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其实……”金珊珊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
“这几年,大大小小的修复案例,也经手了几十个,”金珊珊道,“我也在思考一个问题,修复的意义,只是给文物治病,只是传承传统手艺吗?”
“自然不是。”
“高老师,你先喝点糖水。”
“好,”高盛喝了口糖水,接着说,“一开始,文物修复并不是一个独立的行业。与文物收藏不同,我们这一行当的鼻祖,出现得特别晚。都要到清朝末年了。”
见夏至清坐在一旁,流露出质询之意,金珊珊忙解释道:“文物修复业的鼻祖,是清末内务府造办处的一位于姓的太监。他有一个绰号,叫‘歪嘴于’。这个人,一直负责修复宫廷铜器古玩,是宫里著名的八位手艺人之一。就像小说里的‘江南八怪’一样,这八个人还有一个合称,叫‘清宫八大怪’。”
夏至清含笑听罢,又听高盛补充道:“后来,歪嘴于出了宫,就在前门外,开了一个万龙合古铜局,帮人修复青铜器,有时候也修修金银器、玉石器、陶瓷器,还收了很多徒弟。”
“哦,受教了。”夏至清道。
“高老师,”金珊珊说,“我们修复组不太忙的时候,有时也会在一起讨论,今时今日,我们是如何传承明清时期的金银细工的。有清一代,金银细金工艺已集历代之长,达至巅峰。后来,帝制崩溃,宫廷作坊也随之而解散,工匠们有的回乡开起了作坊,也有的留在京中创业,但手工行业一直都不怎么景气。辛亥革命之后,在外国金融业的刺激下,手工行业才开始复苏,金银手工作坊尤以沿海地区为盛。”
高盛喝着糖水,微笑颔首。
“那时候,北、上、广、宁、川等地区的金店银楼,办得有声有色,东洋庄、西洋庄、内路活都大有销路。到了民国时期,对于金银饰品、摆件的原创需求更甚以往,专业分工也分得更细。”
夏至清听得入神,便插言问询:“意思是,形成生产流水线了?”
“可以这么说。虽仍为手工制作,但因为打坯子的,拔丝的,錾作的,攒作的,金作的,包金作的,实作的,蓝作的,翼作的各有分工,制作一件金银器,比以前来得更快,效果也不遑多让。”高盛道,“就像,老师阅卷的时候,流水作业比一人独立阅卷,要快得多。”
夏至清倾耳以听,又问道:“二战时期,战火遍地,手工行业的发展,又进入了寒冬,是吗?”
“是啊。”高盛感慨不已,“特别是金银行业,几乎是要零落成泥了。还好——”
金珊珊笑着接过话:“还好,建国之后,国家十分重视传统金银行业,又给政策,又给资金,要是没有及时进行行业抢救、恢复生产,只恐怕,连金银行业也得不到复兴,更不用说金银修复行业了。”
“所以说,今天你这碗饭,是国家给的。”夏至清笑道。
金珊珊也笑道:“可不!”
她又看着高老师,说:“金银行业,依然是在那几个传统地区发展得最好。但我发现,不管是师父带徒弟也好,工艺美术学校培训人才也好,今天的很多金银手艺人,都。北京依靠老艺人,都开发了不少新工艺。比如,川渝两地的银花丝平填工艺。”
“这个我也有所了解。”高盛说,“运用银花丝平填工艺,能做成瓶、盘、盒、罐、屏、薰、球等品种。发展到后来,平填花丝圆形造型的品种都出来了。令人叹为观止!这可以说是……嗯,今非昔比?”
高盛朗声笑起来。
“对!就是‘金’非昔比!不过啊,是金子的金!”金珊珊兴奋起来。
夏至清定定地看着她,没有说话,唇边就慢慢浮出笑意。
高盛又感慨道:“工艺进步,也有赖于生产设备的进步。那些电子高频炉、煤气发生炉、链条机、套泡机、膘丝机、掰蔓机……不都能提高工效吗?”
言至此,高盛想了想,又说:“当然,手作也不可偏废,无论是做金银器,还是从事金银修复,都得苦练基本功。你可别忘啰!”
“忘不了!”金珊珊笑道,“您看,我们什么时候去学地道的金缮工艺?”
14
晚睡前,夏至清陪着金珊珊,站在阳台看夜景。
仲夏时节,天气酷热,唯有此时夜凉如水,阳台上的栀子花香,也分外沁人心脾。
“你想学金缮?”夏至清把手搭在她肩上。
“想。”
“在这个机器化的时代,手作也是不能丢的。高老师说得有道理。”
“是啊。所以,一定要去日本。”
“我明白。只有学到了别人的精髓,才能为我所用。”
“对。”
“我本不想让你去的。”
“嗯?”
夏至清牵起她右手,手指在她伤痕未褪的手背轻轻摩挲:“担心。不在本国,我怎么保护你?”
“我和高老师形影不离,还不成吗?再说,还有唐誉呢。”
叹了口气,夏至清却道:“那我也不放心……不过,当了一回高老师的学生,我又改变主意了。”
“哈?”金珊珊往左仰起脸,凝着那星月之下璀璨的眼波。
“我认真的。有一句话,我之前是听过的,但一直感触不深,直到认识了你们师徒。”
“什么话?”
“择一事终一生,不为繁华易匠心。”
“说得真好。”
她在心中默念此话,轻轻倚在他怀中。
有很多人,潦草度日,此身无寄,但他们却匠心依旧,如那璀璨星光,似那无瑕金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