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尔哈赤重新获得了自由。
他秘密出了广宁，骑着之絮相赠的大青马疾速飞奔出抚顺关隘。
尼堪外兰的眼线覆盖极广，出了汉地，与其接壤的便是建州地界，那里正是图伦的势力范围。
努尔哈赤前方荆棘险阻，后面受敌追剿，狼狈归去，花了整整四个日夜方才跑到猴石山下。
哈思虎带着嫂嫂与妻子日日于河边盼着他归来，望眼欲穿，终于见得大哥，急忙忙便翻身上马奔了过去。
努尔哈赤见得自家人，下马踩了个空，摔倒在地，再一阵晕眩，竟然昏迷了过去。
待醒时，只见炕前坐着自己的妻子佟小青。
佟小青自从跟了他之后经历着战乱逃亡，腹中有孕的她未有享受过一天安宁的日子，心里酸苦，早不想苟活。
努尔哈赤神情尚是恍惚，初见妻子，心里数不尽的哀愁一下子倾吐出来，“小青，你还好吗？想不到我还能再见到你……天可怜见！”
“你……”佟小青看着他憔悴如此，心里又痛又怨，“听说你被朝廷抓了，你……你是逃出来的吗？”
“我是清白之人，朝廷何故抓我？”努尔哈赤找到她的手，捂了起来，温言道：“教你生受了！今后的日子可能还要比这更加险恶，你有个预备么？”
佟小青下意识地将手收了回去，似乎并不想回答，但看得他那类似逼问的神色来，却又不得不得回答，“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还没有回答我，你现在是否为钦犯？我们是不是还要过着逃亡的生活？”她预感到不妙，接下来要面对的是各部落的残杀与朝廷的追责，如此黑暗的人生，将何处寻得到一丝曙光？她的眼光随即黯淡了下去。
有些话不可以对任何人讲，这是李成梁与自己的约定，日后如何能够“默契同行”才是下一步所要思考的。所以，努尔哈赤并不会对眼前这位妻子吐露半句实情的。自己与李成梁之间的诺言，将永远埋在各自的心底，永不见光。
“小青，”努尔哈赤觉得对不起这个女人，但自己依然用着坚定的眼神来直视着她，“有我的一口，便有你和孩子的一口，咱们不会饿死的！”
“就怕未等饿死，就被仇人杀死……”佟小青觉得自己有些失言，随即改口道：“你还没有给咱们的孩子起名字呢！”
努尔哈赤想起自己即将要出世的孩子，不由得狂喜，忽地坐起身来，抚着她的肚子，叫道：“褚英！代善！听见阿玛在喊你们了么？”
小青奇问道：“你喊什么呢？怎么是两个男孩的名字？万一又是个女孩呢！”
努尔哈赤道：“你是我的结发夫妻，所生的后代必是我宁古塔的传承人！我要夺回阿玛的建州左卫指挥使身份！不为别的，就为了我们的孩子！我要给他们留下正式的名分！——所以，这一胎必定更是个男孩！也必须是男孩！更要是巴图鲁！”
“万一不是呢……我就失了宠，是吗？”
努尔哈赤只会心一笑，只叫她服侍更衣，临行前仍了句，“那就直到生出为止！”
——————————————————————
瑚济寨的葬礼很凄清，虽在春季，但阴冷的雨水带有一丝寒骨。黑白交错的绸幔，被雨水浸湿，伫立其下的将士们肃穆哀伤，谁都没有流下眼泪。只见两口木棺挺在堂口，棺盖儿是开着的，里面虽然锦褥齐备，却不见死者。
两座棺材的主人——觉昌安、塔克世之雠尚未得到雪恨，努尔哈赤誓不下葬，带领众人于灵前跪拜后，举刀劈案，面朝东方图伦，瞋目怨诅。
“图伦为我宁古塔部下，竟在我建州左卫为难之际，唆搆宁远伯李成梁攻破古勒寨，致使我父祖死于兵燹。此不共戴天之仇，吾誓不与俱生人世！”
当努尔哈赤宣布完毕，带头大喊道：“——讨伐图伦！”
新令即扬，众人共一呼，“——讨伐图伦！讨伐图伦！”，犹千山巨震！响彻云霄！
此时，有门卫来禀告，有叫“舒尔哈齐”者来归。
努尔哈赤乍然兴奋，忙叫传进。
只见一个体胖壮大，面白而方的少年带领一群虎背熊腰的猎人大踏步而来。
这个舒尔哈齐就是与努尔哈赤同母所生的兄弟了，自从生母丧后，便与建州猎手们组队至长白山打合围做营生。与家人多年不曾见面，未料远赴长白山竟与父祖成了诀别，极度悲伤，一路马不停蹄地赶回，面容早已苍白不堪。因见了阿玛和玛父凄冷的灵堂，便夺声大哭起来。
他完全无视了努尔哈赤的迎接，径自冲向那两座无人的棺椁下狂呼嚎啕。
由不得人劝说，他捧着棺材板不肯放手，“阿玛！您是建州左卫指挥使，是谁敢无故杀人？您说啊！我替您报仇！我舒尔哈齐虽然地位卑微，但也练就了一身好气力，我只晓得了敌人是谁，从此这世上便有他无我！”
众人见他泣诉如此，也跟着低首下去作哀状。
“孩儿不孝！若孩儿早早回到您二位的身边，兴许就不会让仇人有了可乘之机……”舒尔哈齐咬着牙，眼眶欲裂，念道：“额涅啊，阿玛去陪您了，你们终于可以团聚了，儿子不孝啊、我发誓，我一定要将您二人合葬一处！让你们千古相随！”
“三弟、节哀吧，如今在场的各位都与我努尔哈赤有八拜之交，我努尔哈赤的仇人，就是大家的仇人，我等同仇敌忾、勠力同心，必能为玛父和阿玛报仇！以证明我宁古塔的势力！”
舒尔哈齐哭丧着脸，缓缓地转过头来看着大哥，略有质问的语气道：“你是怎么照顾家里的！不仅惹得三娘唾骂，又教歹人觊觎我宁古塔，这些年你到底在做什么！”
向来是百依百顺的舒尔哈齐竟然对自己发这么大的火气，令努尔哈赤感到十分意外，他皱起眉头来，“三弟，我们的敌人是图伦城的尼堪外兰。事情的经过想必你已经知道，此事芜杂得很，又有关系到了朝廷……”
舒尔哈齐诘问道：“我阿玛是朝廷封的建州都督，尼堪外兰无缘无故残害朝廷忠良，朝廷难道就不给个说法嘛！”
“这是我们女真内部之事，朝廷不便插手。”努尔哈赤下意识地瞥他了一眼，只见他自失地一笑，撩起了怒气，“哼，要好物件的时候强硬得很，有事用到朝廷的时候却畏首畏尾、不肯前来主持！——我且问你，阿玛和玛父的尸首现在何处！你搞两副空棺是来告慰亡魂的吗？”
努尔哈赤一直在挂念父祖的尸体，好教他二人入土为安。虽说当日是亲眼目睹阿玛之死，却一直未晓得玛父是因何而亡，李成梁支支吾吾地也未吐半句真言，努尔哈赤十分怀疑玛父并非死于那场战争……
“关于玛父和阿玛尸首的事，我会和李成梁交涉。”
舒尔哈齐反问道：“你如何交涉？你认得李成梁吗？你以什么身份和堂堂的大明辽东总兵去谈？”
这番话竟噎得努尔哈赤不敢言语，这弟弟何时变得这般傲骨锋芒？
穆尔哈齐实在听不下去，生怕三弟他会做出不利于大哥的事，忙上前劝道：“阿玛殁了，一切都由大哥来主持，咱们听大哥的就是了，他一定会给咱宁古塔报仇的！”
“报仇？”舒尔哈齐一直怀疑大哥的能力，冷笑道：“你连箭都射不稳，当初还什么不自量力勾结李如桢攻伐古勒寨，什么被阿太活捉；再就是于抚顺越狱，绞杀达尔滚等等，真是惹得建州好不安宁，人人得而诛之。现在好啊、你四处受敌，被围垓下，父祖因受牵连而死，这到底是谁的责任！心里没有数过么！”
这一席话字字如锥心般钉入努尔哈赤的心里，他本想兄弟几人重聚能够共同面对时艰，克服苦难，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辱骂。他无力反驳，因这些话句句属实，父祖之死难道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尼堪外兰这个敌人的称谓到底是否成立？
当下努尔哈赤有些动摇了。
穆尔哈齐气势上敌不过三弟，他带来的人又多，紧紧地围了上来。安费扬古见势不妙，贴到了努尔哈赤的后身；额亦都则往前迈了一步，张臂挡住来人。
“都退回去！”舒尔哈齐令道。“大哥，你说我们的敌人是尼堪外兰，好，我听闻明廷要扶持他做建州满住，我们杀他，就是和明廷作对。我问你，这笔仇恨，该如何报得？”
穆尔哈齐道：“玛父阿玛尸骨未寒，他们的在天之灵一定会助我们报仇的！”
“住你的嘴！我只要听大哥如何分说！”
面对着舒尔哈齐的逼问，努尔哈赤镇定自若地道：“我不管他做哪里的满住，也不管他的后台是谁，父仇不能不报，你若怕了便说，不要在此无端挑拨人心！”
舒尔哈齐听了这话更加愤怒，“我难道还惧怕杀父仇人吗？若照这般说法，那你我二人各带一批人马，看谁先能杀得尼堪外兰！”话罢，便又在棺椁面前磕了三个头，带着下属们拂衣愤愤而去。
努尔哈赤从背后死盯着他，心中泛起疑心来，“他是舒尔哈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