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梁将艾鼐的信端持在手中，细细神思，对着一旁焦躁不安的李之絮道：“你想救这奴酋？”
李之絮道：“他的父祖已经为国殉职，我们还要残忍地将他杀害？您就不怕朝廷问罪吗！”
李成梁道：“他若有塔克世和觉昌安的一半乖巧，为父也不至于将他关押起来。——之絮，不要歪动你的私情，你是女儿家，必要自重！”
李之絮反问道：“我如何不自重？您不要忘了如桢是谁救的！古勒山上，若没有努尔哈赤的父祖极力护佑，三弟他早被阿太杀死了！”
“好笑！”李成梁一把将之絮送给努尔哈赤的鸡血石掷在了地上，“阿太之所以有所顾忌那是以我宁远伯的威德！”
李之絮默默地拾起那块破碎的鸡血石，朝他狠狠地瞪了一眼，转身退了出去，刚好和待欲拜府求见的尼堪外兰打了个照面。尼堪外兰见是二小姐，尚未来得及打千儿请安，便见她气匆匆地划肩而去。
“这是怎么了呢？”尼堪外兰狡黠地一笑，径迈进了内门。
“是图伦大人么？进来罢！”
尼堪外兰听得总镇传呼，拂了拂胸前的尘土，正了正脑上的瓜皮儿帽，小腰舒挺，踽步而入。
“奴才叩见李大人！”尼堪外兰见李成梁悒怏不乐，忙低身叩头。
李成梁盘着腿坐在罗汉床上，自叫他去寻个木杌子坐下，便道：“塔克世父子二人死的不明不白，皇上亲自垂询下来，特派遣钦差前来查明此事。我只问你当时的经过，你要如实相告，不然你也跟着受到牵连，后果可不是闹着玩的！”
尼堪外兰也未寻座，只冷笑道：“那要看总镇想对皇上说真话还是假话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李成梁有些惊讶，只拿眼睨着他，并未显现。
尼堪外兰似乎看得出他有些紧张，故略有戏谑地笑道：“觉昌安和塔克世的死，责任全在总镇您一人！皇上虽说是对您的战功行了封赏，可建州都督‘殉职’一说，朝野上下有谁会相信？奴才可是亲眼目睹了全程经过。”
李成梁对他这模棱两可的话语有些揣摩不定，心想这厮在搞什么鬼名堂？遂道：“塔克世父子是被阿太寨民所杀！我向皇上说明实情则可！难道皇上不信我么？”
尼堪外兰瞅他面不改色，一定是在极力掩饰内心的恐惧，便道：“建州都督的死法有两种：一种是受到了古勒寨诸申的杀害；一种是受到了明军误杀。如果大人您以前者奏报给皇上的话，必然要受处分。朝中的局势您也不是不晓得，大人您如坐针毡，日思夜想该如何保住家族荣耀，就算不惜一切打点六部九卿，却依然有人对您恨之入骨。”
“你想说什么！——”
“大人息怒！”尼堪外兰侃侃而谈道：“朝廷已经是不当年的朝廷。大人您坐镇辽东日久，辽东百姓只知有李大爷，而眼中却毫无皇权，因您功高盖主，遮天蔽日，稍有不慎，将落入万劫之中啊！——如果此次不明不白地奏报建州都督父子因公殉职，未免有人将会在此大做文章。倒不如军民一口，咬死觉昌安塔克世谋反被我军查明，战乱之中被我等扑杀而死。如此，方可免去总镇之责。”
李成梁心想，觉昌安和塔克世是主动进入古勒寨劝降，可自己并未等二人归来便下令攻寨，导致他父子二人惨死，这是所有兵士亲眼目睹。
如果塔克世父子二人无罪，自己贸然攻寨，方才导致他二人间接被杀。
皇上或许是听闻此事才命钦差下来查明。
李成梁左右权衡，生怕此事被燃大，心中却很透了尼堪外兰，此人的阴险狡诈，在女真内部当真无出其右。当下，恨不得一脚踢死他。可却拿他无法。
他这辈子最恨受人威胁，尤其是受到女真贱种的逼迫。
成梁心想：“龚先生预测得很准——尼堪外兰这厮果然难以驾驭！”遂道：“如此回复钦差也未为不可。只不过……若一口咬定塔克世父子勾结阿太造反，岂不是害了那个叫努尔哈赤的？”
尼堪外兰道：“塔克世父子一生唯唯诺诺尚可统治，可留那个努尔哈赤绝对是个祸患，还望总镇以肃清建州为根本，及早铲除此人，莫要姑息！”
“老朽自有主张！我现在就修书一封与钦差大人！”李成梁端着这张怒容无从安放，跳下床去，也未来得及趿鞋，只赤脚到案前，刚刚提笔，抬头指了指尼堪外兰，狞笑道：“我看皇上到底会不会听信你这只奴酋之言！”
“不必了！”尼堪外兰早有准备，“钦差那里我早已代总镇解释过了，您只要交出那个逆种，我敢保此事断无大碍！”
李成梁瞪了他一眼，旋即收了，稍稍平复了一下内心的怒气，只手中那支笔被攥得“喀喀”作响。他咬紧牙关，试着不再去看他那副得意洋洋的面容，长舒了口气，坦然说道：“我只将努尔哈赤与你处置，恐你也做不了建州满住！”
尼堪外兰瞧他中计，心中不免笑得开花，“当然还需要总镇的提携，有总镇您坐大纛儿，建州一切鼠类皆闻风丧胆，各部翘首以待归顺！”
李成梁放下笔，转出案边，只笑不言。
对于他的突然发笑，尼堪外兰表示不解。
李成梁笑言：“你莫要建州、建州地整日挂在嘴边，建州只毗邻我大汉文明，但行事作风一点都不文明，土酋就是土酋，永远都只知你那一亩三分地，心中只方寸大小罢了，恐难成气候啊。”
尼堪外兰不解，问道：“总镇莫要开玩笑，建州不靖，谈何远交近攻？至于文明这个不着边际、不顶饭吃的东西，还是待奴才我做了真正的建州满住后，再向您好好请教罢！”
“好！那我李宁远就等着你这一天！”李成梁咬着牙死死地道：“你的敌人不止努尔哈赤，还有南关的猛骨孛罗和北关叶赫贝勒！——尼堪大人，祝你好运！”
尼堪外兰将头一昂，只作了一揖，告了声辞。唯独留下李成梁一人，死寂一般。门口的李如桢与尼堪外兰合巧擦肩而过，尼堪外兰只会心一笑便去了。
李如桢因接待钦差事宜来请教父亲，跨得厅内之后，却见父亲脸色发紫，遂问何事。
李成梁也懒得再说，直吩咐备马，领着弁兵朝监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