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李川会一直记得，他曾经奋不顾身去寻找一名叫李顺章的消防员，那是他这辈子最勇敢的救援。
黑夜马上要过去了，黎明即将到来。
可是黎明前的黑暗总是最阴暗、最难熬的，在8月14日凌晨4点多的时候，日军再一次发动突袭。
红色的灯笼高悬在塔楼上，像是带血的眼睛注视着这座城市的芸芸众生，刺破了黎明前最后的黑暗。
新安好的警报响了起来，声音穿透半个城市，一队、二队所有的消防员都被惊醒了，他们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工作状态，熟练地下楼，穿上消防衣服、靴子，带上帽子，准备登车。
张鸿生早就醒了，更准确地说，他回来之后是一夜未眠，手中始终捏着十二封信，面容憔悴而木然。
李川生怕他出了意外，紧紧地守在他身边。
只是随着警报的响起，张鸿生还是习惯性地去穿防护服，拿起了消防头盔，而后把十二封信小心翼翼地折叠在衣服的最里面。
今天是8月14日了，他很清楚今天是什么日子，那是他牺牲的日子。
一个人如果能提前预知自己死亡的时间，其实是非常痛苦的一件事，因为他会时刻算计着自己距离那一天还剩多少时间，每过一天，就是距离死亡多靠近一天。
对于张鸿生而言，在他获悉自己死期的那一刻，起初也恐惧和不安过，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对于牺牲自我成就美好将来的这种伟岸想法下，他渐渐少了恐惧，多了坚定，尤其是当他可是得知妻子已经去世，他的心中彻底没有了其他牵挂，生死与他而言，更是无关紧要了。
对于这一天的到来，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坦然过。
可是李川却不这样认为，他原以为打开匣子，家人的牵挂可以让张鸿生多一些求生的意志，但未曾想，这十二封信变成了推动张鸿生英勇就义的最后一根导火索。
但是，李川还是想要制止张鸿生慷慨赴死，于情于义，他都要救他，“张鸿生，你不要去！”
“你啷个了？”张鸿生故作轻松地笑了起来，“看你娃紧张兮兮的，好像要去死的是你一样。”
“你明知道去了会死，你干嘛还要去？你怎么这么傻啊！张鸿生，我现在把未来的答案告诉你了，就是希望你好好活下去，你还没听明白吗？”面对这一天的到来，李川也是很难接受，他开始有些失控地说道，“我不会让你去的！张鸿生，我决定了，我要救你！我要改变你的命运！”
“你要救我？！”张鸿生又笑了，“幺儿，生死有命，既然命中注定我要死在今天，你又何必执拗呢？就像我的婆娘，我也想救她，可是她还是比我先死，这都是命，谁也改不了。”
“不一样！这不一样！”李川语无伦次地说道。
“幺儿，你先听我说。”张鸿生紧紧地抱着李川的肩膀，伏过身子，很认真地说道，“你之前说过，我们的未来已经很好了，那个世界有我们这辈人想都想不到的好东西，大家都生活在和平的时代里，没有战争，没有饥饿，孩子可以上学，女人打扮的花枝招展，每个人都在追逐着人生的理想，那是多么好的世界。你晓得我当初为啥子要加入GC党，因为他们说，GC党就是要创造一个没有剥削、人人有饭吃的世界，我们这些人奋斗了一辈子都是为了创造一个你说的那种未来世界，既然我们最后成功了，那就说明我们的牺牲是值得的，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这还不够吗。如果能够迎来一个这样的世界，牺牲我们这样一批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你不想亲眼看看那个世界吗？”李川问他，“就像吴方集一样，看到国家真正崛起的那一天。”
“我想啊……”张鸿生苦笑了一声，“但是，每个人的使命不同，我相信如果历史要选择周书记、吴方集作为牺牲者，他们也一样会义无反顾的。幺儿，你要听话，要替我们好好活着，替我们珍惜那种生活，知道吗？”
张鸿生说完，紧紧地拥抱了下李川，两个人的心跳在这一刻紧紧地共鸣在一起，仿佛两个不同时代的灵魂穿越了时间和空间的束缚，紧紧地触碰在一起。
那一刻，李川真正体会了什么叫无能为力，他仿佛不过是历史长河中的一个看客，看尽了生离死别，却也无法改变分毫。
这一刻，心头纵然有千言万语却也是堵在喉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吧嗒吧嗒地掉眼泪。
“幺儿，别哭了，我们再见吧！”张鸿生替李川抹了抹眼泪，终于是转身而去，快速地奔向了消防车，红色的消防车闪动着光芒，快速地驶离了车库，留下了一阵风，卷动着漫天的黄土。
天，依旧是黑暗的，没有月亮，没有星光。
李川的眼泪越发地止不住了，他知道这一走，就是两个人的永别，张鸿生会牺牲在这场轰炸的救援之中，沉埋在某个未知的废墟之中，从今往后，这世界上再无张鸿生，也没有李顺章，这个人彻底消失在漫漫的历史长河之中，再也没有多少痕迹。
80年的光阴里，除了吴方集外，再也不会有人记起他，也不会有人知道他曾经做过的一切，关于他的一切都只简单地凝结于牺牲于1941年8月14日的轰炸救援这简单几个字。
东方已经鱼肚白，李川一个人坐在车库里，他时而望着空荡荡的车库，时而望着马路上焦急奔走的人群，感觉眼前的影像与他越来越模糊了，这个时代似乎真的要离他远去了。
昏昏沉沉中，他觉得自己好像要穿越回去了，冥冥之中，有人告诉他任务已经完成了，可以回到他心心念念的21世纪。
所以，自己真的要走了吗？自己真的要彻底告别张鸿生、李顺章以及这个与他不相干的时代吗？
这时候，李川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一串关键的数字在他心地划过，这个数字之前李川未曾注意到，但这会却触目惊心般地出现在他脑海里。
李川整个人如闪电过隙，骤然惊醒。
李顺章不能死！他也不需要死！李川急忙翻身而起，抓起消防头盔，披上了防护服。
天光未亮，他一头扎进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消防车去哪了？请问你知不知道，一队的消防车去哪里了？”李川疯了一样奔跑，一路见人就问。而两枚红灯早已经高悬塔顶，这是敌机即将到来的标志，李川很清楚，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路上行人已经很少了，到了这时候，大多数人的都已经躲进了防空洞，偶尔剩下游走的人也会被巡逻的警察、宪兵驱赶。
李川一路跌跌撞撞，警察只以为他是睡过头的消防员，一边嘲笑着一边告诉他消防车往千厮门方向开了，李川顾不得喘息，拔腿疾跑，似乎是在跟仅剩不多的时间赛跑。
残破的千厮门城门处，一墙之隔，却是两个世界，城内是密集的木质建筑群，一栋挨着一栋，连成一片；城外却是依悬崖而建的原始吊脚楼，鳞次栉比，看上去颤颤巍巍，仰面欲倒。
很多年后，人们对于千厮门的印象不再是一座城门，而是一座横跨嘉陵江的大桥，这里残破的城墙也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火遍全国的洪崖洞风景区，金黄色的吊脚楼灯火璀璨，映照夜晚的两江，昭示着盛世的浮华。
此刻，两台消防车已经停靠在残破的城墙之下，一群消防员按班级分别藏在了城墙下四个稍浅的防空洞里，显得与往常无异。
其他消防员还不知道这一天对于张鸿生的特殊意义。
他们跟往常一样，有说有笑，只等轰炸完了，灭火、收拾残局，然后继续生活。只有张鸿生一个人蹲在角落里，心事重重，他最后又伸手到裤兜里摸了半天，掏出了一根烟。
这是他的最后一根烟，昨晚一夜未眠，他抽完了剩余的一包烟，只留下这最后一根，他心想，这一根就留给临死前来抽吧。
“生哥，借根烟来抽一哈？”张大顺见到烟，就跟闻到腥味的猫一样，迅速凑了过来。
“爬开！这是老子最后一根烟了。”张鸿生摩挲着烟，轻轻地嗅着，根本舍不得抽。
“我昨天刚救了你一条命，啷个一根烟都舍不得哟？” 张大顺丝毫未察觉张鸿生今日的异样，有些不高兴道，“晓得你小气，大不了晚上我回请你一根都是了。”
“说了是最后一根，谁也不给！”张鸿生说道。
“生哥，你弟娃呢？啷个没跟上来？”陈宝光这会清点了人数发现少了一个人。
“他？身体不舒服，没跟过来。”
“爬哟？我才发现他没跟过来，出警都不来，怕不是睡过头了？”张大顺说。
“我们四班也是倒了大霉了，人越来越少了，现在只剩我们三个人了。”陈宝光叹气道。
“你们两个都少说两句。”张鸿生说道，“听我说一句，看在这些年都是兄弟伙的面子上，如果我哪天遭了啥子意外，以后记得帮我照顾照顾我弟娃，他人老实，又斯文，我怕他受欺负。”
“你放心，都是四班的兄弟伙，平时玩闹归玩闹，但关键时刻肯定不得让他受欺负撒。”张大顺说完又想去摸张鸿生的烟，但是被张鸿生打断了，“我好生在跟你们说话，没开玩笑的。”
“你啷个了嘛，突然说勒些不吉利的话。”陈宝光有些谨慎地看着张鸿生，“对了，听说老林今早被特务科的人抓到了，被押到歌乐山关起来了，他们想严刑拷打，叫他吐出还有那些同党。”
“哎，老林也真的可怜……”有个消防员刚想评论但又害怕惹祸上身，不敢再说了。
“这家伙还真是看不出来，平时看起来最圆滑的就是他，没想到最后最冲动的也是他，说那个就那个，太嘿人了！”张大顺摇摇头，“要是我，我可做不出来。”
“鸿生。”陈宝光从怀里掏出一个手帕包裹的东西，说道，“我晓得你警察局里的朋友多，你有空能不能帮我把这个拿给老林，上次他娃儿满周岁我本来想去道喜的，家里有事没走开，一直很不好意思，你平时跟老林走得近，认识的警察也多，有空看到了，帮我转给他，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张鸿生笑了，“宝光，有空你还是自己给他吧，我怕是转达不了。”
张大顺好奇道，“生哥，你今天啷个回事哦，紧到说这些晦气的话，你是啷个了嘛？”
张鸿生摇头，“没啥子，有感而发罢了。”
张大顺狐疑道，“很不对头！”
张鸿生故作生气道，“啥子不对头？想挨锤迈？”
隆隆隆……
半空中已经传来了飞机的发动机声，光是听声音，就知道这一次的敌机数量也不少，很快朝天门区域、大校场方向就传来了此起彼伏的爆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