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火间，又是一队人马开到山上。
为首之人骑着黑马，远见他宽肩高大，头戴红顶秋坤帽，绒结处悬着两股杏黄飘带下来，随着长辫子一直拖到马背上。
行近来看，穿着团万金字箭袖，停马处，踩着一双翻毛黑皮靴。
再看时，目如点漆，削瘦身材，步履有神，这不是阿玛塔克世是谁！
随塔克世身后的车中走下几人来：三娘纳喇氏且不谈，三娘之弟萨木占又不谈，最后一位耆耋老人颤巍巍地被他二人搀扶下来，手中尚拄着鹰头杖，神情有些茫然，似乎在寻摸着什么。
那个老人环视周匝，默默地低下头去，却略有所思地转脸仰望回来，目光突然变得尖利。
努尔哈齐与他四目相对，被他的凌厉之色直剜心头。
不错，这就是祖父觉昌安了。
他们应是闻讯赶到这里，李如桢在建州地区失事，卫指挥使自当查明奏报。塔克世是借着职分便利，不然因先前王杲之事，阿太与其早已不相往来，视之如仇了，哪里会轻易让他们进寨？
众人拜会都督之后，塔克世看着火床上的李如桢，眉头皱得极紧，相问道：“阿太，你这是？……”
阿太行将上来，潦草地一揖，笑道：“报仇雪恨啊。怎么，干得着您都督大人么？”
“你报什么仇？”塔克世眉间更紧，竟对他毫无办法，“其父没有伏法吗？有事去京控，找朝廷申诉，在我建州卫为虎作伥，当我真管不了你？”
此时，龙敦坐不住，他早认定塔克世是无能之辈，与世袭都督位不符，便借此说道：“四弟，你只是左卫罢了，右边的事儿，干得着你吗？你夹着尾巴扫得干净些，放心，查不到你头上。”
“三哥你！——你这是什么话？”塔克世“哼”地一声不去睬他，瞥眼间又见六弟康嘉目光直逼过来，心想他比龙敦还难伺候，本不再想理他，他却直逼而来——
康嘉行至面前，故意抬着高声道：“他李如桢黄毛小子一个，朝廷又没允旨，却胆敢纠合两千徒众入侵我阿太贝勒，既然吃了败仗，就该付出代价来！四哥，你说是不是啊？——你瞅我干什么？这横竖算是民间纠纷罢了，我看朝廷哪，他未必能管！”
塔克世不再去瞅他，心里暗骂他“二五眼”，转脸去看阿太，心想他也太放肆，真当朝廷只是摆设，真当明帝纵他。“阿太，我问你，你这‘贝勒’是谁封的！”
阿太道：“自封的。如何？我可没你能耐，吃明廷饷银，铁杆庄稼！用儿子去巴结明廷，当将军、做元帅，倒戈自家人！”
塔克世听了这话，猛地回视努尔哈齐，心中骂极这个儿子，指着他向众人道：“此子早被我赶出家门，与我毫无干系！”
这话一说出口众人都愣住了。建州都督说话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居然说此子与自己毫无干系，摆明是想撇开此事。怀孕九个月的纳喇氏挺着肚子望了一眼努尔哈齐，站出来说道：“我为都督作证。”扯开衣袖，露出腕上的伤痕来。
众人见是牡羊鞭子抽的，朱迹经年不消，故啧啧议论着。
纳喇氏两只手臂都袒露出，皆是牡羊鞭鞭打的印记。
众人方才将目光转向半空中的努尔哈齐，却觉得他年纪轻轻却能干出鞭打继母之事，委实不孝。
纳喇氏的弟弟萨木占道：“努尔哈齐生性暴戾，对我妹子施暴至此，若不是仗着都督心善，我早剥他层皮！”
“——你胡说！”穆尔哈齐耐不住，硬着头皮出来阻道：“我大哥绝对不会对三娘如此——阿玛，您说是不是？——祖父您说句话呀！”
“穆尔哈齐！？你在这干吗？”塔克世见二儿子也搅和进来，不免诧异，“这里没你事！待会再问你的话！”怒瞪一眼双雯，又向阿太道：“长子努尔哈齐带路侵犯古勒寨，我听到这消息很是生气，还望‘贝勒爷’将他暂时放下来，我父子二人自有道理处。”
阿太差人砍断绳索，努尔哈齐忽地坠地，一瘫不起，还是李之絮和李永芳二人过去将他扶起，亦步亦趋地送到塔克世面前。努尔哈齐经过这几日打熬，脑顶稻草似的头发已半寸有余，精神早已磨灭了七八分，又身体不济，一个闪身，险没晕倒在地。李之絮好歹拿米糊喂了他几口，血色方才上来一些。
努尔哈齐见到当下这个阵仗，又临严父，早已无话可说，他只在众人面前默默地向塔克世叩头不止，以表罪过。
“——好小子，你出息了！”塔克世接过萨木占的牡羊鞭端持在手里，四处打量着眼下这位“好儿子”。
“——好小子，殴打你三娘，借采办东珠为名离家出走，朝廷催缴，你又杳无音讯，人间消失，是谁给你的勇气？”塔克世弯臂一震，那牡羊鞭忽地一闪，正正地劈在努尔哈齐的后脊梁，那声色，震天价响，任是飞禽猛畜量也不敌。
初时人们觉得只是口训罢了，没想到塔克世竟然这么狠得下心去。一鞭子下去，唬得众人皆惊出魂儿似的，只见那努尔哈齐口吐鲜血，扑倒在地，**不起……
“——好小子，你至小生性暴戾，视一世事无可当意者，稍稍惹怒，便不可收拾。”塔克世又是一鞭，正中努尔哈齐后脑，努尔哈齐“啊！——”地叫喊来出来。如此，在场之人无不大惊失色！
“——好小子，你不止欺负你三娘，还拐带弟弟不务正业！我问你，你是否该打？”塔克世再加一鞭，活抽在他大腿根儿上，努尔哈齐本穿着破烂的套裤，这鞭子下去，连着皮肉皆绽开。
“——你蛊惑总兵府三公子李如桢以及尼堪外兰无故挑衅阿太贝勒，是你第四罪！此鞭，代阿太贝勒教训！”塔克世一脚踢去，鞭子随即掠过，正中努尔哈齐前胸。努尔哈齐手里死死地攥着泥土，他真想！——真想！——
穆尔哈齐刚想豁出去和阿玛拼了，但被祖父觉昌安给拽住，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但他如何能够？他的泪早已忍不住，滴漏般地流淌，他也想！——也想挣脱阿玛的束缚！
数来这四项罪名，塔克世终于收起了鞭子。他稍遏怒火，平息了片刻，说道：“阿太贝勒，此子无道，现交由你处置！”
阿太只是干笑，并未搭话。
笑声即毕，下令即刻点火！——烧死李如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