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宁镇城的监狱便设在双塔寺外的右卫,出了总镇府,踅进塔南胡同,顺直望北就是广宁右卫。
父子二人前后打马而来,主隶慌忙迎见,二人也未进茶,直朝着地牢而去。
李如桢持着灯火,屏退外人,径扶着成梁下阶。
“看来还有人比我更关心他啊!”一时间,灯火通明,李成梁狠狠地瞪了一眼前来探望的李之絮,径自走了上去,又打量了一番铁栏中的努尔哈赤,见他神情尚是稳健,转脸又向之絮嗔道:“你不晓得这是机关重地么!谁让你来的!”
之絮尚未搭话,却听狱中的努尔哈赤单膝叩下,拜道:“叔父!看在我的阿玛和玛父一辈子兢兢业业效忠朝廷的份上,请将他们的尸首与我,让我妥善安葬他们!”
“你还觉得你有机会出去?”李成梁直截了当地说道:“你的父祖已经定了罪——勾结阿太!——此次丧于战火,根本就是死有余辜嘛!”
努尔哈赤忙辩解道:“我的父祖一生正直不阿,怎会反叛朝廷?一定有人借机诬陷,想亡我宁古塔贝勒!我劝叔父不要听那尼堪外兰之言!”
“难道让我听你的?你的父祖趁我天兵讨伐古勒寨之际暗自疏通反贼阿太,大军攻破城寨之时,顺势将其歼灭。”李成梁直视着他,饶有兴致地问:“你还有何话可说?”
努尔哈赤很是平静,似乎并不将这些诽谤之语往心里去,他抬头瞅了一眼之絮,沉思了一下,便道:“我的父祖并非朝廷所杀,是有人故意迷惑叔父您,放我出去,我来为您除了这个祸害!”
李成梁打了一个惊噫,在狱中负手踱着步,就着灯火仔细打量这个叫努尔哈赤的,“你多虑了,朝廷对你的父祖自有公论;一旦他们被定为‘谋反’的罪名,而你也要跟着受牵连,到时就看圣上是否开恩,留你一条狗命,充军塞外亦是少不了的。努尔哈赤,你准备吃一辈子牢饭罢!”
努尔哈赤忙道:“何须塞外?我现在已经是无依无靠的雏鸟,如叔父看我还有可造之处,恳请能够留在账下,做一个冲锋陷阵的敢死小卒则个。女真各部地形,我谙熟些;我底下更有额亦都、安费扬古,甘愿全部归到您的部下。汉人不是强调‘师夷长计以制夷,辽东兵士擅长陆地,而我女真马战于莽原一带如履平地。您若掌管两支不同特性的兵马,何愁意志不成?”
“哈哈哈!……”李成梁乍然欢笑,又透出满脸的不屑来,“你都替我盘算好了啊!你有什么资格可取代尼堪外兰?仅凭着你那几个大字不识的‘兀狄哈’?什么是纵横捭阖、六韬法墨我多少还是知道一点的,犹然控不得这辽东局势,光凭你们几个,我如何肯相信?”
“哈达王台能为朝廷出生入死作迤东都督、龙虎将军,我努尔哈赤愿作您的义子!我可以不认天下人,我亦不知什么是朝廷,您就是天、您就是法,您就是我建州的大救星!”说着,努尔哈赤叩头下去,膜拜不止,极尽真诚。
李如桢和之絮都以为他疯了,不晓得他在胡言乱语什么,这般亲昵暧昧的“告饶”当真是那个铁骨铮铮的女真首领吗?
李之絮知道父亲向来讨厌别人这般讨好自己,遂劝道:“爹,他一定是伤心过度疯掉了,不要听他的胡言乱语,他很可怜了!”
“叔父!”努尔哈赤那激动、如炬的目光直直地盯着李成梁,“从此之后,在这世上,我再无亲人,您可怜我也好,就当养条狗也罢,总求叔父能够将我留在膝下,给口饭吃则个……”
此时,如桢和之絮同时恳求父亲能够留他活口,保全建州左卫的血脉,以免朝廷问责。
此时的狱中无有外人,除了李成梁一家三口便是跪地不起的努尔哈赤。倏明倏暗的灯光映得成梁脸色极为平淡,只听他“嗯、啊”地寻思了一阵,似乎完全沉浸在这席暖心四溢的“告饶词”之中。
他睨着眼打量着努尔哈赤欲言又止,随即绽放出一股难以透彻的诡笑来。
“努尔哈赤,我是尊重你这么叫你,你殊不知汉人都喊你‘奴儿’,我实话告你罢,做我们汉人的狗,不是容易的事——百年来女真各大头目都争先恐后地想为我大明效力,到最后还不是陨落得无影无踪?谁落得了好?——就拿尼堪外兰举例,他上要照顾到朝廷的情绪,下要跪着舔我辽东各大官员的靴头儿,里里外外,人不是人,鬼不是鬼,没有他不敢撞的木钟,总结来说,他这叫四不像!所以,想做我李宁远的狗,你要想的明明白白!你们女真没人能够逃得出这股厄运!”
努尔哈赤听得这些言语,浑身一震,激动地猛然起身,又是一拜,亮声道:“在我努尔哈赤的心里朝廷为何物?我只晓得宁远伯!——而女真的天下就是您宁远伯的天下!——辽东李氏永远都是我女真的主宰!”
如桢之絮二人听了这话无不为之大惊。努尔哈赤说这种话是要掉脑袋的,况且是对着自己的父亲!这不是更陷父亲于不忠不义?
李如桢骂道:“狗奴儿!居然说这种混账话!看我不杀了你以明我李氏清白!”
“三弟你不要冲动!”
“如桢!住手!”李成梁对努尔哈赤瞩目良久,一再权衡,“我再问你一句。”
“叔父请垂问!”
李成梁叫解开牢锁,径自入了牢房,李如桢为防不测,故持剑护佑一旁。努尔哈赤见他进来,文风不动。
李成梁叫他抬起头来,努尔哈赤便抬了起来,目光与他直视。
“你的父祖到底是因何而死,请你也回答我!”
李成梁的凌厉的眼神直剜他的心头,努尔哈赤连气都不喘,脑海中极力揣测他这话的用意,如有不慎,性命或许就在此被结果!
“我的父祖……”努尔哈赤瞥了一眼之絮,旋即收敛回来,脑海中全被自己的心跳所震动,这将关系到自己的命运、抑或是家族的命运,努尔哈赤极力提醒自己,虽然眼睁睁看着玛父和阿玛惨死,但绝不能够轻易说出实话!
“我的父祖在古勒寨被图伦城尼堪外兰所杀!”
“——再说一遍!”李成梁大喝一声。
努尔哈赤牙关紧咬,恶狠狠地道:“我宁古塔人与尼堪外兰不共戴天!”
“哈哈!这可是你亲口说的!”李成梁顿时开怀狂笑,“你父祖之事从此与我无关!你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勿要再寻我的晦气!——同时,我希望你永远都要记住今日所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