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克世自知此事干系重大,一旦烧死李如桢,朝廷权臣煽风点火,敕令株连涉及广大,将又是建州卫一大危难。塔克世在心里暗骂阿太不止——真是比王杲那条铁驴还倔强!
“——孙女婿!”
阿太往人群中探去,正是大福晋的祖父觉昌安。
觉昌安老了,再不复当年英勇,他本不想过问子孙之事,可知晓了爱孙努尔哈齐也被卷入,就实在不能作壁上观下去了,因为自己已经有意默认的继承者——那就是爱孙努尔哈齐。他拄着拐杖,由两个阿哈搀了出来,杖尖指了指火床上的李如桢,问道:“孙女婿,你当真要烧了李成梁的三儿子不成?”
阿太仗着福晋的面皮,对他很是恭敬,道:“回祖父,我阿玛死的惨哪,骨肉皆毁,这是拜谁所赐?李成梁是罪魁祸首啊!我要在建州称王,我要讨伐哈达王台,那厮也是帮凶,是他缚了我阿玛献给李成梁的!”
觉昌安道:“日后朝廷向你要人,你怎么办啊?”
阿太道:“朝廷?干他鸟事!他坐他的朝廷,我报我的仇,汉人与女真井水不犯河水、风马牛不相及也,凭什么他们朝廷处处插手我们族内之事?如此下去,大家都受汉人管制,在场所有的穆昆如何对得起咱们的祖先哈拉!”
阿太的话不如道理,众人从未想过为何一切都须被汉人朝廷节制,自身从发髻服饰饮食与生活习俗本就与他们不符,为何要一一都顺从他们呢?他们都各有所思地发起众念,仔细品味着阿太所说的话。
觉昌安感到阿太的话更能够牵动旁人的心思,如此下去,对自己接下来的谈判很是不利,遂笑道:“孙女婿的目的就是想报仇而已?——龙敦、康嘉!”
“唔?侄子在!在!”龙敦和康嘉二人没想到会叫到自己头上,相对皆是一愣。
觉昌安道:“你代表我们爱新觉罗家,好歹也为阿太贝勒分忧分忧,你们两家各出兵一千,助阿太章京复仇就是了。”龙敦和康嘉听了这话不免苦笑,自身早早阴附阿太,两城人马加起来何止有两千呢,故在面子上只点头奉承着,心里早羞愧了起来。但听觉昌安又道:“建州都督塔克世也凑合着些古出阿哈,约莫着能够得上三千。加一起五千人助阿太贝勒复仇哈达。——孙女婿,你看行吗?”
阿太思量片刻,冷笑道:“李成梁那笔怎样算?你爱孙断我一臂,又怎样算?”
“一起算!”觉昌安断然说道。
“你说、你说,如何算法?”
觉昌安长叹一声,看着欲死的努尔哈齐,实心不忍,又望向四周的山岗、高坡,满目青翠,更是不忍。他郑重其事地说道:“我儿的建州都督让位给你!你可以在建州称‘王’了!”
这话一脱口,任何人都坐不住了。众人面面相觑,叨念着觉昌安老糊涂怎地?为了区区总兵的儿子,能够舍弃世袭指挥使一职?尤其是龙敦和康嘉,俩人以为这是在做梦怎地,一向炙手可热的都督位女真族人高攀不得,朝廷皇旨授命,贵如铁券,话语间拱手相让,岂不成了儿戏?
众议纷纷之下,塔克世瞪了一眼努尔哈齐,骂了句“你干的好事!”,便向众人朗声道:“我如父愿,甘愿交出左卫指挥使之印与阿太贝勒,以及建州兵马调配权,由其来行!”说着,阿哈呈上檀木四方盒,展开来一枚古兽铜印,塔克世接过,再奉给阿太。阿太不知他父子俩有何心计,却将印信接到手中,上下打量,无疑,这正是与阿玛生前的印信出至一处,可见这父子俩人不是在玩弄。
龙敦见阿太得了印信,心中激动万分,总算押对宝,面子上却显得极为可惜的样子:“四弟再思虑一番,国家法度,这不是闹着玩的。”
塔克世道:“我意已决。大家来参拜都督!”他首拜下去,众人见了,哪有不从之理?都巴不得阿太上天才好。古勒寨的阿哈们见主子做了官,各个欢喜,争讨着如何作庆。
阿太有些不敢相信眼前一切,都督位来之甚易,他父子俩葫芦里卖哪门药?忽然道:“拿回去!我阿玛也曾是这个位置,明廷亦照杀不误,我看这个位置就是虚衔罢了!”
塔克世道:“你可不识宝,我家中还有三十道敕书呢!乃万历汗御赐!”
阿太听了“敕书”二字,心里垂涎万分,问道:“何不一并取来?”
塔克世道:“顷刻便至。”
阿太心想他无非是想换李如桢和他儿子罢了,“你须让他答应,日后不与我古勒寨与沙济寨为敌则可。”塔克世行至火床,对李之絮道:“回去之后,不再为难阿太都督,你李家可能办到?”
李之絮哪里会不应这种要求?当即说道:“我愿代李家签一份凭保,不再与阿太都督为敌。”待纸笔呈上,之絮写过后,便忙和李永芳将三弟扶起,塔克世送与马车,叫他们绕路速回广宁,又一路安排古出送行。
李之絮径自上马,竟没有回顾一眼努尔哈齐。匍匐在地、起不得身的努尔哈齐很想再看她,却无力回首,她只留芳迹几痕罢了。穆尔哈齐最念大哥,与双雯合力扶起大哥时,三娘纳喇氏却叫住了他们:“想走?咱们私事还没完呢!”
穆尔哈齐不解,“三娘,还有何事?”
纳喇氏厉色道:“穆尔哈齐!这个汉女子是谁?”
穆尔哈齐不知如何作答,直吞吐着。纳喇氏道:“我早听闻,你小小年纪淫心不泯,于汉家圣贤之处偷摸搞见不得人的勾当,辱没斯文,真真丢尽了家里脸面!你教你阿玛日后如何见人!”
穆尔哈齐“扑”地跪了下去,向三娘和阿玛叩头,回道:“孩儿不孝,没能完成学业,有负阿玛三娘、祖父的期望,我甘愿受罚,但……但我与双雯是真心喜爱……”
送走了李家的人,众人正观摩他爱新觉罗家的私事,听说这穆尔哈齐学舍内挂上汉家女,故皆感惊讶。阿太也吊着嘴角笑道:“男欢女爱,哪里有什么疆界?塔克世这都督做愚蠢了!”
纳喇氏道:“也没不允许你们勾当,你喜欢勾当,自去便是,惹得家里陪着笑话,你三娘我脸上无光。如此,你做个了断罢。”
努尔哈齐听出三娘的意思,憋着劲儿忙道:“二弟是被李如桢利用,被削除学籍也是李如桢的意思,细想来他李如桢有何职权调拨学籍?可这便去衙门申诉。兄弟们不争气,教三娘惦心——二弟,你再替我向三娘叩头,当我向三娘赔罪。”
“不必了!”纳喇氏瞥一眼,道:“你努尔哈齐的礼,我受不住,我如今这般伤痕累累,也拜你所赐呢!你不必假惺惺在众人面前尊崇我,你回家的样子大家都不晓得,我算是受够了!”
努尔哈齐忽想起她拿手腕上的伤痕说事,心里骤起万般怒火,可恨自身无力,拳头不听使唤,只牙关绷得极紧,忍住没发作。塔克世见这不肖子顽固,便道:“我家门不幸,生得你大哥这般逆徒来。今日,我便与你大哥断绝血脉,不至黄泉,永不相见!”
“——阿玛!”兄弟俩惊呼。
所有人都没想到塔克世做事如此决绝,竟然要赶努尔哈齐出门!这是在女真族界闻所未闻之事!塔克世道:“努尔哈齐,你休想得到一分家产,一只更耕牛都别想得到!你自生自灭去罢!”
穆尔哈齐道:“阿玛,您如此绝情吗?大哥他做错了什么?”
努尔哈齐道:“二弟,别和阿玛作急,是我做儿子的不争气,到底令他失了宝贵的都督位!”说着,便要走,塔克世背后叫道:“慢着!你既已被扫地出门,在世道上便不许再叫‘努尔哈齐’!”
努尔哈齐冷笑着:“好,不叫努尔哈齐,我从今至后,便是‘努尔哈赤’了。”冷笑一声,便再走。
“你且住!”塔克世再叫住他。
努尔哈赤道:“你到底还有何吩咐,一并说来。”
塔克世道:“你的身体是我给予的,你须削了骨肉偿还我!”
努尔哈赤哈哈狂笑,连说三个“好”,剑眉一蹙,正色道:“你如此决绝,我不妨告诉你:‘我努尔哈赤天生地养,身上每一块血肉是乃天之孕育,死后一抔黄土归于冥渺’,与你何干?”说完,他便走,双雯搀着。穆尔哈齐见大哥离去,心有不忍,一气之下亦随着去了。
塔克世叫喊不住,又拿割断父子情分来要挟,穆尔哈齐却道:“我这回不听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