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川从未想过,去寻找一名牺牲于1941年的消防员,会成为他人生中如此重要的一件事。
重庆,解放碑。
位于日月光广场背后的较场口消防站正在举行一场新消防员下队仪式。
能容纳100人的大会议室里,坐满了身着“火焰蓝”制服的消防指战员,他们都非常年轻,一个个眼神坚毅,充满朝气,目不转睛地盯着缓缓走上讲台的一位老人。
这名老人叫吴方集,今年96岁了。
作为重庆还健在的最年长的消防员,吴方集从1941年就开始参加消防工作,一生历经了重庆大轰炸、越南自卫反击战、以及数次消防体制改革,可以说是重庆消防领域内最德高望重的活化石。
今天,他要为新下队的消防员上一堂队史课,这也是较场口消防站历年来一直保留的传统。
在消防站指导员孟特热情洋溢的介绍后,吴方集走到了讲台中央,开始了他的讲述。
吴方集年纪很大了,身形也有些佝偻,平时走路都要拄着拐杖,但他执意不坐在椅子上,而是站在台子上给大家讲课,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带着浓重的重庆口音,仿佛能将人瞬间拉回那些战火纷飞的年代。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重庆作为中国的陪都,连续五年遭受日本飞机的狂轰乱炸,成千上万枚炸弹落在了这座城市之上,17600栋房屋被焚毁,超过10000人在轰炸中牺牲……
那是重庆这座城市最黑暗无光的一段岁月,但就是在这样特殊的时期,依旧是涌现出无数可歌可泣的英雄人物,尤其是当年的消防队员们舍生忘死,在每一次轰炸结束后,都冒着被轰炸的危险进行火灾扑救和人员营救,产生了无数动人的英雄事迹,涌现出了一大批英模烈士。
吴方集的第一课深深地吸引着刚下队的十几名新消防员,不少消防员更是听得热血沸腾、热泪盈眶。
只是位于队伍最左边的李川,却有些心不在焉,他转头看了看窗外,一脸的漠然。
会议室外面,就是繁华的解放碑商圈,这个兴起于民国时代的金融机构聚集地,一直都是重庆这座城市最具代表性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
透过窗户,率先看到的就是几栋全玻璃外立面的摩天大厦,犹如钢铁巨兽矗立城市上空。在摩天大楼的下面,穿插着几条人气火爆的美食街,火锅、串串、江湖菜、烧烤、冰粉、锅盔等特色美食琳琅满目、眼花缭乱,这里不管白天黑夜,一直都是人潮涌动、游客如织,他们从全国各地慕名而来,尽情地享受着重庆这座山城的风土人情和美食文化,创造着火遍全国的网红经济。
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人,有那么一瞬间,李川觉得自己像极了被囚禁在笼子里的小鸟。
作为一名00后的新消防员,与其他新消防员显露出来的兴奋和紧张不同,李川对于下队后的生活并没有太多的期待感。
相反,对于当消防员这件事他是有些后悔的。
去年李川高考失利,与填报的重庆大学只差了几分,这让他受到了不小的打击,但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由此引发的一系列家庭问题才是对他最致命的伤害。
那是一段李川再也不想回忆的往事,父母的责备、抱怨、争吵乃至到最后闹着要离婚,让他在家的每一刻都备受煎熬,他一气之下,放弃了复读的机会,离家出走了。
像丧家之犬一样游荡了一个月后,他决定选择去报考当一名消防员。
可是到了消防队后他才发现,这个职业根本不适合自己,不管是军事化的管理模式,高强度的体能训练,还是洗脑一般的政治教育,都让他很反感。
台上的吴方集已经讲完了第一课,消防员们热情地鼓掌回应,李川如梦初醒,转过了头,也机械般地跟着鼓掌。
孟特开始热情地组织新消防员与吴方集进行互动,每名新消防员都很踊跃地举手,惟有李川一脸漠然。
孟特作为常年从事基层政治工作的指导员,很快察觉出李川的冷漠,这人明显有些不合群。
他故意点了李川的名字,一方面想要听听他的想法,另一方面也想用这种方式让他主动融入集体活动。
“李川,听了吴老的第一课,你有什么体会没有?”
“我……”李川整个愣住了,说实话吴方集刚才说了什么他一句话都没听进去,整个上午他的思绪都在信马由缰,现在突然被孟特点名发言,紧张得满脸通红,支支吾吾不知道该说什么。
“报告指导员,李川一节课都在看外面的解放碑,估计是想出去耍了,根本不晓得吴老讲了啥子。”他一旁的战友刘涛替他说道。
会议室里发出了一串笑声。
孟特按了按手,示意大家安静,继续鼓励道,“没事,你随便说说,不要紧张。”
“我……我……”
李川低着头,努力想要挤出几个字,只是这一张脸越憋越红,到最后他也没说出几个字。
社死!又一次社死!李川来到消防队以后,已经经历了很多次这种社死事件,要么是当场提问,自己一句话都答不上来;要么是训练场上自己像条死狗一样被拖在后面,沦为笑柄;要么是自己笨手笨脚、慌里慌张,穿错了衣服鞋子,看起来像个二傻子,每当这个时候,他就觉得自己是个特别失败的人,好像什么都做不好。
“让小娃儿先坐下吧。”吴方集和蔼地说道,“他估计是有点紧张了。”
孟特无奈之下,只有安排李川先坐下,而后重新点其他消防员发言,其余的新消防员与李川截然不同,他们热情又主动,有的积极主动提问,有的畅谈自己的体会感受,现场的气氛依旧活跃,在场的人很快就忘记了这稍微有些尴尬的一段插曲。
除了李川。
他越发觉得自己不适合这里,哪怕这里是全国有名的消防先进单位,这里有全市最优秀的消防战友,可是他觉得这一切都跟他没关系。
下队仪式很快就结束了,孟特照例安排班长向阳送吴方集回家。
吴方集住在蔡家石堡干休所,距离较场口站有一段距离,但是这么多年,吴方集来较场口站一向都是走路来、走路回,从来不要消防站的人安排车辆接送他,如果说多了他还要生气,说自己现在还硬朗的很,不需要坐车。
久了,孟特也知道他的脾气倔,都只是安排一名消防员陪他走路回家。
向阳陪着吴方集刚准备出门,吴方集突然指了指那批新消防员,说道,“勒个娃儿感觉有点内向哈。”
“哦,您是说那个李川吗?”孟特确认了一下。
“对头,就是他,他是新消防员撒?”吴方集问。
“对,今天刚下队。”孟特说。
“那喊一起嘛,好久没看到新面孔了。”吴方集露出温和的笑容。
“好的。”孟特朝李川招了招手,但是这人不知道又在想些什么,愣了好一会才意识到指导员在叫自己。
“你娃傻子迈?指导员在喊你哟!”刘涛推了他一把。
“你和向阳一起送吴老回去。”孟特的口气有些无奈,对这个新消防员,他还真的有些不放心。
“孟指导放心吧,还有我在。”向阳看出了孟特的不放心,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这个来自山东的消防员,黝黑结实,说话声音爽朗,跟瘦弱白皙的李川站在一起,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孟特的心里闪过一丝的担忧,较场口消防站是全国先进队站,也是应急管理部重大先进典型培树对象,可以说以前说分到较场口站的指战员,无论是干部还是消防员,个顶个都是优秀代表,精英中的精英。
但显然这个李川不是,无论是从目前观察到的身材、气质还有谈吐、反应来说,似乎都有不少问题……
“早去早回吧。”孟特说。
“放心吧,送完了我就带李川尽快归队。”向阳又说道。
三个人出了消防站,一路往小什字方向走去,他们走过了石灰市市场,穿过繁华的解放碑步行街,那个小小的纪念碑前聚集了数不清的游客,很多人忙着拍照留影。
他们又绕过几栋高耸的摩天大楼,巨大的奢侈品海报广告散发出奢华的气息,玻璃橱窗内摆放着闪闪发亮的首饰名表,临近中午的阳光炽热而明亮,这个城市到处在闪闪发光。
而后,他们走进了一条阴暗的胡同,胡同两侧是低矮的筒子楼和野蛮生长的黄桷树,那些灰暗的房舍里时不时飘出花椒和菜籽油的香味。
在重庆这样一座魔幻的城市里,这些摩天大厦常常与低矮的筒子楼、棚户区并生共存,分割着不同维度的生存空间,呈现出充满山城特色的市井气息。
在穿过一栋老旧的红砖建筑后,他们终于来到了重庆市的干休所。
这里与繁华的解放碑商圈不过是隔了一条胡同,但环境已截然不同,冷清、静谧、陈旧,甚至还有一丝丝破败。
吴方集的家在干休所的2楼,在爬上楼梯口的一刹那,三个人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一股污水从二楼吴方集的房子里涌了出来,水流像瀑布一样顺着楼梯口往外蔓延,哗啦哗啦。
“哎哟,遭求了!估计是下水道的水涌上来了!啷个得了!”
吴方集急忙趟着水爬上去开门,在打开门的一刹那,一大堆杂物顺着水流涌了出来,依稀还有一股难闻的异味。
向阳急忙跳上楼梯跑过去看,这屋里已经被淹完了,大量物品、塑料袋、泡沫、纸板漂浮在水中,花花绿绿,夹杂着一股异味。
“吴老,你家的下水道真的该修了。”向阳说完第一时间挽起了裤腿,就往屋里走,他边走边回头说,“李川,你别愣着,快过来一起帮忙。”
李川望着屋里乱成一团的惨状,再看看自己今天特地换上的新皮鞋和新裤子,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下脚进去。
他其实有一些洁癖,对于脏乱差的环境,他一向是敬而远之,可是偏偏消防这个行业又都是汗里来、泥里去,干净不得。
向阳又催了一道,碍于班长的命令,李川没法只有脱了鞋子,卷起裤脚,硬着发麻的头皮走进了屋里。
屋里的情况更加糟糕,污水排不出去,积了有20多厘米高,到处是垃圾、塑料袋和排泄物,整个像个垃圾场一样,特别脏,特别难闻。
李川每一次下脚,都觉得是在挑战自己的心理极限。
“怎么这么多垃圾啊?”李川捂着鼻子,皱眉道。
“这不是垃圾,是我捡回来的东西,都有用。”门口的吴方集说道。
“吴老那个年代的人都这样,看到什么有用的就喜欢捡回家,旧的又舍不得丢,家里的东西就越来越多,上次我们要帮他清理,他还不愿意。”
“班长,我们要干嘛?”
“还能干嘛?先帮忙通下下水道,再把一些被淹的东西抬出去。”
“班长,你还会通下水道?”李川表示震惊,在他的印象里,这都是属于专业工种才会的事,比如楼道理张贴的那种通下水道牛皮癣……
“有啥不会,上次他家的下水道就是我帮他通的!”向阳已经拿着马桶塞在处理马桶堵塞的事,这个90后的班长在消防队呆了十二年,已经练就了一身的生活技能,维修家电、做饭、开车、修车、通下水道、栽花种树,啥都会一点。
只是这次似乎不太顺利,在他用力的捣弄下,又一股污水涌了出来,喷溅了他一身。
屋里臭气熏天,李川捂着口鼻,干呕了一声,表示出极大的抗拒。
“班长,好臭,我要吐了……”
“你少来啊!这玩意喷了我一身,我都没说啥。”
“真的,我受不了了,哇……”李川扶着墙,真的吐了出来。
“你这家伙……缺乏锻炼啊!这场面才哪到哪啊?”向阳不耐烦道,“要不你先到外面陪陪吴老,别在这挡着碍事,叫你帮忙,你给我整得越来越埋汰了,吐得到处都是,烦死了!”
李川识趣地出了门,惨白着一张脸,而后有些贪婪地呼吸了下室外的新鲜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