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梁无法面对这个问题,想来这觉昌安和塔克世一生服侍朝廷兢兢业业无有大过,此役被误杀,实是形式所逼。
他生怕努尔哈赤祸患建州,妨碍尼堪外兰收服各部,不如就手将他杀死。
可当着众官军的面,如此阴暗卑鄙行事,未免会留下毒恶的骂名。
李成梁到底是手软了……如果建州指挥一死三代,将无法向朝廷交代!
“王杲枭逆一门正式宣告剿灭,建州自是太平!即刻立碑碣《平夷赋》于此,永慑荒蛮!——鸣金收兵!”
古勒寨、沙济寨一役得级二千六百二十二。
御史洪声远勘万历十年至今前后功次,踰三千级,择日宣捷,告郊庙,录都督周咏、抚臣李松及成梁功,各升廕,加成梁禄米岁百石。
同时建州指挥父子遭到误杀,成梁则将其赫图阿拉敕书三十道赏与尼堪外兰,于战乱中投来的努尔哈赤被明军押回广宁处置,不在话下。
待瑚济寨打探到努尔哈赤被俘的消息后陷入一阵慌乱。
首先,萨尔浒城主诺米纳因怕被兵牵连,请求归寨整治。
常书、扬书带领占河寨人至长白山寻求塔克世三子舒尔哈齐回寨主持。
哈思虎跟着黛茵扎与嫂嫂佟小青走访宁古塔各贝勒家,先后到了大贝勒家觉尔察寨、三祖索长阿的河洛噶善寨、五祖包朗阿的尼玛喇寨、六祖宝实的章甲城。
众亲戚闻得努尔哈赤得罪尼堪外兰,老四觉昌安父子又死于兵燹,皆摇头晃脑,王顾左右而言他,是乃惧怕受到牵连,无一敢出兵相助。
哈思虎又悻悻然连夜赶往叶赫,未果。
旋接瑚济寨老固伦达完布禄因病辞世。
无奈,穆尔哈齐、安费扬古共举艾鼐先生出山暂坐大纛儿。
艾鼐位于正堂,首遣额亦都扮作货商潜入广宁打探消息,一日一报。
下令打探图伦城动静。
下令安费扬古高守寨门。
下令寨中所有诸申打包粮草,为东迁作出准备。
夜里,艾鼐于堂子中向穆尔哈齐暗授机宜。
穆尔哈齐深得大哥照顾,一辈子感恩不尽,大哥有难,早已寝食难安,恨不能拿自己去和李成梁做交换,故伏地乞求,泪染愁面。
艾鼐先教他冷静下来,万事都有余地,不可过于感伤,如今事态并未捉摸明白,李成梁抓取努尔哈赤到底是为何意。
穆尔哈齐哭道:“李成梁一定是受了尼堪外兰的唆使!可怜我的父祖对大明忠心耿耿,到头来身死家亡!兔死狗烹,这样的朝廷我们还要他何用!”
“你快打住!这种话不可贸然吐口!”艾鼐阻止了他,续道:“为今之计只有他自己救自己,才能够保全性命。”
“先生为何这么说?”
“很明显,李成梁是想在女真扶持一个强有力的‘心腹’。这个‘心腹’最早是海西哈达部首领王台,只可惜他愈老愈不中用。叶赫贝勒清佳努、扬吉努虽与其同祖却不同宗,数十年间的恩恩怨怨令他兄弟俩抱定了与哈达之间的水火不容,相互倾轧,非要搞到你死我活的地步。谁知,这正着了李成梁的道!——叶赫危矣!——而建州栋鄂部的王兀堂在万历八年被李成梁所败后一蹶不振,如今王杲一门尽数剿灭,朝廷虽然省了心,但那个李宁远并不满足——”
说到这里,艾鼐停了口。堂子里倏暗倏明,照得他的面容阴晦难以捉摸。
穆尔哈齐听得这些难以窥测的秘闻,心中不免为他的洞彻能力感到钦佩。自己只是这山中野人,没想到朝廷对女真的控制从未有过松懈。
“我和我的大哥只想过着我们本该有的生活,我们不怕辛苦,我们可以去长白山狩猎,挖人参、捕鱼……我们……”说到这里,他想到自己的阿玛和玛父惨死之状,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先生!求求您救救我的大哥罢!我只有他这一个亲人了!……我不能没有大哥!我求求您……大哥从小牵扯着我生活……没有他,我的这条命也就没有了……”他跪了下去,泪染白绫,哭湿了孝衫,自失地一笑,道:“我不想再受战乱之苦……我只想和大哥安安生生地活下去……”
“孩子!你起来吧……”艾鼐实为他的孝悌所感动,却因自身残疾,不方便去扶他,“我这次叫你来,是打算让你亲自赶赴一趟广宁。”
穆尔哈齐不解,问道:“我能够做什么?”
艾鼐让他起身,径自到神龛前,倚好拐杖,揪出一张日月星符纸来,就着条几,提笔背面书写,一连写了数张,叠好后塞给他,并丛袖内摸出了一支半截的雕翎箭,说道:“你此去广宁,是要将这两样物件交给李宁远。”
“我该如何能见到他?”
“你先去寻二小姐李之絮,求她转交其父。”
穆尔哈齐揣摩着李成梁是否会看艾先生的信,尚思忖不定。
艾鼐架好了拐,道:“该说的我已经和努尔哈赤交代了清楚,他是否能体会其中含义,就看他自己了。我这两样东西只能消弭李宁远的杀心,但最终还要看你大哥自身的表现。”
————————————————————————
“汝挈无恙否?神京际遇十年矣,其间未尝一刻相聚,着实想念。余以残喘之身处危难之地,实为汝挈总戎有道之泽。余往年行走海西、野人、建州女真,深感天下大任唯辽事最难,辽局稳定,天下皆定矣。”
“切见辽东地长而隘,拟诸人身,宁远前屯为辽之咽喉;锦、义、广宁为辽之两手;海州、辽阳为辽之腰胯屈伸之处;沈阳、铁岭、开原为辽之两足。皆迫临边鄙者也。乃调其官军各位戌守,为辽之腹心元气,所以培植咽喉、手足、腰胯者也。”
“彼此相依,谨能守御;一或疲敝,馀皆受病。若加以重赋,军民必不堪命,其患不可胜言者矣。”
“辽东地方与三卫、建州诸夷。广宁、开原马市与彼交易,所以羁縻诸夷而便我中国也。奈何辽患为全国最甚——”
“野人女真处地偏远,与之爵禄不知其高贵,尚未开化,当不足为虑也;海西女真之哈达部王台素与朝廷亲切,台处其间致使东陲宴然,功不可没。今叶赫欺台老矣,而台子孙不肖,乱起萧墙,都督之位名存实亡。此得知叶赫贝勒心存不轨,不堪大用。”
“夫建州,自董鄂部王兀堂衰败后,汝挈擒得王杲,今又灭阿太,奴酋是否安然,吾不得而知。唯今之计,须即刻养雏安内。雏者,幼鸟也。外有猛禽之爪牙,内可驾驭驯养如子,无论朝廷,只认总镇者也。台、过气矣。盖此雏必出自于建州也。”
“尼堪外兰者为建州威酋,虽自附于总镇,然实质阴结神京显贵,表里不如一,稍有松懈,施缰不及,便有内反之虞。希冀总镇莫图宝玉,当弃此不肖顽石,另择温驯良骑。”
“吾闻建州指挥使、宁古塔贝勒塔克世父子皆连死于战火,其中虽有误杀之嫌,但朝中各党必会大做文章,无论真假与否、私心也罢,汝挈断乎不可再绝其子孙,以免陷入党争口舌。”
“鄙人正陆有所微察,努尔哈赤蛮武有力,颇得人心,犹如深山璞玉,尚未得良工慧眼,只总镇稍稍调教,方可雕虎则虎、琢虫乃虫是也。莫如顺水人情,归还其父祖遗物及世袭都督一职,令其坐镇建州,统属女真,为日后李氏于朝中稳固做大之资。”
“信中所言,皆良言肺腑。正陆即近古稀,汝挈正当益壮,而明廷逐渐衰落,公坐镇辽东,尽获一省之利,径自结交中央权贵,虽为阳谋,却非长久之计。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却是千古不易之理。故而,辽东不可长治久安,而女真不可一日无都督。生杀大权,全在总镇,而吾之人选,还望细细斟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