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轻韫转身离开时，见子书辛仍手撑树干，整个人带了丝虚弱感，面色苍白里透着因猛咳而映显的红。
这也是她头回意识到，此人并不是故作病身，方才那般模样不似做假，像是要把心都咳出来一般。
她自浅浅扑了层花瓣的宫道走过，嗅着满面清香，心中却有些复杂，似是升起来一种同病相怜。
虽不知子书辛为何谋反，但这样隐忍谋划多年，最后一朝夺势的人，和得上苍眷顾，能重回少时改写一些悲剧的她，莫名有些相像。
而这边，等到沈轻韫一行转过路口消失不见，树下的子书辛才深吸气，调整着纷杂心绪，挪动步子缓缓折回东宫。
他没有径直去见纪玚，而是寻了借口，称身子不适先行回了玉璃阁歇下，微弱的床头灯盏映照下，躺在床上的他并无一丝睡意。
这是他少有的心慌意乱。
入夜，月色斑驳投下，化作叶子轮廓摇晃在窗棂上，屋中响起低沉的闷哼，随着那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紧床褥，正主那紧闭地双眼猛然睁开，大喘着气醒了过来。
梦魇里，那个原本安静祥和的都城，被敌国主帅算计，用得了疫症的病人衣物为引，搅乱了百姓的安生，使得人心惶惶，满城萧索。
在战争面前，人命轻贱如浮萍，不值一提。
而他，身负着血海深仇活下来，无时不刻想着报仇雪恨。
子书辛抬手用衣袖沾去满头冷汗，有些怅然地望着豆灯出神，许久没有睡意，索性掀被而起。
心中有事，他自是难以安寝，沈轻韫所言真假未定，可他却不能无动于衷。
若是一城出了瘟疫，那便是成千上万的人命，过去那些刻骨铭心的经历，让他不得不早做打算，就当是未雨绸缪也好。
于是，他提灯上了楼，寻到城池图册，并提笔圈划住了‘秭归城’之处，并仔细将周边城池和官道进行梳理。
若是当真一朝爆发瘟疫，应对策略绝不可以粗暴地锁城索命，粮草、药材、良医、古方、并其他需用都得供应充足才可以。
如此，还只是城外之说。
至于城中种种细则，更要推敲拟定，不但要稳妥安置病人，更要查询出疫症源头，还有那些无力回天病人的处置之事。
桩桩件件，都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完的。
月影偏移，书桌前的烛火经久未歇，被铺陈好的宣纸上，正被行云流水地染上墨痕，子书辛边落笔边琢磨，时不时还会起身翻查众书册，可谓十分忙碌。
以至于天亮之后，纪玚听闻宫人说玉璃阁烛火通明，天亮方灭后，甚至顾不得用早膳，便匆匆来寻人。
不过，即便身为太子，纪玚也很清楚先生的规矩，这玉璃阁既是先生住处，旁人未经允许不可擅入，他便示意内侍叩门。
敲门声惊动了倚在书案上浅眠的子书辛，初初回神，便感觉到浑身的酸麻和难受，他紧咬着牙先收拾好所写策论，而后不忘将图册书册等归置回去。
待收拾妥当，这才下楼去开了门。
“先生万不可再如此操劳，”纪玚见其面色苍白，便知先生定然废寝忘食，他招了招手，内侍将食盒放在桌上，“孤来陪先生用膳，等垫垫肚子先生再歇着。”
子书辛强撑着用了些粥饭，便再无食欲。
纪玚临走时，仍感动的相劝，“孤最倚仗的就是先生，还望先生定要修养好身子才是。”
直到出了玉璃阁，纪玚收回视线，原本想要邀先生同行，去接祁王弟回宫的，可转念一想先生如今这般憔悴，若是再说出口，岂不是强人所难？
罢了，不过就是祁王弟，孤这个太子亲自迎接足以，何必惊动先生呢。
就在祁王归京时，溧阳侯府却派出去一行人马，急吼吼出城赶去那宝意庵，务必早早接回来二姑娘沈轻水。
沈轻韫听了这消息，神色如常地翻看着私库礼簿，若是宫中为祁王设宴，她这个长平县主少不得也得赴宴，到时候备礼便须得和溧阳侯府分开来。
于是，才有了如今举动，好在她先前被太后和陛下重赏，就连纪玚都应景的阔绰无比，私库里样样数数都是上得台面的好东西。
“就择这块玉料，请匠人雕琢出成套玉爵，回头送出去也算拿得出手。
她敲定后，青黛便捧着礼簿退下，并且去传话安排。
如今祁王归来，不出半个月那秭归城瘟疫爆发，更会引得朝廷动荡，这种时候，别说是沈轻水回京，就是加上孙氏诈尸，都算不得什么大事。
沈轻韫面色沉静，坐在桌后临摹落笔，曾经她总是病体缠身，故而练字都是力气薄弱，写出来也软塌塌的，不成风骨。
许是为了比照过去，她如今见天都会练字，就连容姑姑都夸赞颇有进益。
宣纸被拿起轻轻扇动，好让字迹快快干透起来。
正好盖住了桌边的请帖，原也不是什么大事，这不是听说祁王归京，满城闺秀们都起了兴致，甚至沿街酒楼茶舍都被承包下来，这便是楚家姑娘请她去看热闹的。
沈轻韫委婉拒了，不过旁的不说，这位祁王是个能耐的，少时曾远赴邻国做质子，足足六年飘零异国。
而后便直入军营，从小兵坐起一步步靠着军功，成了最早被封王的皇子，加之他乃德妃娘娘所出，所有人都琢磨着，若不是太子乃已故皇后嫡出，这位祁王定是当仁不让的储君人选。
可惜，沈轻韫眼神微闪，纪玚心性不仁，若祁王愿意承担国祚，倒也是大隋之福。
偏偏此人不知为何，从头至尾都礼让着纪玚，最后竟看破红尘出家做了和尚。
若非如此，子书辛若要得手还要费一番周折。
左右祁王不是绊脚石，和子书辛也对不上，沈轻韫没怎么放在心上。
而城中街道上，那剑眉星目身姿挺拔的祁王正策马而过，与迎接他的纪玚并行着。
两旁的茶舍酒楼里，正悄悄探头探脑的贵女们，纷纷羞红了面颊，太子和祁王兄弟两人在一块，更叫人看得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