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之大,兄弟二人何处是家。
眼见大哥已然坚持不住,穆尔哈齐决定在山中搭棚子过夜。
三人在山中过了一夜,体力自是不济,穆尔哈齐正苦于找安顿处,努尔哈赤说道:“三弟舒尔哈齐在长白山经营数年,不如咱们都去投奔,能吃口饭最好,咱不求别的。”
穆尔哈齐道:“大哥,咱们先找一处养伤势,待身子好了之后再做打算,如何?”此处距长白山相隔百里,且山脉连环,非数日可至,努尔哈赤只好应了他。
三人约莫走了几里,遇着有一群口袋房坐落在山脚下,行近看时,那些房俱是黄土夯的,一侧的烟囱正冒着炊烟。
这里少说几十家住户,三人就着院口长着一株歪脖枣树的人家敲门。一老人趿拉着鞋正朝外望,问道:“谁啊?”
努尔哈赤道:“老人家,我们是叶赫人,打猎瘦了伤,想租您间房歇养一阵,房钱照算。”
那老头拿眼打量三人,嘴里嘀咕着:“怎么也不像操猎的!”一边去开荆门,一边往里请他们。直将三人领到下屋,开了房门锁后,朝内请道:“这间干净,你们对炕歇着,少时给你们备着热水,进去吧。”
“多谢!”穆尔哈齐袖子内摸出一粒碎银子来递给了,又吩咐道:“劳烦备些饭食,我大哥几日没吃了,有肉最好。”
老头道:“有些熟狗肉,却无酒,你们胡乱几口吧。”
穆尔哈齐道:“我大哥不饮酒,你且上肉来吧。”
三人苦难将尽,总算有个安稳落脚之地。
时光飞快,转瞬入冬。
朔风刮得雪一团团的,穆尔哈齐开了房门,只见大雪盈膝,居然不可出户!他一洗前霾,兴高采烈地道:“大哥!双雯!我们建州许多年没有如此大雪了!你们看!这湛蓝道天空、明媚的阳光,照得漫山遍野金灿灿的,这是我们的家乡啊!美不胜收!”
努尔哈赤经过双雯数月的悉心照料,伤势早好得八九分了。她终日热汤水不断,饭食又可口,当真服侍得体体贴贴,努尔哈赤又拿她作亲妹妹看待,却早已默定了这个弟妹,只是苦于没有好钱货为他们办体面的婚礼,故一直安在心中没吐露心意。
“汉人说我们世代居住的这片土地是窝集野林、蛮荒之地,我只笑他们不知这里。”
穆尔哈齐笑道:“大哥,记得隆庆三年冬,你带着我去狩猎,就和今日景色相同,晴空万里,朔风紧促,咱们牵着‘黑子’穿梭在皑皑白雪之中。黑子为逗我们开心,在雪地中上蹿下跳,时而露出半只头来**哀嚎,时而露出狰狞之色、发出吼叫声来,它拿身体为我们撮雪,为我们开路,哈哈,它当真是咱俩的好玩伴呀!”
努尔哈齐苦笑道:“是、是,可惜啊,它到寿了,惹得我至今都不敢养活物,连匹马都舍不得骑!——双雯、二弟,苦了你二人伺候我,难得今日好天气,你们俩出去散散心罢,有些话憋了许久,你俩需要好好沟通一番,勿乏了情,怪我做大哥的坏了姻缘。去吧。”
穆尔哈齐与双雯互视了一眼,各自沉下头去。
这一冬,抚顺城像是人间蒸发了似的,竟打听不到丝毫消息来。双雯不止一次向穆尔哈齐请求回家,但穆尔哈齐以大哥伤病为由,迟迟不肯动身,双雯因此没少哭泣,只是答应了他,不在大哥面前显现这些罢了。所以她忍受着,无微不至地伺候大哥,期盼着他早日康复。总算,努尔哈赤体格硬朗,又逢今日好天气,她想和穆尔哈齐同时请辞。
穆尔哈齐委实不想离开大哥,自身的钱财又不够,抚顺城是否还受人掌控,以后的日子如何营生,都是重重难题。穆尔哈齐忧愁得烂了舌苔,又忽然觉得苍老了许多。
努尔哈赤最读得他的心,他从小就心不藏事,一旦稍有苦楚,则面露难色。此时穆尔哈齐的脸色更加不堪,努尔哈赤早知他心事何如,遂道:“你陪她走一遭吧,那里若是不行,便回来。以后的日子还很艰难,四处都要钱,咱们又没有依靠,只能靠自己的双手来吃饭。”
穆尔哈齐觉得未来暗淡无光,一脸惆怅,只好喏喏地应了。他与双雯联袂赶往抚顺,也没有马,只徒步走着。这荒原上的雪,出了奇的厚,双腿像蹚在水中,阻力难行。
双文是山东人,也是近几年随父母做生意到这关外辽阳,虽为奔波,却也待字闺中,何时体会过这浑恶之地的苦难?她自从执意跟了穆尔哈齐便没过上一天安稳日子。在学舍如鼠般地生活,在好友身边又要埋藏深彻,时间久了,身心俱疲,想当初自己是如何有勇气和一个女真人相爱的?
她始终想不明白,和他在一起,还会有何希望,有何盼头。
塞外牛羊,那是摧残女人的风华正茂,无有坚实的条件基础,便是一辈子无法翻身的。
自己真的期盼这种生活吗?
她终于开口说道:“穆尔哈齐,也许我们一开始就是错误的,抑或是我太年轻、太冲动,我对这里的一草一木,没有任何兴致。白山黑水,或许只像书中描绘的那般,实际上来到,却令人失望透顶!这里生满野草荆棘,凶兽横行,部落之间的杀戮朝夕不止,真犹如中原人说:‘关外女直非人哉!’对不住,我实在接受不来,我需要生活在能够保障自身的礼仪法度之邦。”
这些话,双雯憋了几个月才有勇气说的,她是一个平静的女子,她不喜欢颠沛流离,她幻想的家是一座完整的庭院,可温书在湖光山水之处,抚琴于松柏翠幕之下。他穆尔哈齐什么都不能带给自己,就连最基本的“安逸”都寻求不到。而同龄的玩伴有托身于达官显贵之家,有贵聘在富贾缙绅之门,再不济也结亲于名门之后,铁杆的庄稼,日后也保衣食无忧,富贵无虞。
可自己得到了什么呢?
她很没脸面再见姊妹们,就连衣裳配饰都矮人一档,她也说不出这是什么滋味,她只暗中认定——洗掉这段错误的感情。
穆尔哈齐也觉得很对不起她,如果在学舍能够收敛一些情感,就不会令她误入这步,遂道:“我本盼着得到阿玛的支持,来保全你我的婚姻,可……可我辜负了阿玛的期望,又同大哥一起被赶出了家门,什么都没有,我……我连一口粮食都没能够拿出来!双雯,你跟着我一年有余,就没享过一天福!你……你生受了!”
双雯又软下心来,当时是因穆尔哈齐在学舍总受白眼相待,自己出于同情才临近他的;可到临近分别时,这股怜悯之心不由得再次升腾起来。
“穆尔哈齐,我不管你还是不是都督的儿子,我尽管问你,你能否给我安稳的生活?”
穆尔哈齐心中芜杂万分,想想日后艰苦的渔猎生涯:住在窝棚里看哨风卷雪,捕猎运气差时便得挨饿,居无定所的生活连口烧水的铁锅都没有,害了病连药也无,如此这般,哪里是她能够受的?
穆尔哈齐急道:“我……我努力打猎!我去挖野山参!我去放牧捕鱼!我给你挣好多钱!双雯,求求你不要离开我!我除了大哥,再就是你,你是我的唯一,我失去了你,我什么都没有了!”
双雯推开他,“不!我们不是同类,我可是汉人!”
“汉人……”他叨念着,没想到她居然拿这个千金分量的词来打压自己。穆尔哈齐自失地一笑,“我生来就能选择吗!我愿意天生卑贱吗!‘南蛮、北胡、东夷、西戎’,这些令人鄙夷的字眼,都是你们汉人造得‘好词’!”
如此,双雯满心思看他不上,愈觉得他脑后的辫子像同学们所说的“猪尾巴”,是恶俗的代表。他那油乎乎的板寸发,嘴边泛起的胡茬,更显得他苍老不堪。他十几岁的年纪,像是久历沧桑。他穿着狗皮制的袍,苍黄得分不清好赖,又缝补处贴着各类鱼皮,东一块西一块,还有用鲇鱼血画的各式图案,花里胡哨,不像大明子民们文质彬彬,端庄儒雅,一切行止均以礼制。
穆尔哈齐见她去意已决,自知无法阻拦,故垂头下去,哀声叹连,“我们还会再见么?”
“不会。”
“为什么?”
双雯一股怨气,无从释放,这是自己有生以来最错的一回,自己不该任性而为,对自己的婚姻孤注一掷,当下后悔莫及。她不止一次想对他说分开的事,但终于忍着至今见未来暗淡无望,方忍将不住,“以后我不会再来这里,你女真也休要踏入汉人的土地,贡市也不要去!你们有的,我们也有;我们有的,你女真一辈子也别想有。所以,穆尔哈齐,我真的不想再见到你!”
“不想再见到我……”穆尔哈齐怅然若失,落魄地伫立原地,口中叨念着,“我天生就该卑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