺水推舟,也是别无选择地做了这行,他又何尝不是为了这个家呢?他不想把这些想法讲出来,好像他在邀功或是赎罪,他觉得胡萍萍应该理解这些,这是夫妻间最基本的默契。李涵飞晓得,胡萍萍为这个家付出了很多,他心存感激,但他们间的爱情早就荡然无存,这段婚姻只会让双方痛苦。李涵飞走错了班级的事情,成为压垮胡萍萍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让她不想再自欺欺人。
李涵飞问胡萍萍,以后女儿跟她过,他每个月出赡养费,也会来看她们母女俩,是否可行。本来胡萍萍已经趋于平静,听到这话又开始流眼泪,说李涵飞这个人没有良心,养了这么大的女儿都不要了。其实不用李涵飞解释,胡萍萍心里也知道自己和女儿感情更深,这是理所当然的决定。她这么说只是为了发泄情绪,李涵飞没有多说什么,只给胡萍萍递上餐巾纸。她最终再度冷静下来,擦干眼泪,洗了脸出门去上班,留下李涵飞一个人在家。离婚这桩事,大局已定,只是双方老人那里可能不好交代,李涵飞想,找个机会和李国强、王美珍好好讲,让他们有个心理准备。
胡萍萍走了,李涵飞还坐在餐桌边,回忆里他们一家三口能围坐在一起吃饭的画面并不算多,每次吃饭时,莉莉都津津有味地和胡萍萍说学校里的事情,无论老师、同学,那些名字对李涵飞来说一概陌生,胡萍萍却对“前情梗概”一清二楚。从奶奶家搬到这里已经十几年,李涵飞想起莉莉上了幼儿园后,胡萍萍有一段时间热衷下厨,买了好几本菜谱,孜孜不倦地钻研各种新菜式,李涵飞也总是捧场,说每一道菜都好吃,其实有的菜淡了、有的菜太咸,可他并没有撒谎,是真心觉得吃到了家的感觉,那时他刚度过初为人父、手忙脚乱的时候,觉得生活开始步上正轨,日子简单又新鲜。其实那段日子,可能是他们婚姻里最幸福纯粹的一段时间。所有琐碎的片段,如胡萍萍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莉莉儿时如苹果般饱满稚嫩的脸颊、夫妻俩教莉莉数数背诗,有时候会让人联想到“天长地久”这样宏大的词汇。可惜时光如水,一泻千里,没人能抓得住那些值得珍惜的瞬间。它们先被仓皇地堆积在记忆里,然后被年岁蛀成碎屑。
李涵飞走到女儿的书桌前,书桌上摊着乱七八糟的草稿纸,课外的练习册,他随手翻了两页,数学练习册如天书,他一道题也看不懂。
他想起女儿出生,简直还像是昨天的事情。他在产房外的走廊里来回踱步,坐立不安,脑袋像在被什么东西灼烧,无法思考,这等待过于漫长,令人煎熬。后来护士出来说,生了,是女儿,六斤三两,母女平安。后来李涵飞第一次见到了女儿,小脸是红色的、皱巴巴的缩成一团,眼睛都没有睁开,头发稀疏,好像一个小动物。他还记得第一次抱莉莉,那么小、那么轻、那么柔软,他生怕自己太用力了,那种感觉很奇妙,突然间他就和这个婴儿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联系,从此他们成为彼此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了。那时他没有想过,女儿会长大,长大后不再依赖他,甚至会变得无话可说。女儿读幼儿园时,他喜欢去接她放学,把她抱着慢慢走回家,那时她背着一个很小的书包,依偎在他怀里,会口齿不清地说些幼儿园里发生的事情,或是唱一首老师新教的歌。后来,不知道从哪一天去,或许是李涵飞跟着董阿哥做了餐饮,也或许是女儿的功课日益繁多开始,他和女儿的关系一下子就疏远了,等莉莉上了初中,两人几乎就没有交流,李涵飞再想弥补父女之间的关系,又觉得无所适从,两个人变得客客气气,但又很陌生。
李涵飞和胡萍萍暂时还没和双方父母说要离婚的打算,这件事几度到了嘴边,却总难以开口,这段时间莉莉话更少了,喜欢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戴上耳机,不知道是在听英语还是听音乐。李涵飞总是一次又一次想起莉莉儿时的样子,尤其是在深夜,他下班回家的路上。他对胡萍萍感到抱歉,性格使然,他永远无法成为她心里的理想丈夫,有稳定体面的工作、有不菲的收入、还有时间能陪老婆、孩子去旅游。其实这样的期望算不上奢求,李涵飞理解她的想法,但自己又无能为力。他对莉莉的情感则更复杂些,他太过内疚,以至于更加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歉意。他觉得自己一直缺乏一种能力,从他和蒋梦茹谈恋爱的时候一直到现在,他没有开口去表达情感的能力,这让他经常觉得痛苦,也活得别扭。
让女儿顺利参加高考,这成了李涵飞和胡萍萍需要协力完成的最后一个、也是最艰巨的任务。莉莉的书桌前贴着高考倒计时的数字,从100天开始,三位变成两位数,这上战场的日子一天天临近。胡萍萍讲,其实高三分了文理科之后,莉莉的状态比以前好些了,成绩也还可以,基本是班里中游。“不晓得我们的事情会不会影响她。”胡萍萍还是很难把“离婚”两个字说出口,她和李涵飞约定,最后这几个月里千万不能当着女儿的面发生争执。胡萍萍很快就调整了心态,进入十级警戒,总是大呼小叫,一会儿让李涵飞去买点鸡精,给莉莉补补脑子,一会儿说让莉莉每天吃完饭和她去楼下散步半小时后保持头脑清醒,还让莉莉把做错的题目都抄在“错题集”上,每天都拿出来复习。胡萍萍是高考的受益者,虽然考的不是重点大学,但也足以改变她的人生,她总觉得要不是有这文凭,她不可能有这份稳定的工作,她经常说李涵飞,再怎么样也应该上个大专。
高考前夕,一家人的关系竟然变得史无前例的和谐。可能胡萍萍和李涵飞终于都放下了压在他们心里多年的石头,两人可以正常、平和地交流,而不是针尖对麦芒,或者鸡蛋里挑骨头。他们眼下唯一关注的核心,就是他们共同的女儿莉莉。
高考前的一晚,李涵飞给女儿端去一杯热牛奶,如今他更不晓得应该和女儿说什么,他写了一张小卡片,上面只有四个字“高考加油”,他本想署名“爸爸”,但犹豫了一下,他没有写,他想是不是在莉莉心里,他已经配不上这个称呼了。莉莉还在做最后的准备,李涵飞生怕打扰她,让她分心,最后他鼓足勇气开了口,“莉莉,前段时间爸爸、妈妈的事情搞得你很烦,对不起,是大人不好。不对,主要是我不好,你千万别受影响了,明天放松心态,好好考试,正常发挥就行了。”莉莉楞了一下,接过牛奶,回答了一个“嗯”。李涵飞又讲了一句,“不管我和你妈妈怎么样,你永远是我们的女儿,这不会变的。”说完,李涵飞觉得有点尴尬,赶紧出去了。其实那刻他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哽咽,这让他觉得窘迫了。
李涵飞不知道,其实莉莉已经紧张得什么也看不进去了,她盯着面前打开的书,徒劳地试着再背背几个容易考到的数学公式,数学是她的弱项。父亲走出去时匆匆把门带上,莉莉刚才没有回答,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父亲出去后,她才拿起那张卡片,她发现原来自己对父亲的字迹都陌生,他的字有点乱,但又很有力。她不知道,自己其实已经错过了父亲人生中绝大多数的故事,她从来不晓得李涵飞作为“小白龙”时的那些事,只模糊地晓得他以前在理发店工作过。这一刻,她突然红了眼睛,没有人看到,但她仍觉得自己狼狈。她慌忙地把眼泪擦掉,一口气喝掉牛奶,把书本合了起来。
后来再回想起来,莉莉高考那几天跟做梦一样,很快就过去了,它们并不如想象中那样波澜壮阔。莉莉的高考成绩下来了,再过几天分数线也下来了,胡萍萍并不是十分满意,或许她内心一直渴望有奇迹发生,她觉得假使莉莉再努力一点、或是那天再猜对几道题,她就可以上一本了。莉莉考上了一所二本学校,就像她之前十几年的人生那样,不好也不坏。
李涵飞终于鼓足勇气,找王美珍和李国强讲了离婚的事情。王美珍听了,愣了一会儿,“萍萍这么好,你哪能会想要离婚了?”“她是蛮好,但我们真的过不到一道去。”“小孩都这么大了,这个年纪离婚,人家会讲闲话的。”王美珍眉头紧蹙,“尤其是我们这个大楼里的邻居,大家都认识,背地里要讲的。”李涵飞觉得有点可笑,母亲关心的不是他和胡萍萍过得是否幸福,而是怕邻居的流言蜚语。“嘴巴长在人家身上的,要讲只好随便他们。”“其实,我也发觉你和萍萍这几年没这么好了,话都没有两句。”李国强插话,“你们的事情,我们老了,也不懂了,小孩都要上大学了,自己也五十岁的人了,还离婚做啥呢?”王美珍叹了口气,“还是老早好,以前结婚是一辈子的事情,我们真的老了,跟不上时代了。你们做主吧。”王美珍眼睛红了,她讲,“如果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离就离吧,还好莉莉也大了。只是萍萍,我早就拿她当女儿的。”李涵飞讲,未来女儿上大学了,他考虑把楼上的房子先卖掉,把钱给胡萍萍母女俩,“算是补偿吧,莉莉上大学了也要花钱。”李涵飞征求父母俩意见,两个人都说他决定就行。王美珍讲,“老婆都没了,光留个空房子有什么用。”李涵飞安慰了父母几句,让他们别想太多,日子还是照样过。
胡萍萍准备带莉莉去旅游,她拿回好几张旅行社的宣传单,最后决定和朋友一家一道去泰国。“东南亚旅游性价比高。”胡萍萍兴致勃勃,她忽然想起李涵飞以前在曼谷也开过理发店。“你……你要一起去吗?”胡萍萍问他,“我们一家三口,好像从来没去旅游过。”这成了一个遗憾。“一直和你写信的那个王阿哥,是不是在曼谷的?”“嗯。”李涵飞说。“你要不要一起去,看看他们?”李涵飞找了个借口,说天热了,店里忙,最近服务员走了好几个,他走不开了。其实李涵飞已经不知道该以什么身份和胡萍萍一起出去了,另外他对曼谷有太过复杂的情感。那个地方改变了他的一生,想起来总五味杂陈。如果面对王大副、一枝花、阿康他们,他应该也会有些手足无措。他内心深处不想让胡萍萍知道这些事情,它们都过去了,这些事情太过沉重,和谁讲都没用,只能独自面对。李涵飞心想,等哪天他真正做好准备,应该会一个人去见见那些回忆里的故人。“你这个人,还是一样扫兴。”胡萍萍数落李涵飞,他没有回嘴,只跟她说确定好行程,他送她们去机场。等旅行回来,他们一家人都要面对新的人生阶段,他和胡萍萍正式分开,莉莉也要准备好去上大学,这趟旅行像一个缓冲。“还是舍不得。”胡萍萍看着这个家,“住了这么多年了。”她以前总说要再装修一次,现在房子要卖了,这些事情也免了。
胡萍萍拿着旅行社的宣传单货比三家,最终选定了行程,李涵飞看了那张宣传单,上面出现好几个熟悉的地名,比如大皇宫、考山路,他想起他和金枕头一起去大皇宫参观,金枕头永远活在了那个年纪,不会再长大、不会再变老,假使他还活着,也有四十几岁了,一定也结婚、生子了。这么多年过去了,金枕头的模样在李涵飞脑海里越来越模糊,当年甚至连一张他的照片都没有留下,他现在想起他来依旧会心痛。李涵飞悄悄把那张宣传单放回桌上原位。
李涵飞开车送胡萍萍、莉莉去浦东机场,这是莉莉第一次出国旅游,又加上拿了录取通知书,尘埃落定,这下她觉得自己是真的自由了。快到机场了,胡萍萍讲你直接开回去吧,否则还要下去停车,太麻烦了。李涵飞执意不肯,把车停到地库,拿着行李,陪两母女到出发层。胡萍萍很快找到了朋友,两家人说一起去找领队。朋友还不知道他们决定离婚的事情,热情地和李涵飞打招呼,问他怎么不一起去旅游。胡萍萍抢先说,饭店生意忙,他就不去了。朋友又说,你这个老公真好,箱子都是他推。李涵飞只好说,应该的。
领导喊她们去集合,这下真的要分别了。李涵飞挤出了笑容,故作轻松地对莉莉说,“要听妈妈的话,危险的地方千万别去,玩得开心点。”
“放心好了,你回去吧,路上远,你开车回去当心点。”胡萍萍讲。
李涵飞把大箱子拉到母女面前,说:“密码还记得吧,千万不要忘了。还有银行里换的泰铢放放好。”
“记得、记得,你回去吧,今天怎么这么啰嗦。”胡萍萍回答。
“那我走了,再会。”
这次再见,李涵飞印象特别深刻,那时在曼谷的机场,他也这样和王大副、一枝花、阿康他们说了这样一句再见,一别二十多年。那些好的坏的,往后人生里都不会再相遇了。李涵飞内心沉重,他看着母女两人跟着领队一起走远,居然有种生离死别的感觉。莉莉已经比胡萍萍还略高一点,两个人的背影经常被其他游客挡住,那瞬间李涵飞觉得自己正和这母女俩渐行渐远。他摇摇头,试图振作一点,打消心里消极的念头,鼻子却一酸。他不喜欢机场这个地方,离别的氛围太过浓重,远远超过相逢的欢喜。李涵飞吸吸鼻子,朝地下车库的方向走过去。
趁着这几天,李涵飞在家里收拾自己的东西,他已和父母商量过,暂居父母家,奶奶的老房子原本出租给别人,等明年到期后他简单装修一下,住回老房子去。王美珍心疼儿子,说还是三个人住在一起有个照应,李涵飞想一想,也是,父母早已年过古稀,年岁一天天上去后,总有一天需要他照顾。李国强说,现在老房子租金也没多少钱,一个月几千,要么趁着这两年世博会,房价高卖掉它。“小飞,你也不小了,再过十年也要开始养老了,钱还是要存点。”“嗯。”李涵飞离婚,等于净身出户,将来房子卖掉以后,他只有银行里一点存款,还有股票账户里一点钱。李国强讲得有道理,他们饭店不像正规公司,更不像体制内工作,交的金少,未来的养老金也少。李涵飞明明觉得自己才人到中年,怎么已经要开始考虑退休、养老的问题,他总觉得自己还有壮志未酬。
李涵飞的东西并不多,他先把衣服整理了,找到其中一套西装,是刚去江河上班的时候买的,做工好,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用手小心拂过这西装,他都老了,这西装还模样如初。当时觉得衣服贵,舍不得穿,一共也没穿过几次。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穿上这西装,其实现在也鲜有场合需要他穿得这么正式。他还是把它小心地收在箱子里,一起带走。还有两天他要离开这个家了,从表面上看不出太多的变化,打开衣柜鞋柜,才能发现有了空缺。胡萍萍母女俩还要住个把月,他把这个家里还需要修理的地方又都检查了一遍,给洗手间换了新的灯泡,把橱门上松了的螺丝拧紧,还把吸油烟机拆开都擦了一遍。这件事以前胡萍萍喊他做,他总是不情不愿。
最后,他打开照相簿,想着抽几张照片做纪念,很可惜,从前没想过会分开,很多照片都只印了一张,底片老早就不见了。他不敢多拿,只拿了几张莉莉从小到大的照片,一张是她刚满月、一张是她幼儿园毕业,还有她在弹电子琴的。还有很多没有被照片记录下来的时刻,李涵飞都不在她身边,女儿确实是被萍萍一手带大的。李涵飞还翻到几张他们去锦江乐园时拍的照片,那天快乐得有些不真实。他记得回家时,他答应莉莉之后再一起抽空过来,后来锦江乐园造了一个巨大的摩天轮,但莉莉却长大了,他始终没能兑现自己讲过的话。他犹豫再三,把那几张照片给母女俩留下了,他想,在那天,起码他是个合格的父亲。他把这几张照片当成线索,希望莉莉某天能破译,回想起他片刻“好爸爸”的样子,片刻就足矣。离开前,李涵飞又看了一眼这个“家”,不久后它就会被卖出去,成为别人的家,他们生活过的痕迹,也会像被橡皮擦擦掉那样一干二净。他舍不得,但无可奈何。防盗门“嘭”地一声关上,在安静的楼道里显得有些突兀,李涵飞猛然觉得自己孑然一身,非常孤独。
李涵飞回父母家住,两代人生活习惯始终不一样。父母八九点就睡了,这个家的夜晚总是格外宁静,不像原来的家里,胡萍萍要盯着莉莉做功课、复习,母女俩偶尔唇枪舌战,李涵飞那时觉得吵,现在竟然有些怀念那种吵闹。头两天他睡得很好,或许也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后来他经常做梦,这个梦他以前做过很多次,他在一辆列车上,旁边都是他的熟人,面目模糊,但人们一站站都下车了,其中也包括胡萍萍和莉莉,他还没来得及喊她们别走,车门又关上了。最后总剩他一个人,列车咣当咣当向前,窗外的景色也模糊不清,天色渐暗,他不晓得自己身处何方、要去哪里。那时他就惊醒了,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这间房之前被王美珍他们用来存放不常用的旧物,比如从弄堂里带过来的樟木箱、还有现在不穿了的旧衣服。房间里有一股复杂的味道,像是樟脑丸、风油精、药油和老人味的混合体,是岁月的沉淀。李涵飞躺在这气味里,他忽然很清醒,这个梦是个寓言,大概每个人都在这列车上,手中拿着一张目的地不详的单程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