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信步在桦树林中,忽然,狂风大作,空中扬扬撒起雪花来,时值秋尾冬至,沈阳东北之地,雨雪每年都要比辽西走廊与辽南沿海早来一月。女真处在山地丘陵一带,早晚温差倏忽不定,不觉间,已经泛起寒意。
“先生,我们该回去了。”
“醉眼诗肠冰雪寒。咱们归去,不醉不休!”
回到院外,见是常书牵着马立在门口。他没戴帽,额顶染了白雪,像是全然不知。他一见努尔哈齐搀扶着艾鼐而回,眼睛一亮,也未及系马,忙不迭地上去打千儿,“给艾先生请安!”
艾鼐见他怀中抱着一红布裹头的大坛酒,气喘吁吁的样子,因笑道:“沾河寨主人程门立雪,果然好兴致!艾某有失远迎!”
“我也只是刚刚才到,没想到突然降雪,感觉好清凉!”常书的面目总怀着憨笑,他牵起艾鼐的手,兴奋地说:“我们兄弟此次贡市又没少赚钱,全都是艾先生您的功劳!这是抚顺带来的好酒,特来献给您品尝!”
艾鼐笑道:“这雪也没有停的迹象,我等进屋篝火,一醉方休可好?”
“妥了!”常书将马系于院外的柳树下,料袋中拎出两尾鲈鱼来,捧着那坛好酒,兴致满满的跟他们进了草庐。
席间,努尔哈齐借着三巡酒兴后,吐露心声,想加入常书的队伍,一同采货贩卖。常书因上次白白获得金彪,总是过意不去,再加上艾鼐的推荐,索性答应了他的请求。
“今晚我在这里过一夜,明日你我同回沾河寨,我为你编制牛录!”常书听闻他的箭术不错,想单独给他做合围队长,遂嘱咐道:“我们沾河寨虽处建州,但我们从不参与同族斗争,只要我们兄弟有酒有肉,便快活一天是一天!”
努尔哈齐亦觉得有理,人生在世,快活最主要。端起碗来,再敬去,“我们从不惹人,但也不怕被惹,只要欺负到我们弟兄头上,便没有不反击的道理。——干!”
常书嗫嚅了一下,咀嚼此话的意思,见他已然饮尽,便也随着喝了。
一坛酒见了底儿,三人微有醉意。但听院外一声犬吠,紧接着嘈杂声起,好似有人在喊“大哥”。
常书一激灵,如梦初醒,振作了一下精神,豁然起身,“谁叫我?——唔!是扬书!”忙开门跨了出去,摆手招呼着:“叫魂么?我在这里!”
“大哥!”
因见弟弟扬书带领一众骑兵,遂问道:“你带这么多人去斗殴么?”
“大哥你听我说!”
努尔哈齐早爬起身来,就着窗台观看,原是一个二十左右岁的男子,长得比常书稍稍瘦弱一些,前额的头发生了两寸来长,稻草也似。他率领众骑而来,急匆匆地,看似有急事找常书相谈。
“哥,听说了么,今年朝廷的贡品突然摊派到了建州的头上!”
“什么?!”常书大惊失色,一把揪住他的手,“你仔细确认了么!不会是有人诡心鼓噪我建州,风传谣言?”
“千真万确!是建州都督发布的讯息,令我建州各寨止战,以聆听圣训。”
常书一脸茫然,深深地陷入了沉思……
其实,女真向朝廷每年交供,按例是轮流觐见,且每年供品不一,若大明皇帝没有指出明确的贡物,那就要看入京来的女真头目如何表明心意了,只要不过于寒酸,进贡结束后都会得到大明皇帝的回赏。朝廷的回赏,自然要比那些穷酸的女真头目所进贡的贡品还要值钱。
往常大家都争抢着要给大明皇帝进贡,借着目睹天颜的机会,言辞十分诚恳,表示的极为渴望,无非是想混些好处。
朝廷亦显示出了他应有的气度,一连宣召了海西建州野人三大女真酋长一齐来京,并按其官职大小赏赐了不少奇珍异宝。
惟独去年,皇帝不知听了哪位宦官说女真出东珠,如果能挖到鸡蛋大小且品相完好的黑东珠,可抵千金。
大明皇帝喜好异宝,天下皆知。
圣旨一下,着乌拉贝勒满泰限期献上五十粒东珠,不得有误。顿时轰动整个女真。
采集东珠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是要冒着严寒潜到江底去挖蚌壳,十壳九空,就算偶尔挖出一粒,长相也不见得会圆润,一切全凭运气。
有幸灾乐祸者眼睁睁地临岸观看,要彻底看他乌拉贝勒有何本领能够凑齐五十粒东珠。
女真北关哈达部的酋长王台素忠于大明,在经过满泰苦苦相求之下,奋笔疾书,上疏一道,欲请求皇帝收回成命。
也许是王台太高估自己的身份地位,以区区一个女真部落酋长的身份,想直接以文书的方式上奏皇帝,太过于异想天开了。
这道文书最终石沉大海。
还有人说它从未发出过辽东,连被“淹”的资格都没有。
满泰只好硬着头皮带领群众出城,在松花江下游打捞。
仗着乌拉世代远近交易,稍有家资,开出高价来回收东珠,加上打捞上来的,合计五十余粒,总算在期限之内送往了辽东巡抚处。
没想到才一个年头,竟轮到建州!
常书有些惧惮,却不得不鼓起勇气来问:“这次的供品……难道还是东珠?”
“女真界还会有比东珠更值钱的吗!”
“多少粒!……”
“还不知,但据说这次是司礼监的人亲自下来传旨,左卫都司那里已经张灯结彩准备迎接天使呢。”
常书听到“司礼监”三字,吓得险些没晕倒。
据说这是帝国权利极大又极为黑暗的部门,想要整死一个官员,犹如捏死一只蚂蚁。
而建州黠酋,连蚂蚁都不如……
“弟弟……”常书失魂落魄地道:“我们寨里有五颗东珠,可那都是我们辛苦拼命赚来的,就这样稀里糊涂地送给朝廷……我们不服!如果都司大人朝我们索要供品,我们……我们要反抗!——反抗!”渐渐地攥紧了拳头。
“对!我们要反抗!”扬书拔出刀来,神情极为乖戾。
沾河寨的诸申们见两位主子奋起激昂,皆扯出刀来大呼反抗。
努尔哈齐趴在窗内听了他兄弟二人的攀谈,又见众人齐心一力,只要都那个建州都督敢夺取财物,就有拼死一击的决心。
故心里一沉,心想大事不妙,阿玛身为建州都督脾气倔强得很,若沾河寨群众拒不上交贡品的话,难免兵戎相见。
他怅然出神,如果阿玛违逆了朝廷的圣旨,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转眼间,常书进来辞别,心情同样很抑郁,并说道:“唉,朝廷圣旨,建州上贡东珠,如果建州都督敢来收缴我们,我们就和他决一死战,那时性命不卜,不知能不能来探望你们了。”说着,从怀内掏出了一些碎银子来交给努尔哈齐,并嘱咐道:“哥哥先不要随我回寨了,留在这里要多多照顾些艾先生,艾先生是汉人中有名的学士,我们寨子上下都仰慕于他,兄弟若能得他一二真传,必能少走弯路,建立事业。”
努尔哈齐爽快地接过银子,但没有放进腰包,只转交给了艾鼐,“建州是我的家,建州有难,作为都督长子,理应全力承担。”
“什么!?建州都督的长子?你说什么!”常书兄弟大惊愕万分,他居然是塔克世的儿子!
兄弟二人对刚刚所说的话有些愧怍,但还是鼓起了勇气,坦然面对。
“是的,我就是建州都督的长子。”努尔哈齐转面向艾鼐道:“艾先生,恕我一直没有表明身份。其实我是受继母排挤,所以离家不归。”
艾鼐并未觉得惊讶,只微微一笑,“你是孝子,家父有难,不该旁观。快回去罢,建州需要你们这样的勇士。”
扬书顿时拔出刀来,露出狞色,喝道:“你不能走!”
“弟弟,你做什么!?”常书惊问道,并未阻拦。
“今日若放走了他,明日建州都督前来逼缴贡物,他将会是帮凶!我们扣了他,暂作人质!”
“你疯了!他是我们兄弟!”
“他是你的兄弟,我不认他!”话罢,那刀抡出去,直朝努尔哈齐臂上削去。
努尔哈齐反身捏住他的腕子,卸下腰刀,“兄弟稍安勿躁!”
“放开我!我不会让你们抢沾河寨的东珠!”
“那是你狐疑而已!我阿玛绝对不会逼迫同族!我立此言,天地为证!”努尔哈齐将他推脱开,瞥了刀,“若不然,你我去堂子立誓,我敢在众神面前表明心意!”
“你又不是建州都督,谁听你的!”扬书依旧不饶,欲呼叫诸申进屋来擒他。可最终还是被常书止住。
“你们仨不要再争执了,且听老朽一言。”艾鼐酒劲全无,径拾了张椅子坐下,“常书、扬书,你俩不必多虑,朝廷征缴东珠不是搜刮民膏的行为。我想此次派出司礼监亲自传旨是有监工的意思。监工嘛,说到底就是让你们女真人卖些力气,到江里去采集新珠而已。至于那位建州都督,小职事耳,他断乎不敢惹起众怒征收你们的财宝,无非就是好说歹说,让你们各寨出些人力,协助朝廷,顺利交付旨意罢了。”
“艾先生说得在理!”常书向弟弟斥道:“你听着没?是我们多心了!你还不向努尔哈齐道歉?”
“哼!”
“无碍!”努尔哈齐拱手道:“艾先生,继母再不济,也是阿玛心爱的女子,我不该违拗尊长。于此建州危难之际,我到底该回到阿玛身边去协助他,我不想在族内背负不孝之名。”
“你能够有此孝心,安能背负罪名?”艾鼐的脸上露出一丝孤独与快慰,“去吧,去遵从朝廷的恩旨,大胆地干,只要不逾矩,终归是不会出差头的。”
努尔哈齐有些舍不得,毕竟相处时日很久,又有师承之实,“先生,待我助阿玛完成朝廷旨意,就回来看您!”
“你我有缘则聚,无缘则散。”艾鼐微微地叹了口气,“此去山高路远,你也要保重。”
“是的,艾先生……”
“努尔哈齐兄弟!”常书突然叫住他,想要说,又咽了回去。
努尔哈齐看出他的心思,遂郑重其事地说道:“我努尔哈齐对天发誓!绝对不会让阿玛来为难你们!”
“——不!”
“唔?”
常书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开口说道:“我要带一干弟兄随你去采东珠!”
什么!?此言一出,大家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哥,你疯了?天寒地冻,会死人的!”
“不要劝我,我已经决定了。”常书轻抚他肩膀,嘱咐道:“这段日子,由你带着弟兄营生。你不小了,阿玛留下来的噶栅需要我们兄弟共同打理,你就当历练一番,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