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岁将至,皇上下令永康城解除宵禁,才有了夜晚也仍旧热闹腾腾的街市。
夜色中一道黑影从昏暗的背街处翻进了官驿的二楼,楼下值班的守卫听到动静往上看了一眼,开着窗户的房间探出半截身子。
“大人。”守卫恭敬地行礼。
“无事,我开窗透气。”那位大人平静地说道。
守卫走后,那扇窗户又慢慢关上,窗户上摇曳着黑色的影子。不足半刻,窗户再次打开,一道黑影消失在背街的夜色中。
……
“儿臣参见父皇。”常乐翕跪伏在南阳殿上,眼神盯着地毯上的纹路等着御案前的人开口。
汶喻皇帝不曾抬头,仍认真批阅着奏折,“邑西使臣由你与礼部一同接见。”
“儿臣遵旨。”
早朝之时杜大人便提起邑西使臣近日便要抵达永康城,父皇只说与往年一样即可。当时站在身侧的常营就斜着眼瞄了他一眼,他全当没看见。
他是邑西公主的儿子,邑西来使自是要他前去接见,自收到邑西的信开始,这便是朝臣心知肚明之事。想要抓住这件事来大做文章的自是不会少。
那这次更是不能出现任何差池。
出了南阳殿便遇上了杜玉恒,常乐翕与之寒暄了两句,道:“接待使臣要多仰仗杜大人照拂。”
对方含笑回应:“康王殿下说的哪里的话,自是我二人一同尽心。”
杜玉恒后半句话咬字十分重,常乐翕会意与杜大人拜别。
这次接见来使一同护送的乃是骁骑军的首领孟奇,其所带领的骁骑军直接听命于父皇,但此人乃是徐康成的外甥,是否与徐康成一样站在哪个派系不得而知。
常乐翕一边思虑着这次来使之事,一边往出宫的路上走,正巧在宫门处见到正带兵巡视的孟奇。
“康王殿下。”
常乐翕轻轻一笑,“孟将军。”
“末将带将士们巡视,先行告辞。”孟奇说。
不善逢迎,也不喜与皇子多有交际。
“那辛苦孟将军。”常乐翕道,“接见使臣之事也有劳孟将军。”
“末将职责所在。”
恪守本职,不善言谈,这样的人应是不屑于参与皇家之事。常乐翕多少是松了口气,些许了解点孟奇的为人于他而言皆为好处。
沈良驰仍等在宫门外,第一次进宫之后,沈良驰便养成了这个习惯,早晨与安定王同坐马车上朝,散朝后皇上有事相商便让常乐翕先回府,但若是皇上有事与常乐翕相商,他便在康王府的马车上候着。
“哥肚子饿吗?”沈良驰将马车的帘子掀起,伸出胳膊让常乐翕扶着。
“阿瑾不如去我府上用膳?”常乐翕道,“宫里送来的厨子手艺很是不错。”
“那便尝尝。”沈良驰道。
常乐翕坐下后朝窗外看了一眼,“永康城近来甚是热闹。”
“只是没了宵禁,苦了孟将军。”沈良驰轻笑一声。
骁骑军不仅要守卫皇城,永康城乃是天子脚下,自是要一并管了,以防城中百姓扰了进出皇宫的大臣。
如今没了宵禁,夜里值班巡逻的将士更要比平日多上许多,本就人手无多,这下安排换班也成了一大难事。
提到宵禁之事,常乐翕忽地想起,近日有部分地方官员进京述职,其中就有平西知府魏诚安。平西最边境与隆宁,邑西皆相邻。
“平西知府魏大人为人如何?”常乐翕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无甚交集,但林将军对此人评价甚高。”沈良驰及道。
“林将军似是多年未回京了。”
“边境时常小战不断,流民,暴乱都需镇压,况且,无召不得回京。”
沈良驰的后半句话是看着常乐翕说的。
“驻守边疆着实辛苦。”常乐翕道。
窗外传来吵闹的声音,沈良驰掀起帘子朝外看去,正在街边乞讨的爷孙两人被胭脂铺的老板驱赶着,常乐翕让车夫停下了车,并吩咐车夫给了爷孙两人一些钱,这才继续行车。
“哥,午时尚早,若是无事,陪我出城一趟可好?”
常乐翕又想起那些流言,以及那日沈良驰似有若无的回答,这时对方提起一同出城常乐翕自是愿意的,当即便应了下来。
马车一路出了永康城,路过那日的山坡,常乐翕朝山上看了一眼,“那日还是多亏了阿瑾。”
大概又颠簸了两刻之久,马车在小院前停下。那小院比附近的普通百姓家的草房要好上不少,木制的总归是草房要好上不少的。
从院中走出一位长相甚是秀气的男子,一袭白衣,举手投足间不经意透露出一丝女气,常乐翕想这大概便是那位梨园戏子。
“世子,王爷。”男子恭敬行礼,目光在常乐翕身上多做了些许停留。
常乐翕好奇对方知晓自己身份,便看向沈良驰,但沈良驰没有言语,径直进了院,常乐翕冲男子轻轻点了点头,也随后进了院中。
小院一共四间房,沈良驰带着常乐翕进了东北边那间,许是今日是个阴天,屋中也很是昏暗,四方木桌上燃着染着油灯,整个屋子中满是空气无法流通的霉味。
床上躺着一名男子,见两人进门着急着要起身,沈良驰三两步上去制止了那人,“不必如此,好生躺着。”
常乐翕在出于好奇多看了男人两眼,眉毛浓密,鼻梁高挺,薄唇抿成了一条线,这般相貌怎么看都不像梨园中人。
可流言听来被沈良驰伤了的就是梨园戏子,若门口相迎那位就是那位戏子,那床上躺着无法开口说话的是谁?
婴儿的啼哭声扰乱了常乐翕的思绪,循声望去,那婴儿就在襁褓中放在男人身侧靠墙的那端。因为屋中黑暗方才没有看清罢了。
白衣男子提着一壶热茶进了屋,“没有什么好茶招待王爷,还请王爷莫要见怪。”
常乐翕回过头,“多谢,正感觉有些口渴。”
床上的男人将孩子抱起,口不能言只能用表情逗着怀中的婴儿,本来还在哭闹的小儿安静了下来。常乐翕回过头,男人已将孩子放了回去。
沈良驰从腰间取下一袋银钱放于男子手中,男子推攘着,沈良驰轻声道:“孩子总归不能受冻。”
男子往襁褓看了一眼,双手抱拳冲常乐翕,屋内虽是昏暗,但烛光摇曳下,常乐翕看见男子眼中盈满的热泪。
“今日便先回去了。”沈良驰和男子道别,与常乐翕一同回到了马车中。
从进门到出门,沈良驰未曾正眼瞧过白衣男子,走时那男子还站在院门前相送,目光满是探究。
回城途中,常乐翕盯着手心的纹路看着,对面的沈良驰轻笑道:“哥是在看手相?”
常乐翕笑了笑:“你不开口,我也不知如何问罢了。”
“我军中一个副尉,去年在黎兰边境城中做探子,后来我军顺利攻城,找到他时就已经没了一条腿,也说不出话。”
在常乐翕的印象中,沈良驰很少一次说这么长一句话,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竟是不知如何去接。
思来想去常乐翕开口道:“那孩子……”
“应是在城中捡的。”沈良驰抿起了嘴唇,又过了许久他又开口道:“我本想将孩子带回安定王府,他不愿。”
“为何?”常乐翕觉得不解。
“许是想有个活下去的盼头。”沈良驰抬起头对上常乐翕的目光。
常乐翕本是不解的,但沈良驰的眼神满是坚定与认真,他忽地明白,上阵杀敌本就是将性命交予刀枪箭茅,稍有不慎便会丢了性命。
而失去一条腿的将士意味着再上不了战场,生活已经成了基本问题,更别提如何实现心中抱负,这对于一届男儿来说已是致命的打击。
活下去的盼头吗……
那天母妃就跪在寝宫中,泪水不停地从眼眶中流出,常乐翕赶到时父皇刚刚提起长剑,那剑刺下去的时候,他被身后的公公捂住了眼,他使劲地想要拉开挡在眼前,拦在腰间的手,嘴里不停地喊着父皇,可怎么也挣脱不开。
身后的公公松开手时,血溅了半个寝宫,母妃就躺在地上,睁着双眼看着他,父皇回过头时脸上染上了血腥,满眼的戾气吓得他抖了一下,宫中的下人跪了一地,捂他眼睛的公公拉着他跪下,他脑底满是母妃瞪着眼睛的模样。
到如今他仍旧害怕,午夜梦回时,母妃瞪大的双眼,父皇满身的戾气,时常让他在深夜惊醒。
他活着的盼头是什么?
是什么让他在多年的恐惧中仍顶着个皇子的虚头,在那个连下人都瞧不起的牢笼中苟延残喘。
常乐翕撩开了帘子,冷风进了脖颈,他稍稍缩了缩脖子,口中轻念道:“活下去的盼头……”
起初被扔在康王府时来人仅剩下安定王府,来的最多的便是沈良驰,他一言不发就坐在一旁看着书,安静地陪着他,一言不发。
后来沈良驰也很少来了,他便开始慢慢期待着。
“哥?”沈良驰轻声唤道。
常乐翕回过神来,看着沈良驰笑道:“想起些陈年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