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鸿生原本想要制止李川打开匣子,可是这一次李川铁了心一般,猛砸了下去,伤痕累累的铜锁终于应声脱落,匣子被打开了。
匣子里面装满了信件和一缕红绳子捆住的黑色头发。
时间过去的有些久了,头发显得有些干枯,应该是张鸿生妻子林庭芊的。
信件则有十二封,每一封都用信封细心地装好,写上了地址和收件人,全都是寄给李顺章的。
“不管你怎么选择,我都希望你能好好看看这些信件,毕竟这些是你妻子给你写的。”李川捧着一匣子的信件缓缓地放在了张鸿生面前,神情庄重地说道,“这些信已经等你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了。”
十二封信,从张鸿生的家乡被寄了出来,经历了千山万水,跨越了八十年的时光,终于回到了张鸿生的手里。
这一刻,李川并没有完成任务的成就感,相反他觉得很难受,因为他能想象当年张鸿生的妻子是如何在苦苦期盼自己的丈夫能够如约归来,她在战乱的年代寄出了一封又一封的信,满心等待着丈夫的回音,可惜在那个时空里,张鸿生永远都不可能给她回信了,她永远等不回自己的丈夫,那些信再也送不到收信人的手里。甚至,张鸿生的妻子永远都不知道自己丈夫已经死了,因何而死,死在了哪里,孤坟埋在何处……
张鸿生看着一匣子的信,整个人怔住了,虽然他能猜得出里面是什么,但等到真看到的那一刻,他还是无法忍住。
毕竟,这小小的匣子里装满的是他妻子对他最真挚的思念,这种情感让每一名丈夫都会为之动容。
张鸿生最终还是抱起了匣子,他的动作很轻柔,很认真,像是抱着这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一样。
“不管你要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你都该好好看看你老婆给你写的这些信。”李川说。
张鸿生没有说话,他坐在了一座孤坟前,开始一封一封地拆开信封,看着自己妻子写给自己的每一封信,他原本以为这些信是未来的妻子写的,可能是他去世后或者明年什么时候写的,打开之后来才发现,这些信最早的时间是从去年8月份就开始写了,大概是每个月左右一封。
十二封信件都是按照时间顺序整齐地放好,折叠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
张鸿生妻子原本也是乡下的一名语文老师,所以字写得很娟秀,每一封信里都还会夹着一片已经枯黄的树叶书签,这是他妻子的爱好,她总是喜欢收集各种叶子做成漂亮的书签,夹在书的缝隙里,比如春天的玉兰叶、夏天的黄桷树,秋天的枫叶、冬天的银杏等等。
看着自己熟悉的字迹和已经枯焦的叶片,张鸿生的心情极为复杂。
第一封信的时间是1940年8月20日。
林庭芊信里说,“上周,二爷的船被日本人炸毁了,人抬回来的当天晚上就去世了。二爷家里没什么人,只剩一个二宝,二宝人有点哈(傻),啥子也不会,我只有帮忙找人一起把二爷下葬了。今早入的土,我一边替二爷难过,一边又担心日后不知道怎么跟你联系。我想直接给你写信,又不知道你在消防队那边叫什么名字,又怕到时候寄过去了给你惹什么麻烦,所以我决定呀,以后我想你的时候,就写一封信放在这个匣子里,等以后你回来了,一封一封拆给你看,等你看完了就会知道,这辈子,你欠了我多少时间。”
第二封信的时间是1940年9月16日。
信里说:“今天是中秋节,老汉特地杀了一只鸡,还买了一袋麻饼,是你小时候最爱吃的那种冰糖麻饼,里头夹了花生仁、芝麻和陈皮,香香甜甜,还多好吃的。妈和老汉今天不晓得是因为过节嘛还是啷个回事,就一直在问,顺章什么时候能回来呀?明年能不能回来?后年能不能回来?大后年呢?一直问到大大大大大后年去了,我不知道啷个回答,就只有在那笑,你不在,我觉得妈和老汉有时候越来越像个娃儿了。晚上天气不是很好,没有月亮,村里到处都是黑漆漆的,妈妈睡前还专门问我什么时候跟顺章要个娃儿,他们想抱孙子了,村里她这个年纪的人早都当奶奶了,她现在八字还没一撇。我就告诉她,等下次顺章回来,我们就要个娃儿,让她也当个奶奶,她说等你下次回来了,她要把你捆住,再也不让你出门了,呵呵。”
第三封信是时间是1940年11月7日。“今天是立冬了,天气变冷了,你自己在外面要多穿点衣服,老汉前天出门没带伞,都遭雨水浇了,感染了风寒,现在还在床上躺起。不过你不用担心,老汉身体没什么大事。前天,妈不晓得从哪里听到消息,说重庆现在危险得很,每天都在轰炸,日本人的炸弹把重庆城炸成了马蜂窝了,人都死了几十万人,到处是尸体,恼火得很。妈就特别担心,反复问我顺章没事吧?我安慰她,顺章是消防员,是去灭火的,不是去打仗的,不会有事的。她还不信,我就骗她说,我上周还跟你联系了,顺章在重庆好的很,她这才没再问了。顺章啊,我都有好几个月没跟你联系了,也不晓得你现在过得啷个样,好不好?希望一切都好吧。反正呐,我都一直在家等你,都说好男儿志在四方,你跟我说你做的是很伟大的事情,是在帮助解放全中国,让我们老百姓都能吃饱穿暖,我知道干这种大事一定很辛苦,你一定要保重身体,按时吃饭,少抽点烟。”
第四封信的时间是1941年12月21日。林庭芊信里说,“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你带着大包小包从重庆回来啦,你告诉我们,战争结束了,日本人撤退了,共产党和国民党也不打仗了,中国人民都解放了,大家做生意的做生意,种地的种地,日子会越过越好的。你还说,共产党本来要让你当干部的,但是你不当啦,你跟你领导说,你欠我太多了,
要回来和我生娃儿,你要生2个男娃和2个女娃,到时候我们一起教他们读书写字,然后让他们考高中、考大学,长大了报效国家。我听得脸都红了,我很着急,问你怎么能跟你领导说勒种话,好羞人嘛!你还在笑,说现在战争结束了,生娃儿就是我们的头等大事,领导都批准了,所以没啥子可害羞的。顺章啊,我都有一年多没看到你了,我真的有点想你了,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第五封、第六封、第七封……
张鸿生一封一封地看着,他边看边笑,觉得自己不在家,这些家里长家里短的事她都要记一笔,也是很好笑,但是渐渐地,张鸿生的鼻头越来越酸,眼眶开始红了,视线渐渐模糊,到最后眼泪开始止不住地往下掉,他突然觉得自己太对不起自己婆娘了,从20岁结婚后,他也就陪了林庭芊几年时间,然后就秘密地加入共产党,来重庆当了消防员。这么多年过去了,林庭芊每年春节前都会乘坐二爷的船来重庆看他一次,张鸿生知道自己的老家隔着重庆很远,林庭芊要走很远的山路,再坐两天两夜的船才能到重庆的朝天门码头。
千里迢迢,翻越山水,对一个农村女人来说这路程太遥远了。二爷老是说小林子太节省了,在船上每天饿了就吃个自己带的馒头,喝了就喝点生水,熬了三天的路程就为了看一眼张鸿生,两个人最多也就是在码头边的城墙下见面个半天,林庭芊就会匆匆回家,因为张鸿生的老汉身体不好,有哮喘病,干不了重活,家里的很多活都要落在林庭芊身上。
每次隔着江水,看到妻子因长途跋涉而憔悴的脸色,张鸿生都觉得很对不起家人,所以张鸿生能做的就是尽可能给家里多寄钱,每隔一阵子,就会把自己赚到的钱全部寄给林庭芊。
他有时候经常想,如果重庆解放了,他就什么荣誉什么钱也不要,就在老家要一块地,自己种田,要种满果树和水稻,好好陪伴老婆过完余下的日子。
天色越来越暗,信件一封一封地被打开,张鸿生打开了第十一封信,时间是1941年5月30日,这封信和之前的信都不太一样,足足有五页纸。
“顺章,今天是端午节了,本来村里要举行龙舟比赛的,可惜天气不太好,又刮风又下雨的,村长为了安全,临时决定取消了龙舟赛,也是很可惜了。以前你在村里的时候就喜欢划龙舟,那时候我每年都要去看,想想已经有很多年没看到你划龙舟了,不知道重庆的天气怎么样,你在那边有没有在划龙舟?有的话,一定又是第一名吧?”
“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和你说,我本来怕你担心不想说的,但后来我又一想,这信我现在又不寄出去,你也暂时看不到,也没什么可担心的,日后真要有个意外,倒也能留些话给你听。我呀,就是最近身体不太好,不知道是开春感染了风寒一直没好的缘故,还是最近天气热了,热气郁结,就一直咳嗽,人也很不舒服,上周我在地里割草,人突然晕了过去,幸好隔壁的三姨把我抬回去了,不然就出大事了。我知道自己身体是出了问题,我想去县里的医院看病,但是他们都说最近日本人的飞机都飞到我们县那边来了,前些天还炸死了好几个人,我就有点害怕,我倒不是怕死,我是担心自己要真出了什么意外,家里几个老人还有那么多地就没人照料了。”
“我就找村里的医生拿了点草药,他们都说就是风寒吃点药就会好的,我就熬了一些来吃,但是病情一直没好转,这几天还越来越严重了,一直咳嗽,今早上我又晕了一次,醒来还咳了一滩血,顺章,说实话我有点害怕,不知道是不是得了什么怪病。老汉和妈还一直问我啷个回事,我就骗他们说,只是风寒没好,但是我觉得,勒次怕不是风寒那么简单了。”
看到这里张鸿生的心都揪紧了,他慌忙打开了第十一封信,时间是1941年7月1日。
“病情真的加重了,已经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了,爸妈冒着危险把我送到县医院去看了医生,因为日本人来炸了几次,县里现在人都快跑了一半。在医院里,虽然他们把门关起来说,但我还是听到那个医生说这个病很不好治,加上现在医院里的医生都跑得差不多了,药品也没有,他们是无能为力了,医生要老汉他们早点把我带回去料理后事,我想可能最多只有一个月不到的时间了。顺章啊,我这几天就一直在想我们小时候到结婚时那些事情,白天在想,晚上做梦也在想,像是回光返照一样。如果我真的活不了几天了,我就想去重庆看看你,也不晓得你现在变成啥子样子了,胖了还是瘦了。不过估计也是看不到了,现在床都下不了,走路就更费劲了,每天吃喝拉撒都要爸妈照顾,也是怪难为人的。顺章啊,我突然觉得特别怕死,一想到死了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你和爸妈,就特别难过,心里又特别害怕,我就很想你什么时候能回来,抱着我,我就不那么害怕了。因身体抱恙,就胡言论语写了这么些,其实心口有千言万语,下笔时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思绪繁乱如麻,等你以后回来了,权当是我的临别之言吧。顺章,如果有来生的话,你一定要来找我,也要好好对我,不要再让我一直等你。妻林庭芊书。”
最后的几行字,林庭芊写的又轻又飘,全然不似她往常的字迹,显然是病入膏肓,手中无力,靠着思念之情勉力在写了。
张鸿生看到这里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他的手里捏着最后一封信,却怎么也不敢打开,信封上只写了几个大字,李顺章亲启,那字迹已全然不是林庭芊的字了。
天已经黑了,无风无月,七星岗上一片漆黑。
李川见张鸿生哭得声泪俱下,知道这信中的情况不是太好,他与张鸿生至此的交情已经超出寻常友谊,早已有了患难共情,此刻他见张鸿生难过,自己也跟着红了眼眶,只是一时间嘴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片刻后,张鸿生对李川说,“幺儿,你帮我找点干柴火。”
李川应了一声,就急忙在附近找了一些干草和枯树枝,抱着一大堆跑回来,张鸿生用火柴点了些柴火,燃起了一堆篝火。
火光熊熊,照着他的脸很是悲戚。
张鸿生终于是下定了决心,就这篝火,打开了最后一封信。
信里只有一句话,字迹跟信封一样。
“小林已于8月12日病逝,请我儿顺章收到信后速归,父亲李国清。”
短短的27个字,像二十七把刀一样插在了张鸿生的心尖。
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的妻子林庭芊竟然是在昨天就去世了,而承载着这个消息的信不知道是因为战乱的原因,还是委托人交代不清楚以及李顺章这个名字无人知晓的原因,兜兜转转了一年多后才送到了消防队。
而那时候,张鸿生也牺牲了整整一年半的时间。
命运弄人,若没有李川的这次穿越,只怕张鸿生永远不知道他妻子已经去世了,他也永远读不到这十一封妻子写给他最真挚的家书。
他们两个人就像这个时代许多在战火中飘零的普通人一样,在自己无法决定命运的时刻,突然间撒手人寰,来不及与最想念的人来一次体面的告别。
面对这样的消息,张鸿生终于是支撑不住了,一瞬间他万念俱灰,突然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