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厩旁有一座不起眼的小黄泥屋,一扇结了冰的破木头门,里头方寸大的地方,只容得一张短炕。
努尔哈齐裹着一张发了霉的棉被蜷缩在墙角,约莫到了戊时,雪花纷飞,透过窗槛,一片片无情地拍打在他的脸上。
他思忖着:那几颗人参被阿玛看作珍宝,自己虽然身为长子,却是没有资格去无端享用,更何况是偷来拿去抵赌债的,这要是被阿玛和三娘知晓,非得活扒层皮不可!
“那个女人夺走了我额涅所有的珍贵遗物,我拿她一颗参给我的弟弟用有何不可?”
努尔哈齐毅然决定去偷参,刚要起身,门声响起,沉寂突然被打破——
正是阿玛塔克世提着灯进来,努尔哈齐陡然一惊,但见他皱了皱眉头,问道:“这么冷的天,你不起火?”
“阿玛!?”努尔哈齐惊讶地吞吐道:“我还熬得过。”
“省那些柴禾做什么,不要了身子?”
努尔哈齐忙接了灯,腾出地方来请他坐定。
塔克世举目环了一匝屋内这残破土壁,不由得叹出了一口气,怏郁的目光随即变得坚毅起来,“你真的终日只喜欢砍柴?”
努尔哈齐听得阿玛带有责备感,遂不敢怠慢,“我听说君子喜欢的是实现远大志向,小人喜欢的是得到利益物质。现在我砍柴的行为,与此非常相似,大概并不只喜欢砍柴。”
“那你喜欢什么?弓箭?我记得你的箭术很一般,还没有你三弟舒尔哈齐的本事呢!”
“我……”努尔哈齐被问得一愣,这个问题确实没有仔细想过,自己到底想做什么。
“你在埋怨我没有送你去辽阳读书?咱们族人脑瓜不灵巧,出不来这块料子,我瞧穆尔哈齐他这几个月也是白混饭吃,一问三不知,古诗都默写不出来,我看你们兄弟俩赶紧快自谋生计罢!”
塔克世突然收了严厉的神色,面目中又带了几分疲乏。
“话虽严重些,到底是希望你们学好。”
“阿玛!……”
这一夜的风扯得很大,鬼哭般地打破屋内的宁静。
“您这么晚过来,就为了数落我吗?”努尔哈齐知道,阿玛有心事,他深不可测的眸子里对自己还留有一丝温情!
正要开门的塔克世忽然停住了,他低首踟蹰着,半晌也说不出句话来。
父子二人沉默了一阵。
塔克世像是憋了许久,终于开口说道:“做阿玛的难啊……你三娘的家世你们都知道的,咱这支爱新觉罗氏开罪不起。你又不肯跟舒尔哈齐去长白山采参……”
他愈发惆怅起来,在声声地叹息之下,方续道:“想当初咱宁古塔哥几个多么风光,自从你礼敦伯父战死后,徒然没落。这才几年啊,你玛父的心口病又犯了!唉,难啊……这族内日日生变,有甚者朝不保夕——牛羊失散的日子,没法子啊!……你三娘人虽刻薄,但她总护着咱们家族,顶好的人,你也见得,人与人之间勿一个眼光施齐。你大了,择了亲,到底可以离开这个家。”
家族不振,鲜有荣光,且日受欺凌,不得不寄人篱下。
是啊,他有他的苦心,做儿子的,怎不理解?
努尔哈齐道:“就像我,从未怨过您一样。阿玛,我已想好了,这就预备去长白山与三弟一同营生,换得些钱来,供得二弟书成便是最好。求婚之事,可先放到一边。”
塔克世道:“我看哈达部的姑娘朴实勤干,由你三娘做媒,许你之后自当持内,你二人同心组建家室,过的好,你可取妾来助;若你懒惰无能,亦莫要欺人哈达姑娘,守得糟糠,终老便罢。”
努尔哈齐实实没早想过娶亲之事,听得父亲如此缜密安排,不禁苦笑:“不早了,阿玛该回去了吧。”
塔克世叹了口气,起身着了斗篷,提了灯,回身又道:“几头牛羊聘礼我还舍得,你有中意的人家便来和我说。我族虽衰,但宁古塔贝勒的名分还是稳得住女真人的脚。——唔!对了,我这里有一颗老山参,本是给你三娘补身子的,她嫌根儿烂,其实削掉后还可以用的……你明日就用了吧。”一语甫毕,只将一布包置在了炕头。
他转身推门而去,便将这凛风切切的屋子留给了努尔哈齐一人。
“阿玛……”努尔哈齐怅然地望着他离去,“您还记挂着我……”
正要回炕睡时,门吱呀地开了。
努尔哈齐以为父亲旋归,兴奋异常,刚起得身时,只见穆尔哈齐端着两个土碗小心翼翼地迈了进来。
“二弟是你!”
穆尔哈齐道:“我趁阿玛起解的时候去厨房偷了些吃的。大哥先吃,改日学舍发果脯,必再偷藏了带给大哥品尝!”
“二弟你来得刚好,你瞧这是什么!”努尔哈齐展开布包,只见里头是一颗五寸来长的金须老参。
穆尔哈齐惊讶得合不拢嘴,担心地问道:“哥,你偷了这么贵重的参,让阿玛知道了,能行吗?”
“实不相瞒,这是阿玛刚刚送来的。”努尔哈齐将刚刚的事讲明与他,并说:“我哪里需要补身子?倒刚好不必去猥琐偷窃,光明正大地给你拿去还债。”
“哥……我对不住你……”
“三弟不在家,只你我互相扶持,改明儿三娘的腹中胎儿出生,你我的地位……就更得相依为命了。”
努尔哈齐将布包包好送到他的手里,并牵住他的手情切地嘱咐道:“我只想你好好读书,将那些无用的诗词歌赋丢在一边,学习他们的‘真本领’,将来我们弟兄出外打拼赚钱须用得上,知道了么?”
面对大哥的殷勤寄托,穆尔哈齐心里一阵酸痛,握着他那冰块儿似的手,又见四周土壁嶙峋,这间烂屋子,自从那个女人搬来之后,大哥就委屈在此。
天知道他在家里都遭受了何等苦难……
穆尔哈齐的泪水无声息地流了下来。
“大哥……我不想读书了,我想一直都在你的身边,我俩一起去采山货、一起赚钱,一起吃饭,苦难同在一起,好么……”
“我天生注定是溷藩之花,要扛起家里的一切,不同于你。”努尔哈齐为他拭了眼角的泪,续道:“二弟,不只是为了你自己,也要为你逝去的额涅争口气,不要让外人说咱‘没娘教养的’。”
穆尔哈齐一想到痨病死的额涅,心头又是一阵伤感,终于没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一把投进了努尔哈齐的怀里。
“大哥!……咱们的额涅生前亲如姊妹是吗?她们都是好人哪,好人为什么不会长寿?她们相继离开、丢下了我们……”
“不要哭!”努尔哈齐喝止住他,厉声道:“止住你的眼泪!无论在任何时候。没有人会帮我们的,你哭得撕心裂肺又如何!”
穆尔哈齐抽噎着点了点头,心里依然无法平静下去,“大哥,我对不住你……”
“回去歇着吧,记得常回来看看阿玛……”
努尔哈齐送他离去后,径回炕上,揭开土碗,见里头是半碗叠好的鹿肉片,冻得早已挂了银霜儿。
另一碗是麦饭,却不知何时挂成了冰坨。
这些食物显然是给有孕的三娘充盈身子的,平时虽见过她吃,但自己从来没敢沾过其中的一丁点油水。
可怜弟弟记挂自己,努尔哈齐也不知是什么感觉,一时之间,心中五味杂陈,胸腔内突然袭来了一股热泪,直逼眼眶。
他忍着不哭,又叹息未来渺茫,不知不觉地入了梦乡。
近月来,穆尔哈齐每隔几日便偷着跑出来探望大哥,又偷带着糕吃,三番五次,被学舍先生发觉他逃课行为,便将此事报与学政知道。
学政见他是女真人,便叱得更烈,并通报家属管教。
塔克世知晓此事自然是火冒三丈,当天晚上抽了努尔哈齐三十鞭子,又外加十鞭子代穆尔哈齐罚过,统共四十鞭,努尔哈齐哑然领教,没得话说。
可怜努尔哈齐受了鞭打,内加营养匮乏,病了整整一个春天,待得初夏,方能下地干活。
他镇日价地展练拳脚,仗着年纪轻,迅速恢复得红光满面,精神异于往日旺盛。
这一日,天空极阴,努尔哈齐照旧吉林崖积柴。
时而觉得树影婆娑,像有人在暗窥自己,回首看时,却是几只狍子在丛草后作祟。
“幸好不饿,不然非逮了你们!”
过不多时,一人影从半山处移来。
一盏茶功夫,那人驶近,细看出,竟是穆尔哈齐!
已经时隔许久没有见到对方了,一直在为他逃课的行为是否受到严厉处罚而担心,今见他兴高采烈地而来,故心中疑云消除了几分。
“二弟!”努尔哈齐忘了先前的皮肉之痛,快步迎上,大喜道:“一月不见,你壮实了许多嘛!”
“大哥可好?我今日带了果饵杂食给大哥吃!”说着,穆尔哈齐从怀内摸出一块小布兜,展将开来,尽是些干梅蜜饯又伴了几块橙心糕,“大哥尽管吃,这回不是偷,是先生包好送的。先生已经知道我们兄弟的状况了,他夸我‘其为人也孝悌’,故予我假时特来看望你,先生会对阿玛和三娘保密的。”
努尔哈齐爱极这个弟弟,感动得不知说些什么,只捡着布兜中的零食略吃几口,半天再也说不出话来。
“大哥,咱们再忍几年,汉人家姑娘有喜欢上我的,我与其成了亲就搬到城里居住,异时,我接大哥来城里找个体面营生,也好过和他们小家子争风吃醋。”
努尔哈齐道:“待三娘产后我就奔长白山找你三弟舒尔哈齐,以后总不能和阿玛要钱,这一个多月,我在东北河岸的后山上盖了几间房子,留作成婚住。二弟,你有自己的生活,也该到成婚之日,大哥有钱就多寄给你些。总而言之,莫误了学业。”
“大哥!……”穆尔哈齐含着泪说不出话来,心想这个家为了一个女人居然变得如此冷漠!多怪自己的生母去逝太早,孩子们在后母手中遭了多大的罪天知道!除了无微不至的母爱,何人懂得?
“大哥,我来帮你砍柴!”
“嗯!好兄弟!”努尔哈齐提起斧头,笑道:“待大哥去了长白山赚了钱,咱们的苦日子就算尽了!”
转眼暮色降临,五捆柴齐备。
二人其乐融融,欲往山下走时,穆尔哈齐右首处的密丛内竟钻出一只花斑金彪来!
兄弟二人大惊!
只见花斑金彪扑到穆尔哈齐怀内撕咬,努尔哈齐一斧劈去,正中金彪后胯。
那彪痛得回身去抓他,一口叼住了他的后腰。
努尔哈齐以斧刃猛划那彪左眼,可惜没发出劲来,只剜出彪眼一只来。
金彪瞎了一只眼,额间又涌血,却硬是咬住他不放。
穆尔哈齐见状大喝,见哥哥欲入兽口,情急之下忙抽出背后的柴禾杈来猛扎金彪后臀。两条锋利的木杈牢牢深入皮肉,那彪惊得奔走不停,可并未因痛而释放大哥。
穆尔哈齐慌极,再欲寻遗斧狠掷,那彪已经衔着大哥不知去了何方。
“大哥!”穆尔哈齐心惊胆战地,双腿立时软了。
“大哥!……”他呐喊着,刚行了几步,便瘫倒在地。
他的双手抖动不止,心里的余悸尚未逝去,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他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切,欲极力去挣脱这个噩梦,到底才发现,这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