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尔哈齐一直很羡慕汉人织布做衣服,不仅柔软贴身,还可以换洗。总不像自己,只有不合身之后才能捡阿玛和玛父的衣服穿。
所以他想让艾鼐教自己织布,这样能够省下在贡市和汉人交换布匹的货物。
但艾鼐告诉他这架织布机不是用来织布的。
“请您不要开这种乐子,好吗?”努尔哈齐心想他一定是把自己当蠢货,但还是装作一副心平气和的样子,“只是您的腿脚不方便,您只需授技与我,再额外一旁督促,不出数日,我定能学成。”
“说说容易,你女真奄有百万之地,哪里能够种出一斤棉花来呢?织布是需要棉花的!不是你随口说说。”
努尔哈齐以为他还在骗自己,诘问道:“那您为何屋中摆放此物,好看而已?”
艾鼐道:“实不相瞒,是用来练习弓法的。”
“哈哈!……”努尔哈齐冷笑道:“我虽是你们口中所叫的‘胡儿’,但也不是傻子,你莫要诳我,练习弓法是需要端正姿势和日积月累的习射,无有捷径!”
“我没有说是捷径,只不过与你们女真人所练习的途径不一而已。”
努尔哈齐讥讽道:“莫不是先生深谙墨家机械之道,做出的是一台诸葛连弩?”
艾鼐笑道:“你若拜我为师,我勉强可与你讲讲其中法门。”
“我虽不如你们汉人学识广泛,但也不是被懵大的!”努尔哈齐自去墙上挑弓摘兽壶,“只须略等片刻!”大步迈出门,行至院内,仰望天空,正见一行大雁横掠,举起弓,将一腔怒火尽聚于箭尖儿,飕的一箭——
——竟然黯黯隐没天际,消失得无影无踪。
努尔哈齐心头那股火更急,忙再搭一箭,欲追中雁尾,可刚刚瞄得准称时,不知何处飞出一箭,直穿中了一只雁身。
回顾相看,原来是艾鼐先生正在收弓。
“战场上,敌人不会给你空暇去射第二箭。”艾鼐说道,“一字箭诀,‘快’。你体会一番罢!”
努尔哈齐惊讶万分,实在想不到……蛰居在女真荒原中的这个汉人,为了躲避杀伐,摒弃儒家思想而甘愿剃发,留着与女真人一模一样的两缕上鼠尾辫儿。
他的长相实为普通,只留着一绺花白的羊须,最为明显的是,双颊上那刀削般似的皱纹,使他更添了几分苍老。
他穿着的一身布袍褂,是洗褪了色的,看起来又不是很合身。他整日只吃清汤泡饭,连肉汁都沾不到,双臂竟然能够有这般力量和技法!
“你这般出着神地瞅着我干么?”艾鼐置了弓,就着院中的小木杌坐了下去,安详地品起茶来,“你不是埋怨见不着荤腥嘛,还不赶快去拾回猎物?若迟了些,被猛禽叼走,我可再不亲手杀生。”
“啊!……”努尔哈齐回过神来,忙应道:“唔!我这就去!今晚我亲自为先生烧烤!”
待努尔哈齐捡回大雁时,天已呈了暮色,只见艾鼐一人独坐院中遥望山崖出神,灯下木桌上摆着一盘酱牛肉、一只烧鸡、一碟芹菜拌熟花生和一小碟炒黄花菜,又闻影青瓷酒壶口飘香四溢,原烫的是酒。
这种席面,一般是汉人富贵者才能够享用的,努尔哈齐从未亲眼见过如此丰盛的菜肴,当即撇下大雁,不请自坐,问道:“我才出去片刻而已,先生使的什么神通,居然能够变出如此珍羞?”
艾鼐道:“这是常书回程时送来的,他们赚得盆满钵满,为表示感谢,特意前来。就是前后脚的事,我没有用,专等你回来。将大雁挂好,留作明日再用,你我就着桌上这些美味,开怀地打一番牙祭罢。”
努尔哈齐兴起,手撕了牛肉先送到艾鼐的碗中,自己揪下鸡腿来啃嚼,就着酒喝。艾鼐牙口不好,只略用了几口,酒倒未少饮,他若有所思地盯着狼吞虎咽的努尔哈齐,想要开口,却只嗫嚅了一下。
“先生有话要对我说?”努尔哈齐已经察觉到他的欲言又止,遂问道。
“你已经到了成家立业的年龄,当真要和我日复一日,昏昏沉沉地游荡下去?”
努尔哈齐听了此话酒意顿无,一口呷了碗中酒,用袖子抹了一把嘴,郑重其事地道:“刚刚在回来的路上已经想好了,我不应该再萎靡不振,我要养活自己,我要像我三弟一样,能够领队去长白山打围。——恳请先生教我射箭技艺!”
“你的确够颓丧的,这不该是女真人的天性。就算你不说,我也打算传授给你一些法门,日后你也好有个正经营生,娶妻生子,不致于忍饥挨饿。”
努尔哈齐大喜,当即跪拜下去,“师父!徒儿学会神技,养您终老!”
“我不需要你养我终老,也不需要你叫我师父,我亦不觉得将汉人摒弃了的传授与你是多么的劳苦功高,只想你学好,不要玩物丧志。”艾鼐放下碗筷,接过茶来,就饮了,“你起来罢!——屋里有盖州蜜桃,你我尝尝鲜,明日我再传你那射箭门道。”
努尔哈齐苦苦等到第二日。
一早便伺候了艾先生巾栉,又给煮了米汤,二人进过之后,艾鼐将他叫到织布机旁,说道:“你躺在地上。”
努尔哈齐疑惑不解,问道:“先生是要试我的力道么?”
“休问。”
艾鼐坐在织布机前,“你仰卧下去,眼睛注视着织布机的踏板。”努尔哈齐依言照做,但还是不明白练习射箭与织布机有何关系。
艾鼐双脚踩在织布机下方的脚踏板上,轻点脚尖,那踏板一上一下的来回翻转。
“不许闭眼睛!只管直勾勾盯着,要目不斜视!”
努尔哈齐豁然跳起身来,惊问道:“先生!欺骗我,乐乎?”
“少时你便知晓,快躺下!”
努尔哈齐心里已然不爽,练弓箭之人,哪里都不先从力量开始?这架织布机,女人玩艺儿!当下,恨不得砸了它。
“想要练就本领,必然要练非常之功。莫要狐疑了,快躺下罢。”
就这样,努尔哈齐耐着性子,每日必有一个时辰躺在织布机下看踏板上下翻动。
整整一月有余,艾鼐用锥尖刺到他眼眶边,他也能够不眨眼睛。
努尔哈齐好似将所有的精神全部聚在眼眸,就算先生暗中以剑刃横掠过来,自己也能够炬目以对。
从此,他愈加相信艾鼐的教导,拿他当师父相看。可弓箭的技巧半点也未长进,只是能够比原来看的更远而已。
“弓箭的奥秘在于眼睛,不在于力量。”艾鼐解释道:“弓是可以调节力度的,大体穿中要害的,都能够毙命。”
翌日,艾鼐把他叫到窗前,并问他窗前有什么。
努尔哈齐望着窗外绿莹莹一片,笑道:“窗含西岭千秋雪。”
“我是说窗内。”
“窗内……什么都没有啊!”
艾鼐道:“从今往后,你不用躺在织布机下练功了。”
“那我躺在何处?”
“你就站在窗前,如果有朝一日能够真正看到‘窗含西岭千秋雪’,你就算掌握了其中秘奥。”
努尔哈齐呆呆地站在窗前仔细寻找,整整一天也没能够参破。先生到底让我看什么?
连过数日,努尔哈齐依旧不知道窗内有什么,除了阳光、灰尘之外。
他的急躁性子再也按耐不住,找到艾鼐,恭敬地请教。
艾鼐叹了叹气,举手一摘,放置手心,呈送到他的眼前,“你难道没有看到牦牛毛悬着的虱子?”
“虱子?”努尔哈齐贴近了看,果有牛毛系着白虱,“先生原教我看它?”
“是的。每天一个时辰盯着它,勿要违拗。”
十天之后,努尔哈齐觉得那虱子越看越大。艾鼐点了点头,道:“继续,勿要停歇,练功最怕间断。”
如此半年光景过去了,天气陡然寒降,辽东大地一片荒芜。
尚间崖下柳絮状的雪片因风而起,天地昏暗,白额皂雕横掠苍空,一箭穿来,皂雕双翅反振,欲扑灭袭击,不料,那支夺命之箭瞬间穿入眼内——
尸身坠落人间,被一只狂奔而来的猎犬一把扑住,死死地搂在怀中,血肉尽啮。
“衮岱!下回没我的命令,不许抢食吃!”努尔哈齐跟上来抚摸着那头猎犬的头,又嘱咐道:“这是我的猎物,你有本事,自己捕鼠吃。”
“努尔哈齐,你果然是一块璞玉!只在一年之内,便掌握了箭的奥秘。”
“艾先生!——”努尔哈齐转身去扶他,温声道:“都是艾先生教诲。初时我不懂天天盯着虱子有什么诀窍,可到最后那虱子越看越大,大得就像车轮。再去看其它东西,都像山丘那么大了。我试着用箭向虱子射去,竟一箭穿过了虱子的心,而悬虱子的牛毛没有被射断。”
艾鼐为他的进步感到极为欣慰,终于露出了那久违的笑容,“初时,我以为你难以坚持,怎知你能够心无杂念,一心一意地按照我教你的方式去做,只一年光景,便参悟其中,当真可喜可贺。于此,我心头的焦虑也可释然。”
“先生大可不必焦虑,只要我认定了的事物,至死不弃。”
“你有这等心思就好。”
如今的努尔哈齐双眼已经练就得酷似鹰眼,极为犀利,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最初艾鼐还以为这是练功极目所致,却不然,这是他天生带有的傲骨与凌厉,这不是好的兆头,此等阴鸷之人一旦掌有权势,便会肆无忌惮地横行起来。艾鼐自觉阅人无数,但委实没有参透此人。早有一丝悔恨,不该教他这门杀人技艺。
“我如今的箭术,在女真人中可称佼佼乎?”努尔哈齐突然问道。
“……”
“先生如何不答?”
“女真当中,我不曾领教,但在汉家官军之中无人能敌。只是……”艾鼐忽地停住,心想不该助长他的气焰。
努尔哈齐见他有难言之隐,更要追问:“还有何不妥之处吗?”
“我有必要嘱托你:虽说你的弓箭技法如今在女真族界可展露头脚,可不要锋芒毕露,要知道山外有山。”艾鼐顿了一顿,特意举目与他目光相对,只一闪,便收了,“你这人脾性暴躁,平时尚好,稍稍惹怒,便狂乱起来。戒急用忍,学会在夹缝中谋生存,这是我送给你的言语,你好好怀在心里,不时地揣摩揣摩,可受用终身。”
“知道了!”努尔哈齐瞥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