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梁大军出塞火烧古勒寨一事传遍整个女真。
建州尤为震惊。
主尼堪外兰因辅军有功受了朝廷封赏,在当地可谓是名噪一时。
前来图伦城贺喜者走马灯似的不绝于内外,有苏克素浒河部、浑河部、哲陈部、王家部、叶赫部、东果部、辉发部、长白山讷音部、哈达部、鸭绿江部、虎儿哈部、东海窝集部、斡儿哈部等均派使者前来祝贺。
喜得尼堪外兰自以为成了“满住”一般受到各部拥戴,那张嘴弯得跟月牙似的。由于喝了一百盏的酒,他只和人赔笑,再不敢多饮下去,生怕出丑,场面上不好看。
图伦城是前所未有的热闹。
可这般欢喜的场面,却被一个人的来临所打破——舒尔哈齐。
舒尔哈齐在长白山合围狩猎经营数年,凭借自身的弓射力量做了众人的头目。在一个猎队的平均制度下,舒尔哈齐自然获数最多,多年累积的财富很是可观。
他自恃有着如此财富加以建州指挥使后代的身份可以建立部族,但未想到的是父祖突然身亡,宁古塔贝勒的地位在建州日益下沉,故而,在接到丧讯后,宁可撇弃了一切,无论如何也要回到家乡来为父报仇,从而夺回往日的荣耀。
当来人报曰舒尔哈齐到来时,尼堪外兰听得一愣,心想这人是谁呢?
在得知是努尔哈齐的亲兄弟之后,方才问他的来意。
只说是来庆贺城主,送薄礼一份,以表沉浮。
尼堪外兰怕他搞鬼,又不想露怯,只叫多排开一副席面,四处做好伏击,大大方方地开城门迎接他进来。
舒尔哈齐一干人等昂首挺胸步入城池,直至筵席,毫不在乎礼节,坐下便吃。酒也喝足,肉也吃尽,抹了抹嘴,再叫点烟。
图伦城的人都看呆了,哪有这般厚颜之人?这岂不是在吃白饭?
前来庆贺的各部使节注目良久,私下议论纷纷,有临近长白山诸部的人认得舒尔哈齐,说他是个不好惹的混球,眼下,大家都兴高采烈地看他想搞出什么幺蛾子来。
过了一刻,始终未有伺候局子的人过来。
舒尔哈齐一干人等叫嚣不停,时而骂爹、时而问候祖宗的,惹得众人背后指指点点,皆要看尼堪外兰如何处理这刺儿头。
尼堪外兰知晓这帮子人来者不善,暴跳起身,却装出一副和气的面孔来,来到场地内,拱手上前问道:“各位,怎地呢?酒菜不合胃口么?这可是在广宁学的厨子呢!杏花村的酒不知哪位有过所闻?”
“哼!无怪吃起来扭扭歪歪,原来是汉人的‘精细菜肴’啊。”一个虎腰汉子霍地站起身来,朝着尼堪外兰一阵讥笑道:“尼堪老爷,你可是十足的女真人,瞧你这一身上下,汉人的丝绸缎料、汉人的素纱巾帽,左荷右佩,完完全全的中原儒家士子形象啊!”
尼堪外兰笑道:“谁教汉人的玩艺儿好呢!我们女真南迁已经百年了吧,依旧没有什么进展,农也不行、经济也无,顶多会织个麻布,麻麻咧咧地,如何与柔软的丝绸作比对!”
那汉子又笑道:“那你如何不剪了你的狗尾巴辫子,做一条真正的汉狗呢!”
尼堪外兰并未动气,依旧赔笑道:“你我皆为奴才,你是舒尔哈齐的奴才,我是大明朝廷的奴才。除非你家主子舒尔哈齐能杀到北京,夺了朱明王朝的位置,那我尼堪外兰也甘愿做你家的狗,保管服服帖帖温顺至极。”
汉子被惹得怒气高涨,大喝道:“我家主子也是主子,怎就不能做他朱家的花花江山!”
此言一出,顿时惹得哄堂大笑。
各部来使捧腹讽他说什么小儿胡话、痴人说梦。
尼堪外兰更忍不住地一阵暗笑。
汉子叫斋萨,是最早归顺舒尔哈齐者,更是他的心腹,是个孔武有力的男子。他见众人都嘲笑自己,心中不服,要去打尼堪外兰。舒尔哈齐出手横拦住他,道:“尼堪老爷,今天我不是来挑衅的,我们宁古塔人是特意来给您道喜的,希望你们不要如此对待宾客!”
尼堪外兰并未叱责他们,只是开怀畅笑,更不动怒,因在场各桌都是女真有头有脸的人物,无须和这无知小儿一般见识,以伤身份。
“——你领着一群奴才在尼堪大老爷这里胡吃海喝、嗷嗷狂吠,也敢枉称‘宾客’?礼制何在?”
舒尔哈齐往人头里去看,只见一个是白面皮的中年男子,笔直的袍褂熨帖得笔笔直直,一尘不染,胡须髯髭一毛未留,惟留朱唇鲜艳。此人倒是有三分脸熟,却不晓得是谁。
“吾儿忘了我么?”那人笑问。
“狗娘养的孙子!你放屁!”斋萨喝道,抽出刀来便去砍他。
“且住手!”舒尔哈齐说捏住他的腕子,卸下刀去,收臂将刀插入斋萨的鞘内,只略有不服地打了个千儿,“侄子拜见三叔!不知三叔在此,多有唐突了。”
“吾儿好说!”那人果然是三祖父索常阿的儿子龙敦,因阿太被朝廷拟了罪,他便迅速转向了尼堪外兰这个有力的靠山。“不是叔叔说你,你怎么和你大哥努尔哈赤似的愣头青一只呢!尼堪老爷哪里惹了你,来寻什么晦气?不找块镜子照照自己?”
舒尔哈齐与这三叔已有十年未见,儿时的记忆对他只有“狡狯”的印象,未料他竟如此不顾宁古塔的安危,在帮尼堪外兰说话!“三叔!”他尽可能地降低自己的火气,反问道:“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呢?”
“我的玛父和阿玛是怎么死的,”舒尔哈齐凝眸质问:“你不不知道?”
龙敦道:“塔克世不是勾结阿太而被李成梁所察觉顺势铲除的么?”
“——是谁勾结阿太!”蓦地门外传来一句,众人回首看时,皆自镇惊!
只见是一身金漆山文甲的汉人将军大踏步地行将进场,身后跟了十几位大明官军,各个手持刀戈,一字排开。那将军四处打量了一番,目光落在龙敦身上,很不服地问道:“你说谁勾结阿太?”
龙敦被瞅得一愣,略不服输地道:“是我说的!塔克世觉昌安父子勾结阿太,怎么了?”
汉将军道:“阿太同党已经招供了,说叫龙敦的是同谋。这里谁叫龙敦啊?站出来让我见识见识!”
众使节见汉人的大官来到这里已经是毛骨悚然,心怀不安了,又听他说是来抓阿太同党的,便更慌张了。有甚者借机告辞,有的离席逃脱,有的干脆是想看热闹,幸灾乐祸,生怕事情搞不大,于一旁指指点点谈笑风生,好不畅快。
龙敦见是来找自己的,顿时惕厉起来,立在原地有些抖动。
那汉将军笑道:“你不说话?想必是你喽?”
“呦!我当是哪位呢!原来是秦将军!您应了什么差使,怎来到敝处呢!——来啊!给秦将军到正室预备筵席!——您请着!”尼堪外兰眯着眼笑道,忙上去打千儿。
这汉将军不是别人,正是剿灭王杲、大破西虏、力破沙济寨、再破古勒寨的辽阳副将秦得倚。此人多年杀敌,屡建奇功,乃李成梁手下最得力的干将,名列“辽东李氏九虎”之一。
秦得倚应了李成梁的命令来到图伦城探望一番,没想到刚入城就看到这番景象,惊讶之余,又撞见塔克世的儿子在这闹事,自然想盘问盘问。遂道:“尼堪外兰,你这里好热闹啊!”
“托您的福!咱这族内的亲朋好友在此应景玩乐玩乐、欢喜欢喜!”
秦得倚质问道:“玩乐?你这里聚集的都是什么人?据了解,这个叫龙敦的,可是反贼阿太的部下!你和这种人在一起玩乐,是什么意思?”
尼堪外兰有心保着龙敦,遂道:“哪里有的事情!勾结阿太的是觉昌安和塔克世,现如今舒尔哈齐在此,将军不妨问问他便知!——舒尔哈齐!你说!你的祖父是如何勾结阿太而谋逆朝廷的!”
舒尔哈齐被质问到头,心中一阵不安,阿玛勾结阿太的事自己毫不知情,从哪里诉说?当下人头攒动,都朝自己望来。只好捏了把汗,冷冷地环顾四周,无言以对。
尼堪外兰借机大呼:“瞧啊秦将军!他不敢说了!他恶人先告状!竟然跑到我的地盘来撒野!——舒尔哈齐!别仗着你有努尔哈赤撑腰子,我不怕他!告诉他努尔哈赤,不如早早归顺于我,我可大度封他为里将,不然兵刀相见,休怪不留情面!”
“——好大的口气!”突然,不知何处传来一句,犹如晴天霹雳一般。
尼堪外兰惊问:“是谁!”
“是我!建州都督的嗣子努尔哈赤!”
“啊?努尔哈赤!”尼堪外兰大惊失色,戒备森严的图伦城怎会放这个魔头进来?一面下令围护,一面令弓箭手团团围死!
图伦城大加戒严,场面一下乱了起来。
各部使节见城墙上全部站满了弓箭手,情绪瞬时炸开了花,指着尼堪外兰诘问他是否故意而为,令我等无法回归?
又有说尼堪外兰心机不纯,想借此剿灭诸部。
唾骂声、狂叫声此起彼伏,闹得尼堪外兰焦急难耐,一边去维持场面,一边又要拿努尔哈赤开刀。
尼堪外兰见场面要把持不住,大喊道:“努尔哈赤!你不如归顺于我,我可向朝廷奏请免除你的罪行,你若再执迷不悟,我当即请李总镇像灭阿太一样灭了你!”
努尔哈赤和秦得倚互看了一眼,会心一笑,不去理会他。
但听各部使节劝尼堪外兰不要动怒,稍安勿躁,毕竟不合开战时宜,若伤及无辜,必定不肯相饶。
“哈哈哈!”努尔哈赤干笑了一阵,笑声犹如洪钟,突然间面目变得狰狞起来,厉声道:“尼堪外兰!你本我阿玛部下,岂有教我归顺的道理!”
“来人!给我拿下!”尼堪外兰大声令道。
“都给我退回去!”秦得倚大喝,左右大明官兵横刀耸立,雄赳赳气势瞬时压倒众夷。
图伦城的兵士吓得一怔,回头瞅瞅尼堪,尼堪外兰心想这秦得倚搞什么,居然帮衬努尔哈赤!
“秦将军!请您退让!我要亲自为总镇除掉这个祸患!”尼堪外兰攥紧了刀,指着努尔哈赤叱道:“逆贼!狐假虎威溜进我的图伦城,今日你插翅难逃了!”话罢,刺杀了过去!
只见努尔哈赤后身跳出一个少年来,身形疾快地抢了秦得倚的佩剑,飞身过去,刺击尼堪外兰!——尼堪外兰一个转身侧躲,避之不及,被划伤了左臂。
那少年乃额亦都,勇莽十足,一连刺退数名图伦士兵,直逼尼堪外兰。
尼堪外兰倒也快,柔身钻进了护围之中。
这时,有些部落的使节看不过去,派人上去阻拦,毕竟害了尼堪外兰,大家都怕失去了联合的利益。
额亦都见惹了众怒,难敌群攻,只好驻足凝视。
“反了!都反了!来人啊!给我乱箭射死宁古塔的遗种!”尼堪外兰大力招呼着图伦士兵。图伦的弓箭手早早排开阵势,各个瞄得亲切,只等待主人一声令下,便要结果努尔哈赤等人的性命。
就在此刻,秦得倚走了出来,让尼堪外兰收手放行。
尼堪外兰此番在众人面前受了羞辱,岂肯放他们离去?
不得已,秦得倚出示了一块总镇玉令,高高举了起来,令道:“尼堪外兰,我镇不住你,难道总镇也不能么?”因见尼堪外兰心中有怯,遂令道:“我今天也不是特意带努尔哈赤来寻你晦气的,该怎么做,你应该知道,这是总镇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你须自己好好品味品味、琢磨琢磨,勿要说没给你提醒,反诬总镇没有对你关照!——我们走!”
龙敦气得要拔刀追砍秦得倚,总算脑子还有一丝冷静,心想总不能杀汉人来泄气,故上去撺掇尼堪外兰道:“他只是个副将而已!尼堪大人如畏畏缩缩,教我等如何死心塌地地跟随!你的朝廷里不是有人么!这个时候不用,更待何时!”
尼堪外兰死死地盯着秦得倚与努尔哈赤等人大摇大摆地离去,心里都要炸了,面对着各部来使,当真辱没了图伦之威。
“李成梁、我尊敬你一声才叫你‘总镇’。我为你付出了那么多,你居然还拿我不当人看,你只是个总兵、朝廷的狗奴才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