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卯时南昌城门缓缓打开,除了小儿子汪荀易,汪裕晖谁都没带。天色尚晚,城中街道空无一人,父子二人策马一路奔回南昌王府,王府门外燃着两盏灯笼,管家已在门外候着。
汪裕晖与汪荀易下马后将缰绳交予管家径直进了府中。
常乐翕是被鸡叫声吵醒的,昨夜睡得早,倒是睡了个好觉,他起身穿好衣袍,刚推开门便有侍女从旁经过,不等他吩咐便有热水端到房中,一番梳洗后他沿着长廊朝侧堂走去。
身着青衣的少年仅有他肩膀那般高,手执长枪,那长枪比他还要高些,拿在手中却像个小木棍,每一下都能挥出凌冽的杀气。
常乐翕不由止住了脚步,他手持玉骨扇站在长廊上望着花园里的少年,从前他也这样看过沈璟轶。
少年手中的长枪在空中横着挥了半圈,脚下的步子跟着,身子便转了过来,长枪从手中脱手而出,即将脱手时他紧紧捏住了末端,手肘用力往后一拉,借力一反手,自己上前一步,长枪便端正地立于身后。
“康王殿下。”汪荀易俯身行礼。
汪荀易也只舞勺之年,面上虽仍带着些许稚气,但一举一动都有着十足的力量,他身材纤瘦,可隐在布料之下的肩背,臂膀也仍彰显着健壮。
腕上的臂缚将胳膊紧紧包裹,有着与大臂不相称的纤细,少年人大都如此。
阿瑾的臂似是还不及汪荀易粗,常乐翕心想。
“小公子的枪法甚好,枪出如龙。”他脸上盈满笑意,手执扇子轻轻扇了两下。
“谢殿下夸赞。”
汪荀易话音刚落,南昌王便从长廊上迎面走了过来,他一身黑色衣衫,头戴金色的发冠,瞧着十分贵气,常乐翕上前两步。
“南昌王。”
“康王殿下,”南昌王笑着看向了小儿子,“在府上可有不周?”
“王爷说笑了,”常乐翕起身,“世子可谓是无微不至,在这比在我府上还要自在。”说着他笑了笑。
这是实话,常乐翕不习惯有人伺候,一是从前一个人惯了,二是府上的佣人一半都是宫里送去的,被谁安插眼线都有可能,所以常乐翕所居的后院中仅有刘嬷嬷以及两个家世清贫的婢女伺候。
在南昌王府就大不一样,无非安排几个瞧着他平日行踪的,可他坦坦荡荡并未打算兴起风浪,吃喝出门安排的妥帖,毫不夸张地说,常乐翕随时喝茶,壶中的茶水都一定是热的。
“那便甚好。”汪裕晖大笑两声。
常乐翕轻轻颔首,汪荀易又舞起了长枪,两人并肩站着,汪裕晖比他还要高了些许。
“听渐羽所说,殿下此来并无目的。”汪裕晖瞧着小儿子说。
常乐翕搓了搓扇骨,“我与世子说的十分明了,我此来不为找麻烦。”
“可皇上派你来不就是为了找麻烦?”汪裕晖语气带着一丝不解,他心中已然明确常乐翕此来为何,可还是用言语一步一步试探。
“可父皇给我的旨意是为护送军粮,顺便——”他刻意拉长了尾音,转头看向汪裕晖,“体察军情。”
他嘴角荡着一丝笑意,可眼神清明,与长枪挥出时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语气中说不出的诚恳。
可这人分明是笑着的。
“泊然二字配不上你。”汪裕晖挥了挥衣袖将右手背在身后。
常乐翕笑了笑,“与两位皇兄相比,自觉我更相衬。”
两人目光相接,一阵风吹过长廊,檐下的铃铛叮当作响,常乐翕白色的衣摆随着风摆了摆,几缕黑发也扬了起来。
汪裕晖眯了眯眼睛,“倒是如此。”
沈良驰又一人策马沿着绝云涧走,与邑西的僵持已经快有一月,得快点找出办法。
邑西的领土面积不大,可有一半都是山,这逊河城便是天然的防御。“上天梯”段是当下过不去的坎,必须想办法绕过去,可这座山不论怎么绕都多有不便,行军打仗不是百姓进城,大规模的行动总归会被捕捉到踪迹。
必须得另寻他法。
沈良驰瞧着绝云涧中的激流,早些时候他便发现了,绝云涧水势湍急,水面足有七丈宽,是邑西与琛禹之间的天然分界线,可是到江中便只有极小的水势,那这些水流到哪去了。
沈良驰绕过绝云涧到西侧,沿着绝云涧一路南下。
虽是疾驰,但沈良驰侧首仔仔细细地瞧着绝云涧的水流,他发现越往南,这绝云涧水面便越窄,可并未发现支流。
沈良驰有个大胆的猜测,为了证实心中猜测他迅速折回军营,打算与汪行之商议。
汪行之近日与李长泽走的极近,若不是因李长泽是内官,沈良驰简直怀疑汪行之是瞧上他了。这事儿传到南昌王耳朵里,这位监军怕是回不去永康。
沈良驰到军营时便瞧见李长泽垂首从军帐中出来,他多留意了两眼,养尊处优的李长泽肤色白皙,所以稍许变化便能一眼瞧见,沈良驰瞧见的便是那通红的耳朵。
他进了军帐,汪行之正在看地形图,脸上挂着藏不住的笑,颈间还有一条血痕。
不用怀疑了,这血痕总不能是她自己抓的吧。
沈良驰的心情十分复杂,一时竟是不知如何开口,被抓了一道还笑得这般荡漾,莫不是……
还是闭嘴吧,沈良驰心想。
“阿瑾有何发现?”汪行之先问出了口。
沈良驰一口茶还没放到嘴边闻言就又放下了,“绝云涧的水势越往南越小。”
汪行之竟是笑出了声,但话未出口便止住了笑意,她看着沈良驰,“阿瑾有何猜想?”
“便是小姨心中的猜想。”沈良驰轻声道。
他这才端起茶杯仰头灌下。
“你有什么打算?”汪行之又问。
“截流。”
绝云涧自北往南流,这水乃是黎兰的雪山一路与地下水小支流混流才有了这么湍急的水流,既然到这下段水流减缓,没有地上支流那便只有可能是地下支流。
平西境内多平原,而水域极少,支流最有可能通向的便是邑西,逊河城往西的城池田齐城位于山下,地势极低,军中有将士曾去过田齐,据说水域乃是地下水,水流十分湍急,田齐城百姓将其供为神水,认为这水乃是山神的恩赐。
常乐翕觉得脑袋很沉,一夜未睡好,精神很不在状态。荀清瞧见他眼下的黑眼圈时吓了一跳,探头往房里多看了两眼。
常乐翕拍了拍荀清的肩膀,“没写信,就是有些失眠罢了。”
荀清点点头,“马车已经备好,王爷与小公子已先行一步,世子调了城中守备与御林军一同护送殿下。”
“嗯。”常乐翕的脑袋稍稍一动便觉得头痛欲裂,他只得摆摆手,示意荀清可以走了。
荀清有些不放心常乐翕的身体状态,“殿下要不要请个大夫瞧瞧?”他问。
“不用了,就是没睡好,路上歇会儿就好。”常乐翕说。
荀清站在常乐翕侧后,他看了一眼常乐翕自衣领中爬上耳根的黑线。
今日天有些阴沉,许是又要下雨,南方的雨总是多些,本就精神不振,担心常乐翕路上再染上风寒,荀清拿了件常乐翕的披风为他披上。
他坐在马车上,出了城之后路便开始颠簸,马车晃来晃去他也晃来晃去,额间突突跳着地疼,喉间总觉得难受,想要呕吐,一阵没由来的心悸让他绷紧了十足的神经,可生理上的不适实在无法克服。
不知过了多久,绷紧的精神头慢慢被困意冲散,纵使头痛欲裂眼皮还是缓缓合上了。
马车停下了,马的嘶鸣声,刀剑碰撞声,以及荀清下令的声音,他都听得清晰,可就是无法让自己醒来。
渐渐地,那些声音与意识一并散去,常乐翕彻底没了意识。
……
常乐翕恢复意识时还是睁不开双眼,他只能听到很重但整齐的脚步声,以及帐外传进的声音不大的听不懂的交谈声,他猜测,自己此刻应是在敌方的军营中。
可为什么南蛮人要抓他,又是如何躲过南昌军的边防守备,又如何这般精准地找准时机?
帐外的交谈声突然停下了,两个声音同时喊了一句什么,有人从帐外进来。常乐翕能感觉到床边有人,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出声,他聚精会神地想要凭着仅剩的听觉来判断对方在做什么。
许久,那人在床边坐下,常乐翕只觉得床往下坠了坠,随即脸侧的头发被往后捋了捋。
“生的却是漂亮。”
常乐翕甚是不解,此人似乎并丝恶意,可大费周章跑到南昌将他带回来是为什么。
“我知道你醒了,”那人又说,“你身上的蛊毒我暂时不会替你解,”他顿了顿语气忽地有些稚气,“哦,不是我下的蛊,是你替汶喻挡的蛊。汪裕晖那个老家伙肯定还不知道你毒蛊发作的事情,待我用你逼他退兵就为你解毒,但我不会把你送回去,因为——”他忽地笑了起来,“我要娶你。”他轻声说道。
常乐翕只觉得四肢僵直,这人脑子一定有点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