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川醒来的时候，没有在医院，也没有在消防一队里，而是在消防二队。
消防一队已经烧成了一片废墟，警察厅和消防队的人合力扑救了一个晚上才把大火扑灭，对于王海云和特务科的人为什么会在昨天那么特殊的时间点被烧死在一队的火灾之中，警察厅的人自然是非常怀疑的，只是大火的焚烧和水渍的冲刷，让很多证据都化为乌有，很难再查证了。好的消息是他们暂时躲过了一劫，特务科没有把他们列为重点怀疑对象。坏的消息是林子成因为离队投共，被纳入重点怀疑对象，现在整个特务科的人都怀疑那个隐藏的GC党是林子成，全城通缉追捕他。
张鸿生还告诉他，这一次轰炸重庆一半的医院都遭到了轰炸，现在很多伤员没地方救治，像李川这种程度的病人根本进不了医院，所以他们这些伤员都只能临时安排在二队疗伤。
其实说是疗伤，更主要是集中管控，二队的门口安插了很多警察的眼线，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那些警察局的人就会及时采取措施。
对比李川的身体状况，张鸿生其实受得伤还严重一些，他把衣服给了张小琴，胳膊和后背好几处都被烧伤了，不过是上了点药，歇了半天就又是生龙活虎。
张鸿生一如既往的担心李川，他摸了摸李川的额头，又看了看瞳孔，确认没什么大碍，就准备给他出去弄点吃的。
李川努力爬了起来，脑袋还是有些昏昏沉沉的，片刻后，一些记忆还是如画面般迅速回归，先是想到林子成有可能会被特务科的抓到处决，心中极为不舍，紧接着他又想起周玉帛惨死在大轰炸之中，就更加忍不住了，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他跟周玉帛认识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是因为年龄相仿，两个人又都喜欢文学，彼此之间交流甚多，周玉帛的天真活泼、乐观向上也很容易感染到李川，两个人虽然只是情窦初开，但是对李川来说，周玉帛已经算得上是他在这个时代唯二算得上交心的朋友了。
这一个多月来，周玉帛一直利用休息时间陪李川奔波在大街小巷去寻找李顺章，尤其是在李川告诉她关于未来的世界发展时，周玉帛是这个时代唯一完全相信李川的人，她愿意陪着李川去寻找那个叫李顺章的人，愿意去做很多她根本无法理解的事情。两个人去了很多地方，经历了很多事情，对于未来也有过一些憧憬，到最后却未曾想是这样一个结局。
一想到这么可爱的女孩子牺牲在轰炸之中，李川悲从中来，不能自已。
有那么一瞬间，他有点理解了林子成的苦楚，自己喜欢的人突然间阴阳两隔，永远不能再见，当真是这世界上最痛苦的事了。
片刻后，有人递过了一张手帕，是张鸿生。
“感觉好点没嘛？啷个还哭了？”张鸿生随手将一碗稀饭放在床头。
李川抹了下眼泪说，“周护士都太可怜了。”
张鸿生叹了口气说，“别说你了，我到现在都难过。”
李川止住了眼泪，说道，“你说得对，这个时代实在是太糟糕了，我一点都不喜欢。”
张鸿生说，“黎明前的黑暗都是最难熬的，你自己也说过，我们很快就会赢得抗战的胜利，以后我们还会创造一个没有战争，每个人都过上好日子的太平盛世。”
李川难过道，“可是，那个时间还是太久了，这个时代的很多人都等不到那一天的。”
张鸿生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低下了头，低沉着声音说道，“每个人都生死有命，世界会越来越好，你也不能指望自己永远活在那个最好的世界里，哪怕现在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我们也不能抱怨放弃，如果我们放弃，后面的人就永远也看不到光明。”
“鸿生哥，我觉得你今天跟以往不太一样。”李川说道，今天的张鸿生少了那种大大咧咧、痞里痞气的感觉，多了几分沉稳，还有对未来的坚定，这让张鸿生显露出一种不同以往的睿智。
张鸿生笑了笑，“人都要变得，你刚来的时候跟现在也不一样了。”
李川说，“那是因为你一直在教我。”
张鸿生说，“其实你也一直在教我啊。”
李川问他，“我教你什么了？我怎么一点不知道。”
张鸿生又笑了，“以后你就知道了。”
李川看了外面阴沉沉的天气，重庆的天气大部分时间都是这样，也分不清是早晨还是黄昏，他问道，“这是下午了吗？”
“对，应该是五点的样子。”
“对了，今天是几号了？”
“8月13号，啷个了？”
“今天是8月13日了？！”李川突然像触电一样从床上蹦了起来。
“你娃啷个了嘛？一惊一乍的！”
“遭了！我还没把李顺章的东西给周总理送过去！”张鸿生着急道，“今天是最后一天了，再不送来就不及了！”
“你找到李顺章了？你晓得他在哪里？”张鸿生问。
“我不知道，但周总理知道，他说会帮我把东西转交给他。”李川说道。
“你又准备去找周EL迈？”张鸿生立马变了脸色，“我不准你再去找他了。”
“为什么？”李川问。
“不要再找他了，也不要再管李顺章的事了，行不行？”张鸿生说。
“不行，我要去救他！”李川斩钉截铁地说道，“我要救李顺章！”
“你要救他干啥子？”张鸿生问道，“你不是说啥子蝴蝶效应、祖母理论，你不怕救了他改变了历史，以后的世界就跟你想得不一样了？”
“我才不怕！我决定了，我要救他们！”李川的眼里像冒出了一团火，“李顺章我要救，其他的人我也要救，我不想再经历这种痛苦了，大隧道惨案的时候是这样，周玉帛死的时候也是这样，如果我不顾忌这么多，我是可以救他们的！他们就可以不用死！很多人都可以不用死！”
“你救不了他们！”张鸿生冷冷地说道，“如果历史注定了他们已经死了，你就不应该去救他们。”
“历史也是可以改变的！”李川用力地抓住了张鸿生的肩膀。
“改变，那会变成啥子样子？你晓不晓得？”张鸿生问。
“我，我不知道，应该……可以变得更好……”对于这点，李川确实没有信心，毕竟现实不是网络小说，没有人有绝对的把握可以凭借一己之力让历史变得更好，哪怕你对未来已经了如指掌。
可是他又觉得，很可能他已经回不去了，80年后的世界距离他实在是太遥远了，他不可能这样待下去什么都不做，就慢慢地等待那个熟悉未来的到来，因为在这个等待的过程中，他不知道自己又会经历怎么样的生离死别，看到怎样的悲欢离合，他实在是受够了这种折磨，他想要让现在就变得更好！他想要让黑暗早点过去，黎明快一点到来！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要去改变！不管你同不同意，我都要想办法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一点。你说过，现在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那我们就要想办法让黎明快一点到来！”李川说完就跳下了床，他到处翻找，终于是找到了那个木匣子。
“你站到！”张鸿生喊住了他。
“你还有什么事？如果你是想劝我的话，我是不会再听了。”李川说。
“我不是劝你，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你可以不用去找周书记了。”张鸿生说。
“你什么意思 ？”李川回过头愣愣地看着张鸿生。
“你不是一直想找李顺章吗，你跟我来吧，我带你去找他。”
“你……认识李顺章？”李川很惊讶。
“你跟我来吧。”张鸿生拉着李川直接出了消防队，两个人出了门就往通远门而去，到了通远门往右拐就到了七星岗，七星岗是个乱坟岗，成百上千个坟墓堆叠在这里，即便是白天看起来也是阴森恐怖。
张鸿生也不说话，在前面一直走得很快，李川就一直跟着。两个人越走，李川心里就越觉得不安，张鸿生这时候突然带他到坟场，那是不是意味着，那个李顺章已经死了……
很可能他很早之前就牺牲了，被埋在了这里，无人问津。
也很可能，他是消防队的一个秘密，大家都不愿再提及他。
带着这种忐忑，两个人终于到了一个人及罕见的地方，四野都是孤坟，只有一棵黄桷树长在了一座非常不显眼的孤坟旁。
“你带我到这里来是想干嘛？”李川焦急地问。
“你不是要找李顺章吗？我带你来找他。”张鸿生故作轻松地说。
“他在这里？”李川环顾四周，除了坟墓就是野地，他的心瞬间一沉。
“对，他就是在这里。”
“他……已经死了？”李川有些绝望。
“谁告诉你李顺章死了？实话告诉你吧，你要找的李顺章就是我，其实你已经找到我了。”张鸿生的脸上没了桀骜不驯，取而代之的是很平静的面容，在这一刻，他仿佛变了一个人。
“你开什么玩笑，你不是张鸿生吗？怎么又成了李顺章。”李川完全不能相信，眼前这个朝夕相处，又贪财又爱打架，小心眼报复心还强的人竟然就是自己要找的李顺章。
“不可能！”李川第一时间摇头想要拒绝。
“没什么不可能，我的本名就叫李顺章，只是出来当消防员时就改名叫张鸿生了，你应该知道我真实的身份就是一名地下党，为了保证我家人的安全，我改了名字换了身份，跟家人也很少联系，你找不到李顺章，再正常不过了。”张鸿生，或者说应该叫李顺章，他点了一根烟，徐徐地抽了起来。
“国统区的特务逼得太紧了，尤其是周书记在重庆主持统战工作相当困难，他们就安排我来消防队工作，这个职业呢说好也不好，好的是消防队跟部队警察两头都有关联，但又不那么显眼，而且一队上面就是消防总队，后面就是《新华日报》的营业部，唐毅局长也经常过来，非常方便获取和交流信息，而且也不容易被发现。不好的呢，就是他妈出警任务太多了，训练量也大，搞得我疲于奔命！”
“你叫李顺章，为什么吴方集不认识你？”李川问道。
“吴方集当然认识我，我们是从一个地方出来的，他知道我原来叫李顺章，他也是我招进消防队的，我也一直想发展他成为下线，不过那天我把他带出来前就提前告诉他，不要告诉你他认识李顺章，要替我保守这个秘密。”
“为什么？”李川不理解。
“说来话长，你还记得你跟我说过那个蝴蝶效应和祖母效应吗？”张鸿生淡然地说道，“其实在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与众不同，我最开始以为你是组织安排过来新的地下党，可是很快我就发现你不是，你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你似乎不属于这个世界……”
“你一直再找我，可是我实在不知道你找我有什么目的，说实话有一阵子，我甚至开始怀疑你是不是国民党派过来查探我们底细的人，故意伪装成一无所知的样子，只等着我承认是李顺章，然后连根带土挖出我们组织更多的人员名单。所以我一直不想让你去找吴方集，在黄桷垭，我也是这么跟吴方集说的，要他保守我作为李顺章的身份，直到你后来告诉我很多关于未来的事情……”
“实话实说，你那些关于未来的话给了我们很大的触动，不仅是给我，也是给周书记极大的触动，但是我们都不敢对外扩大这个消息，因为你还告诉我们蝴蝶效应和祖母悖论这两个科学理论，周书记说既然我们的未来是光明的，那我们就不应该过多地去改变这个结局，更不能因为知道了结局就什么都不干，等着胜利的到来，有所为有所不为，这是周书记的指示，也是我的想法。”
李川捧着匣子问他，“你既然知道了，那为什么不跟我要这个匣子，你就不想看看这匣子里有什么？”
张鸿生接过李川手里的匣子，说道，“你晓得这个匣子是哪个的不？是我婆娘的。我们结婚的时候，一穷二白，啥子都没得，我就专门到山上去砍了一棵老樟树，叫村里的木匠帮我做的，这个匣子做了几个月，是我给她唯一的结婚聘礼了。我死了一年多，这个匣子才送过来，我晓得这里面是啥子东西，肯定是我婆娘想我的那些信。”
“你还记得我跟你讲我妈和老汉的事情没，其实他们反对的不是我去当消防员，而是反对我加入共产党，当地下党，他们怕我会出事，会被枪毙，就死活不让我走，乡下人嘛，都只图安安稳稳过一辈子，没想过其他的事。但是我婆娘很支持我，她说共产党是来救中国的，很多人需要我们，所以要我放心地去，不用管她，等抗战胜利了，中国解放了，我再回家，她会一直等我，勒些话我一直都记得。”
李川又问他，“那你不想看看这些信吗？你们也有好多年没见面了，你不想你老婆吗？”
张鸿生说，“我想，可是我不敢看，我怕我看了我就会忍不住，这么多年，我怕自己身份暴露了会连累到她，从来不要她写信过来，也没告诉他我改了名字叫张鸿生。我偶尔也会托开轮渡的二爷给我带个消息东西什么的给她，可是去年二爷被炸死后，她就再也没给我送信了。你说我8月14日就会牺牲，第二年这个匣子寄到了一队，那我估计肯定是她见我很长时间没有给她写信或者寄东西，就开始给我写信了，信寄出去没有回音，她就把这个匣子也一起寄了过来，希望我看到它，能够及时回复她，不要让他担心。”
“幺儿，我已经跟周书记说好了，我不会去计较个人生死，但是我怕看完了，我会忍不住，我还是很想我的婆娘，主要我一想到我死了，她一个人肯定日子不好过……”张鸿生捧着匣子，声音越说越低，到最后已经低不可闻。
“张鸿生，你可以选择活下去，我现在告诉了你未来，你可以选择改变它，张鸿生，你不一定非要死的！”李川激动地说道。
“如果我还活着，因此改变了历史，那该怎么办？”张鸿生说，“周书记早就告诉我我牺牲的日期，并已经征求过我的意见，他说无论我怎么选择，组织都会支持我，可是我想得很清楚，我不想改变这个历史进程，你说过未来很美好不是吗？”
“你别傻了，未来是很美好，但是不会因为你一个人的生死而发生太大改变的！我那些话也不一定都是准确的！”
李川努力地劝说张鸿生，他之前确实犹豫过要不要救李顺章，那是因为李顺章与他而言，只是个陌生的名字，并没有太多的情感羁绊在其中。
但是当他知道李顺章就是张鸿生时，他的感受就完全不同，他不希望张鸿生在这场轰炸中牺牲，他一点都不希望，他想要张鸿生更好地活着，活得像吴方集一样久，能够看到共和国升起的太阳，享受到新时代的幸福生活。
“其实我的出现已经改变了这个世界，张鸿生，如果要说改变，这个世界已经被我改变了，所以你没必要再牺牲了，我相信，美好的历史一定是靠一群最无私最伟大的人去创造的，我们不需要去等待这个历史的出现，我们可以自己去创造这个历史，甚至可以创造一个更好的世界！”
“我们要改变世界！”李川突然拿起了一块石头，猛地砸开了铜锁，腐锈的铜锁应声而落，匣子终于是被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