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努尔哈齐醒时,殊不知过了多久,看见四面皆是纸糊的土壁,朽木框边的纸窗偷漏着一丝光亮来——方才看得清楚,自己正躺在炕上。
这是在哪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突然一激灵,欲起身,可腰间一阵肉痛,苦不堪言,“扑通”地跌回了炕上,这才发现,自己的上半身几乎被包扎严实了,浅底的烂布头上渗出紫红色的阴血来,看来这伤势极为严重。
这时,木门“吱呀”地被推了开来,走进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着了一件白袷衣,腰间只系了条素带,慢腾腾地踱着步而来。
“唔!?小伙子,你醒了!?”
“我……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漂流在江中,是被李总镇看见的。好在水流湍急把你冲到了岸边,不然只好眼巴巴地瞧着你被淹没江中,唉、你好造化呦!”
“李总镇?……这是哪里?”
老者瞥他一眼,嘴里嘀咕着,过了好一阵才回道:“不妨与你说,这是管理你们女真人的大明边城——抚顺所。而这里是官马所,我是这的管马。你别诧异,李总镇就是朝廷早些年委任的辽东总兵李成梁,是他叫我施救于你的。总镇的意思是:若救你不成,便妥葬了;救得成,就让你先在这喂马,待好了伤势再寻出路。我看你身子还算硬朗,天可怜见,老夫这一把年纪还算做了件好事。”
听了他的讲诉,努尔哈齐猛力回忆,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会导致这般下场……
原来,当初本以为能够采得千年东珠,而减免供赋。谁知宋养谦从帐中出来,并告诉自己,偌大的蚌壳中连蚌肉都没有,想来真正的千年东珠不在此蚌内,遂责令自己再次潜入江底探寻。
努尔哈赤就着火吃了鹿肉,体力稍有恢复,想来再次入水也未为不可,就怕再无功而返,故略有托辞。
而宋养谦骗他说,王公公已决定向万岁爷求情,减免了尔等余下的贡品。你此番再入江底,有则可,无则罢,非人力所能定也,保你无罪。
努尔哈齐觉得此话有理,便将心一横,决议再次入水。
没想到却中了宋养谦的诡计——
正当努尔哈齐潜入江底之时,宋养谦在船上暗自铰断了绳索,又拔掉了赖以呼吸的芦苇筒,努尔哈齐在水中险没憋死。
又遇风起,江流急转,努尔哈齐浮到水面,任凭挣扎,亦无能为力,紧接着后腰又被尖石划破,便彻底地放弃了求生之欲,距离画船愈远……随着江水不知飘向何处……
这一切都像梦幻,遇得如此境地,尚未死去,努尔哈齐心中哀叹不已。
“谢谢您的救命之恩……尚不知您的尊姓。”
“甭了,咱们都是下贱人,何来尊姓呢,你叫我包老就是。”包老的腿脚有些毛病,走起路一瘸一拐,他将两个馒头放在炕上,说道:“没啥好药给你用,只搭了把手止了你的血而已,是你自己个儿造化好。你若养好了伤,干脆就接我的衣钵,一日三餐,又有赏钱赚,多少女真人想求这个公职,上天也不能呢!”
努尔哈齐也无打算,只应承了几句,倒头就睡。
几日后,便能下床走路,包老头依然给他送饭。
又渐过几日,已经能做一些细巧的粗活,包老便叫他饭时随差役们一同吃。
大家瞧他奇装异服,又梳着“尾巴”发髻,都拿他不起眼,捡脏活给他干,努尔哈齐心想此处虽劳苦,但也总比得上在家中被继母排挤苟且地存活,故而归心日竭。
转接入春,谁知包老儿病倒了,年初正月感了时气,到了三月边,就一命呜呼哀哉死了。
努尔哈齐为报恩与他,遵照遗愿将他葬到了城西的林子里,又给他南方的家人寄了包老的遗款。
回到下处,便接到红谕——提为城所侍马。
努尔哈齐怎地也没想到,自己能够在城里有份公职。
他感念着,真是上苍怜惜,天不绝人!
自此,这位抚顺侍马当得是津津有味。
有府衙的差役们时而提调公马,总到努尔哈齐的下处打着花胡哨。大家伙瞧他衣冠不检,又是女真异类,没有一个不轻视他。既而狎侮欺骗、捶打推搡,无所不为。而努尔哈齐脸上却没有一丝恼怒的神情。也只因努尔哈齐喂得一手好马,总算没在公事上误了马匹的健康。而那些差役们又挑不出岔子,所有的伎俩也都使用完了,也懒得再嬉笑嘲弄他。
忽然有一天,努尔哈齐赶早喂完马,闲来无事,便在院内打起了拳。
适巧,有一明衣冠带的翩翩公子前来借马,见此拳术,不禁笑道:“堂堂官马处居然找一留辫子的马夫。女真人不老老实实待在山上打猎放羊,也学着中原人武功?尽管四肢发达,脑子如何跟得上?”
努尔哈齐收了架势,见这人面如冠玉,朱唇似漆,心想好一妖娆公子,怎地说话如此刻薄?便上前参了一礼,道:“公子是来借马?”
“来你这,难不成还为了别的事?”
努尔哈齐道:“可有行马令?”
“没有。”那公子折扇轻摇,环绕周匝,目光落在西南角的一骝驹上,扇首指道:“喂,你将它给我牵来!”
“公子可有行马令?”
“都说了没有!你自管牵来就是了。”
努尔哈齐瞥他一眼,再作一揖,道:“若无此令,恕我不能放马。”
“唔!?”那公子急了眼,心想他如此匹夫,胆敢放肆不成?折扇一收,厉声道:“你说什么?再重复一遍!”
努尔哈齐不再做理睬,径去檐下剁草料。
那白衣公子“哼”了一声,径自去引马。一脚登上,微一回首,轻蔑地朝努尔哈齐打了一笑面,则调转马头,欲行出院。
努尔哈齐待他骑得远去,手指尖儿含在口中,忽地打了一响哨,但听得远处急呼声、破骂声骤起,紧接着一声嘶鸣——
马蹄声渐近,回首一望,骝驹已赫然伫立于院子中央,刚刚那位白衣公子却不知哪里去也。
待努尔哈齐拴好了骝驹,方才见到适才那位公子立于辕门下,额间发丝一绺绺地残散着,洁白的纱衣也染了黄土,扇骨亦折个断,形状狼狈极了。
“你敢戏耍我!”
努尔哈齐对他不理睬,兀自剁草料。
“你不知道我是谁?”
努尔哈齐心想,我管不着你是谁,我只奉公办事。
“我若说出,你必定不知,但我爹的名头,想你女真人无一不晓吧?”白衣公子见他并不搭话,遂憋足了底气,亮声道:“我爹是镇辽总兵李成梁!我是李府三郎李如桢是也。你不识相,这抚顺山城都是我家的!”
努尔哈齐听得是自己救命恩人李成梁的名头,心中不免为之所动。故上前恭敬地叩拜道:“不知是三公子驾临,努尔哈齐有失远迎!”
“我岂是量小之人?谅你不识罢了。”李如桢稍涨威风,终于舒了口气,“你自己滚到帐房说,罚俸一月!”
“好!努尔哈齐领罚!”
“嗯,孺子可教也。”李如桢讥笑道:“现在,你可以亲自牵马给我了吧?”
“不可!”
“为何?!”
“三公子出示行马令,我自当亲手牵来;若无的话……恕不能开放先例。”
李如桢气极,大声唾道:“你有种!你算什么东西?好,你须记着,三日之内,教你滚出抚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