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家里的独生子女,李川活了19年就没干过什么重活,说不好听的,当消防员之前他就连自己的衣服都没怎么洗过,家里一切家务都有他能干的妈妈张罗好,自己的主要任务就是好好学习,要不是去年高考失利,接着引发一系列的家庭矛盾,甚至导致最后父母离婚,自己也不会想来当消防员……
李川当初听介绍的人说,消防队现在改革了,工作性质跟地方一样,但是工资待遇却比很多地方单位好,还包吃包住,社会地位也很高,相当于直接就业,所以他当初也是在绝望之中,抱着很大的希望和憧憬进来的。
不过消防队的日子比自己想得还要“艰巨”,他以为的消防员就是白天训练+救火,晚上就可以安心学习。
但他哪里知道,这几年消防职业改革,队伍的职能拓展了不少,车祸救人、高空救援、捅马蜂窝、抓毒蛇、参与地方建设,总之只要跟救助有关的事,消防队似乎都要参与其中。
而且这些任务不分白天黑夜,有时半夜一两点,自己睡得正香的时候,突然电铃响了,叮铃铃的电铃声尤其急促和紧迫,他整个人迷迷糊糊,都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就被向阳拖尸体一样拖出门了。
他很清楚地记得,在南岸支队开展的二阶段培训时,他们的队长会在支队出警时也要求新消防员跟着一起出警,感受现场火情。二阶段培训的第一个月,他就被时不时响起的电铃吓成了神经质,一到晚上神经就高度紧张,总觉得电铃要响,那种紧张感到现在就没好过。
总之,李川是进来之后,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真的不适合当个消防员,节奏太快了,生活太紧张了,更别说那种直面火场的危险性,如果明年考学考不上,他是绝对不会在这里继续待下去了……
想到这些,李川靠在楼梯口,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似乎在埋怨命运的不公,凭什么那些学习成绩不如自己的同学都上了大学,自己却要来当消防员。
“小伙子,没事吧?”吴方集望着愁眉苦脸的李川,慈祥地问道。
“没,没什么。”面对吴方集的关心,李川觉得颇有几分心虚。
“现在的消防员很辛苦,啥子都要干,今天真是麻烦你们老。”吴方集佝偻着背,望着李川,面目和蔼之中还带着些许愧疚。
“没什么,应该的。”李川面露尴尬之色,毕竟一直忙里忙外的都是向阳,自己来了之后什么忙都没帮上,一进去还被熏吐了一地,完全是给人添乱来着。
“新同志是这样的,久了都习惯了,你们那个向班长别看现在这么能干,以前也是楞个过来的。”
“是……是吗?”李川始终是有些社恐,面对陌生人的寒暄,他总是显得有些不自在。
“我看你身体有点不舒服,要不先歇一哈嘛。”吴方集说完,就自己佝着背进屋搬东西。
屋子里的杂物太多了,吴方集把一些被泡在水里的箱子、盒子和杂物先搬了出来,堆放在门口。
李川见状也跟了上去,帮忙一起抬东西。
但他实在是不愿往屋里走,只是在门口附近接了吴方集搬出来的东西,而后码放整齐。狭窄的楼梯间很快就被各种各样的盒子、袋子堆满了,李川将这些杂物都按大小尺寸码放的整整齐齐。
他虽然怕脏,但是做事却一向认真、不怕麻烦,就算是摆这些破破烂烂的杂物,都力求摆的规规范范。
楼道里很快就按大小颜色摆放起一人多高的箱子、盒子和杂物。
吴方集又颤巍巍地抱出了一个纸盒子,李川刚接过来,但不想盒子底部因为浸水已经烂完了,一件东西突然落了下来,铛啷一声摔在了地上。
李川低头一看,那是一个二十多厘米见方的木匣子。
匣子面上雕刻着老旧的牡丹、如意等花纹,整体样式看起来很古朴,原本应该是枣红色的外漆也脱落大半,呈现一种黑红的斑驳色泽,匣子还上了一把铜锁,铜锁也早已泛绿。
匣子很有些年头了,不过匣子倒是坚固,摔在地上,翻滚了几下,也不过是蹭掉了一些漆。
李川以为这是吴方集收藏私人贵重物品的匣子,类似古代的首饰盒之类的。
他急忙抱了起来,连声说道,“不好意思啊,吴老,又把你的东西给摔了。”
不想吴方集看到匣子时,却突然愣了几秒钟。
他接过来匣子,小心翼翼地吹了吹上面的灰尘,又认真擦了擦,显得极为珍重。
末了,他叹了口气说道,“好多年了哟,看来我也是年纪太大了,都差点忘了这件事。”
“吴老,这里面应该是很贵重的东西吧?”李川第一感觉这里面应该收纳着吴方集比较贵重的物品。
不想吴方集却无奈地笑了笑,“说实话,我也不晓得。”
李川有些诧异,“你也不知道?这不是您的吗?”
吴方集将木匣子重新交还给李川,解释道,“勒个东西确实不是我咧,是我一个战友的,他叫李顺章。重庆大轰炸最凶的那几年,他就在一队当消防员,我记得好像是1941那年的8月份,他救火的时候不小心被炸死了,那次日本人轰炸得很凶,一直炸了一个多星期,那一轮轰炸的最后一天,好像是8月14日,他们那台车正好被炸弹炸到了,全车人都死了。第二年的时候,队里就收到了这个盒子,说是寄给他的,因为那段时间重庆嘿乱撒,所以这个盒子也是辗转了好几道,才到了消防队,但是东西到的时候,李顺章早都死了,队里跟他熟的也被炸死了七七八八,没几个人认得到他了,然后他们就到处问,一直找不到人,后来是我帮他收下了,因为我听说李顺章在老家有老婆娃儿的,所以我就想着,哪一天遇到他亲人啊,朋友什么的,就还给人家,毕竟也算是个遗物嘛,但是楞个多年过去了,我问了好多战友,一个都认不到他的家人。”
匣子并不重,抛去木匣子本身的重量,里面的东西似乎很轻,李川捧着这个匣子,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吴方集又说道,“李顺章这个人呢,多神秘的,后面又听人说他是个地下党,只是也没哪个去确认,所以他这东西寄过来的时候,大家就更不愿意要。你晓得民国时候GC党和国M党都还在斗争的嘛,地下党有好危险,只有我把这个匣子偷偷收起来。不过,我现在年纪也大了,记性也不好,这几年经常会忘记一些事情,今天要不是你把它找出来了,我都记不起这个木盒子。”
说到了这里,他微微有些伤感,毕竟已经是96岁的高龄,记忆力和思维反应都在严重退化,这些年他常常会忘记很多事情,包括大轰炸时期的一些细节,以及有关这个匣子的事情。
“人老了,就是恼火,啥子都记不到了。”吴方集自言自语说道。
“吴老,你说的这个李顺章,是哪里人?”李川问。
“勒个我还真不晓得,后来安排人去查了,也一直没查到这个人。”
“说不定这里面是很重要东西。”李川说。
“对头,我就一直怕给耽误了。早些年,我还托市里头一些领导帮我去问了,但是都没啥子结果的,可能领导也比较忙。”吴方集又叹了一口气,只是过了片刻,他略微有些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变得极有生气,他很认真地看着李川,“小伙子,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什么事,您说。”李川客气道。
“你有空帮我找找李顺章的后人,把这个盒子还给他们。”
“我?”李川始料未及,他没想过吴方集居然会找他来办这件事。
“对头,都是你,不知道为啥子看到你我都觉得很眼熟,很亲切。”吴方集抓着李川的手,情真意切地说道,“你看嘛,也不用太着急,反正时间也过去楞个久了,有时间就当帮我这个老头子的忙,找找看。”
面对百岁老人的请求,李川实在是无法拒绝,他轻轻地摇了摇匣子,好像里面没什么东西,他甚至怀疑里面是空的。
“这里面到底是什么?”李川又一次问道,“你从来没打开看过?”
“不晓得,我真没打开过。”吴方集摇了摇头,“毕竟是别人的东西,没经过同意,也不好打开的,万一有啥子秘密,被我晓得了,心里也不安逸。”
“那我去哪里找那个李顺章的后人?”面对突如其来的任务,李川实在有点懵。
“有空,你帮我去档案馆查一查嘛,我晓得勒个事不好整,但是我们那时候的战友基本都走完了,就剩我一个了,你反正尽量嘛,能查到好多算好多,找不到,你们就放到你们那个队史馆留个纪念嘛。”
吴方集估摸是站了一会有些累了,就靠着台阶坐了下来,时间已经是中午12点多了,初夏的气温与日俱升,小区里黄桷树上开始传来一阵阵的蝉鸣,重庆的夏天到来了。
吴方集顺着楼梯口望出去,外面是郁郁葱葱的黄桷树,再远处就是解放碑的高楼大厦,天空中有几朵白云压得很低,几乎都要触碰到那些建筑的尖顶,他时而看着流云,时而看着高楼,一时间又有些愣神。
他的精力早已大不如前,很容易就会恍惚,也不是在想什么,就是整个人脑子里会突然放空。
其实李川也经常这样,每次开会或者站队列的时候,他也会这样愣神,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一样,心不在焉,或者在想一些毫不相干的事情。
两个人就这样静默着。
片刻后,吴方集喃喃自语道,“我这辈子活了90多岁,儿子都死了,我还没死,所以啥子都不牵挂了,这算是我唯一未了的心愿了,娃儿,你帮我找找嘛。”
不知道为什么,李川的心里突然触动了一下。
吴方集毕竟已经是96岁的老人,对于他这个年纪的老人来说,活一天少一天,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会突然离开这个世界,他有点托孤的意味,把自己未了的心愿托付给了李川,虽然李川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吴方集会这么信任他,但是这一刻,他还觉得自己的身上似乎被压了一种责任。
在新下队的消防员里,李川是综合考评相对比较差的队员,带队的干部对他的评价是:娇气、吃不得苦、畏惧情绪重,缺乏消防队员身上那股不怕困难、勇于奉献的精神。
李川对自己入伍的想法也很直接,他希望通过考学提干,重新实现自己的大学梦,对于其他的事兴趣并不是很大。
在一帮嗷嗷叫的小老虎一样的消防员里,李川这样的人显得就有些格格不入了。
可以说,李川还不是名合格的消防员,甚至在队里也是不太受欢迎的队员。
最开始,他还觉得有些面子上挂不住,但是时间久了,他也就释然了。
他也不想当个多么优秀的消防员,明年考学,考上了最好,考不上,自己就辞职回家找其他工作。
毕竟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这么“现实”,他也算认清了自己,好好在这个城市生活下去才是最大的愿望。
可是这一刻,面对吴方集的“托孤”,李川突然觉得自己被重视了,是一个前所未有的“重任”,这个重任居然没交给向阳或者其他更优秀的队员,而是交给了他……
这是李川从未感受过的一种责任感。
这是重庆一年之中,最热的那几天,李川觉得自己的某种热情似乎被点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