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尔哈齐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了，浑身湿漉漉的他蜷缩在火堆前抖动不止。
冷啊！再过一刻，就又要下到寒冷的江水之中——
贡期将至，如果没有呈上一百粒东珠的话……
那么这批女真族人都将面临“绝市三年”的惩罚！
而身为此次采办东珠头目的努尔哈齐将要面临充军塞外的处境……
然而，一百东珠，而今还差七十余粒啊！
大明帝国驻辽贡品监办宋养谦撒悄然来到了他的身后，抄着一副幸灾乐祸的语气道：“你歇够了没有？这可是当今皇帝的圣旨，你可知违逆的后果，小心你们这群兀狄哈的脑袋！”
“兀狄哈”有野人之意，是汉人对辽东边外女真人的贬语。努尔哈齐打小便听得，也未在意，只说道：“随我而来的建州诸部统共一百余人，大家日夜循环入江，已经死伤无数，恳求您禀报圣上，余下可否减免……”
“减免？你们建州女真成年自相残杀，死都不怕，下个江水而已，有他妈多难！”宋养谦抽出腰上的马鞭来，只一掠，便狠狠地抽在了他的后脊梁上，“总之你拖一天，老子就他妈多跟你糟心一天，老子受够了这鸟地方，你他妈今日必须凑齐一百粒东珠与我！不然……哼哼，我说你无故拖延时日，独占皇家膏泽之利，你必死无疑了！”说着，又是数鞭抽去。
努尔哈齐痛得满地翻滚，手心的泥土攥得死死地，他真想——真想一把掷死他！
此时，船岸上的女真人和大明的官军们皆闻风而来，见努尔哈齐被打得气不敢出，只好都闭了目，不忍再看……
自从十月底塔克世接到圣旨后，努尔哈齐与常书连夜赶回了家中，表明愿替父朝贡。
塔克世本不愿他冒此风险，但在纳喇氏的唆使之下，又以腹中胎儿为由，无奈，只好放努尔哈齐前去。
如此，努尔哈齐与常书连夜带领所辖之部共计百人奔赴松花江下游采捞东珠。
自打入冬以来，辽东以外的雪便不间断了，旋即白毛风起，又将大地上的积雪和云中降下的雪漫天翻卷，天地白茫茫一片，人畜俱睁不开眼。
这百余人在努尔哈齐的带领下，跋山涉水，一路猎食，方于次月末开赴采蚌场。
此时的松花江面已经结了一层薄冰，众人凿开冰面，由努尔哈齐的带领大家潜入江底去搜集蚌蛤。
如今碎蚌壳已经在岸边铺满了几十亩，这段江域能够开采的少之又少了……
眼下恶吏又加催逼，努尔哈赤无可奈何……
再这样下去的话，自己所带来的部下将全部葬身在这江水之中！
“你不答话？装哑巴不成！好，”宋养谦一脚踩住他，一手拿鞭子抽他，骂道：“臭皮子耐打？我教你不吭声，我打死你！”
努尔哈齐忍将不住，出手拽住鞭子。
宋养谦的臂力拗他不过，怎地也收不回鞭子。
“你要反抗？”
努尔哈齐只一扯，将那鞭子尽数收在手里，翻起身来，再一撩。
众人都看呆了，那鞭身狠狠地抽在了宋养谦的脸颊上，活抽出一道血痕来！
宋养谦大惊失色，真是万万没想到，这只女真野猪皮子竟然有胆量反抗大明官吏！当下，火冒三丈，叫道：“来、来人哪！将他给我拿下！”
努尔哈齐恨极，猛地一脚，将他踢得四脚朝天，又骑了上去，钵似的拳头抡了下去，那厮的眼角被震得裂缝，血染得花了半面脸。
努尔哈齐张开了利爪，待剜他眸子结果他的性命时，却被身后的女真族人给生生地拽了起来。
大家都是阿拉城塔克世统领的诸申，自然不想看到这位少主子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从而受到牵连。
又有几个上去扶起宋养谦，捣蒜似的叩头，忙帮着赔不是。
宋养谦向来恶极女真人，往年入贡，叶赫哈达各部均有私贿，上下皆能分些汤水，倒也觉得女真人中也有乖巧之人；而今轮到建州塔克世这家子“为国效力”，且先误了时辰不说，又无有个例贡，最后又冒出这么一个不服管教的野驴，打了人不说，还要往死里带，也好，但凭这一点，也要活扒他一层皮不可！
宋养谦抹了抹脸上的血，呸道：“桀骜难驯，好，你有种，——来啊！将他的手脚都给我剁了去，统统丢到江里喂鱼！”
努尔哈齐万念俱灰，因为自己早想到了后果，死就死吧，总归是烂命一条！
大明官军像猛兽般地涌了上来，先钳住他的双臂，那刀刃便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只须轻轻一切，努尔哈齐便可毙命。
“——快看！江底有光亮！”
只听得不远处人声鼎沸起来，大家俱望江面看去。
时夜幕降临，江面如水墨似的暗淡，忽地一簇流星坠入水底，霎时，映射出万道光线来，随着水波的荡漾，轻轻地浮了上来，形成层层涟漪，又粼粼然如群星璀璨，美丽至极。
一名女真老者见到此景兴奋异常，忙招呼所有人都来，极力地解释道：“这是东珠王降临！佛多妈妈保佑，救我等于水火！”说着，一干女真人临岸跪拜起来，口中叨念着咒语。
掌管此次供品监质的司礼监太监王喜在营盘内也听闻了此事，只披了一领黑狐裘，径被几个侍从引至江边观看此景。
宋养谦见上司亲临，忙捂着脸上去，一边打着揖，一边温声道：“公公您恁好兴致？这干巴冷天的，何劳您呢，只须稳坐帐中调度，一切都由小的替您办就成。”
王喜只觑了他一眼，道：“哼，你把那个兀狄哈杀了，谁肯替咱们下水里采珠子？”目光突然凌厉起来，直逼宋养谦，“——你去么？”
“不！……不！”宋养谦吓得双膝叩地，颤抖道：“公公您看哪！都是那个兀狄哈闯的祸，瞧我这鬼脸，教我回去如何交差啊！”
“哼，没用的东西！你把他叫来，我亲自问话。”
“是！”
努尔哈齐被押至王喜面前。王喜上下打量他，也不过十八九的模样，干草似的板寸头，一条鼠尾辫子盘在脖颈；全身只穿了一袭鄂伦春服，别无裤襦，上衣也未系紧，只敞着胸膛，隐约现得腹肌轮廓来。
“小伙子，血气方刚嘛。且问你，这江中的异象，确如他们所说的‘东珠王’现世么？”
努尔哈齐道：“我只听闻，却从未见过。不过今夜景色，倒和先祖们讲诉的一样，东珠王或许就在这段江水之中。”
王喜极想立这份功劳，好在万岁爷面前邀赏，忙问：“小子，你肯去采东珠王么？”因见他犹豫不决，遂许道：“奉上东珠王，此次所欠东珠数量悉数免除，再赐你阿拉城赐书三十道，何如？”
努尔哈齐嘴角微一嗫嚅，似乎有些动心。
“小子，你怕什么？王公公可是皇上面前的红人，说话一言九鼎。适才若不是公公海涵，你的狗命早丢了。”宋养谦道：“你就当报恩，此次，也必须下去！”
努尔哈齐也未理会他，只向王喜道：“公公若不食言，我甘愿下水一试。”
“好！”王公公大喜，抚了抚他的肩，嘱咐道：“如果东珠王果真名不虚传，惹得万岁爷欣喜，我自当为你请封进爵。——来人哪，备酒！且与这位小英雄暖身壮胆。”
努尔哈齐饮尽杯中酒，瞬间觉得暖气腾腾，只听江岸两侧鸣锣击鼓、放起鞭炮来，震天价响，都在为自己此行造势。
又有许多女真人不想让他下去，毕竟东珠王只是传说，谁都不知道这异象里头到底是什么。
努尔哈齐只道了声“无碍”。待焚香叩头、祭拜江神之后来到画船之上，**了身子，腰上系好了绳索，再将嘴和鼻子都插上了芦苇筒儿，然后憋了口气，纵身一个扎猛，便撺入了江水里去。
努尔哈齐缓缓游去，在黑暗的水底发现一只蚌蛤正闪闪发光；近看之，其形状如盆口大小，上附纹理璀璨分明，周围有万鱼萦绕。
努尔哈齐拨开众鱼，潜到近处，见其光芒是从壳内透出，想必此中必有千年东珠！忙将其抱在怀中，引动绳索；船上众人见有“摇杆”之声，合力一处，遂将他提了上来。
时值王喜早率一干官兵岸边等候，见画船登岸，已迫不及待，忙不迭地上去。
努尔哈齐委实筋疲力竭，奉上蚌蛤后，又将水底景象描述了一番，说道：“天可怜见，此番下去，总没有白费力气。”
王喜道：“你做得很好，下去候命罢——来人，赏鹿肉！”
营盘之中大锅的江水早已煮沸，宋养谦舀出一瓢来浇灌其上，壳肉分离，其中却有一颗莹白之珠如鸡蛋大小，其形圆滑重大，紧皮光亮。
若十粒小珠抵得百张貂皮的话，那眼下这颗，可谓是价值连城了。
“贺喜公公！为公公道喜了！”宋养谦带领一干下属单膝叩拜，“实属公公福泽，于荒蛮之地，造千古未有之奇遇！小的们此番算长了见识。此宝呈给万岁爷，公公必能……”，“不！你少吹捧我，”王喜眉头深锁，思索了一阵，方才说道：“此物若献给陛下，各党之间必要攻陷于我——”
“公公的意思是？”
“哼，”王喜左右挑眉，扫视了一匝营内周遭，问道：“这里都是我们的人？”
“回公公：营内外俱是衙门的人。我已教那干子野人退到蚌场外围去了。”
“你传出消息，说是此蚌之内无有一珠，勒令建州人努尔哈齐于明日午时交齐百颗东珠！逾期未付，则以不敬之罪议处！”
“是……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