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之絮与王成儒信步来至集市。
时值马市闭货期,民众凑在一起销些自产瓷器、茶叶水果,叫卖声此起彼伏,串肉香、酒香掺和着,城里为数不多的酒馆客栈也跟着吆喝,嘈杂得如大杂烩似的听不出个数来。
王成儒本想这关外比不得中原各城的雕梁画栋,却也有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壮丽古朴之风。可一出山海关,一马平川的辽西走廊刮起了凉飕飕的秋风来,又卷着颗粒大的沙子儿凛凛地拍在脸上,蝎蛰似的教人心恼。
好不容易挨到了入沈,又赶上夷人掠边,禁城状态,只进莫出,足困了半月战火才平息下去。
紧接着沈阳暴雨如注,三天三夜,内涝成灾,眼见离抚顺只摇首相望,硬是不可相及!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过去!这般崎岖坎坷,到底给他熬磨病了。
家里几次差人打算遣送回京,可病榻上的王成儒心坚似铁,亦怪自己预备不足,此番旋返,多教友人耻笑终日只读纲常之书落了个身弱体虚。此次关外之行,若不见伊人之絮一面,誓不返桑梓!”
倒是辽东巡抚收到了王府的消息,急赠了两颗老山参。熬了半支下去,已然回了体温,又隔了几日细心照料,这头痛脑胀的寒病就彻底消除了去。
一波三折,只为来得这座大明帝国东北边疆上的一所城,自打出了锦州,一直往东的管路上十步一哨,百步一岗,千步为堡,王成儒一干人等若不是锦车大马当道,又得时时提防蒙古流寇,终日提心吊胆,极不快活。
二人里至一爿酒店门口,抬头木刻牌匾,四字行草“首栈生辉”。
王成儒扇梢一指,道:“就这家了!——你们几个也甭跟着,写封家信给老爷报个平安,这里有尼堪外兰侍候着成了,他总和此处打交道的,又毕竟算不上外人。”说着,又转脸向之絮道:“我只瞧这门面好,当然,你如果介意,再换别处就是。”
李之絮道:“走了许久也乏了,就这家吧——努尔哈齐。”
“嗯?”
“你也随着侍候吧。”
努尔哈齐还未从自身啰乱事中走出来,精神尚未镇定,又不知觉间随众人来至此地,毫无目的,尼堪外兰知他心事,不禁笑道:“小兄弟心里不经事,没关系,待为兄稍做开导,包你心花怒放——请!”
努尔哈齐点点头,亦随着进了酒店。
上了二楼,王成儒与李之絮随便捡了个靠窗的小间坐了,随即点了菜,小二忙送上湿毛巾,又急着斟茶漱口,忙里忙外。守在雅间外的努尔哈齐无缘与二人同席,只与尼堪外兰伫立在小廊中央。
不时,一道道热乎菜品径往房内端送,二人只一道道地数着数,心里暗念菜名。
“小兄弟,抚顺虽小,可五脏俱全——就拿最后一道菜,两只发好的熊掌,啧啧!可不低于二十银钱!唉,到底打京城来的大官阔少,我在图伦经营这么些年,连喝口茶叶都困难,更别提他们汉人的上等名菜,哪里是我们穷苦之人可享受的?只打眼过一过饱饱眼福则矣!……”
努尔哈齐叹了口气,径从怀里摸出一张薄饼来啃,尼堪外兰见了忙问道:“饼!——哪里来的?好兄弟,给为兄尝尝鲜儿!”一把夺来塞进口中,恶狠狠地吞食,像恶狼逢鲜肉一般。
一张饼三下五除二,竟被他尽食了。
尼堪外兰舔舔唇道:“这玩艺儿稀罕,吃了体内没浊气——小兄弟,其实你大可不必担心,朝廷要对阿太下手那日,我一定极力保荐你为钦剿主帅,你不但能够一洗前嫌,还能光宗耀祖,做明廷的大官,这是多少女真族人毕生想都不敢想的。更何况,李氏也有意教你出面收服阿太,递解进京,毕竟这也是女真之事,朝廷还想见识见识我们女真对万历汗的诚心,借此时机,以鉴我女真至诚之意。——嗯?你这是什么意思嘛!”
努尔哈齐正用狐疑的目光去打量眼前这位所谓的图伦城主。如今的女真有建州、海西、野人三区,其中有乌拉、哈达、叶赫等实力很强的穆昆,这图伦之城,何曾听闻?
而且此人口语伶俐,“小英雄”“小兄弟”相称毫不顾忌,看样子还与王成儒关系甚密,且自己的行踪被他看穿,难道他是明廷锦衣卫之类的身份?
“我曾救过阿太,今又去征伐阿太,我努尔哈齐何时这般阴晴不定两面三刀?”
尼堪外兰一怔,旋即蔑笑道:“你居然也讲仁义道德!”正视一眼努尔哈齐,见他目色突然凶戾起来,即止住了嘴,径摘起腰间的牛皮袋来咕噜噜地喝个不停,又温言道:“有机会你到图伦做客,有牛有羊,还有瓜果蔬菜,美酒管够,或我做主,许你一门图伦娘子,咱们结为盟亲那是最好不过了。”
话音刚落。
倏然,一支袖镖从尼堪外兰面颊划过,直钉在门梁上。
尼堪外兰惊魂不定,“哎呦呦……”地佝偻着腰闪到了梯口栏杆处藏身。
努尔哈齐早拔出铁刀守住房门,只见左右两侧走廊挤满了蒙头遮面的黑衣人,且各个手拎着利刃,朝自己恶狠狠地扑来。
努尔哈齐疾速上去,捏住一人手腕,飞脚掷去,顿时,那人嘴里被震喷了血,沾得努尔哈齐门面斑点红艳艳,又回身撩刀斜攮,“噗哧”——插入后人胆囊!
努尔哈齐臂力迸发,雄肌暴起,连刀带肉一起从人体抽出——再回身千钧一砍,正中另一人脖颈,那刀刃抹得齐齐整整,只一挑,那颗人脑便跌进了小二手中的菜盘子里。
那小二正兴致勃勃地转角上得楼来,食盘中的红烧蛇片正热腾腾散香味儿,自己正吞着吐沫臆想品尝这道野味,乍一见,盘中多了一血淋淋的人头,正翻着白眼儿,七窍涌着血,那脖子内的血劲儿烂肠尽融入菜汁当中,直教人反胃恶心!吓得菜盘子甩手飞了出去,将身一缩,哆哆嗦嗦地溜至栏杆处与尼堪外兰蜷在一起……
但见努尔哈齐死守那间房,拳脚并用。铁刀被砍折了,只剩刀把子握在手里,露出两尺半截的刀身来唬峙众人。
雅间里正作诗浮白的王成儒听得门外打斗声骤起,悠悠然饮下杯中酒底儿子,吟道:
“秋风赋闲又一年,沉沉死寂花下眠。”
“门外打起来了!努尔哈齐他——”李之絮一把起身待行,王成儒镇定地拦道:“别慌,有尼堪外兰和他的下属,咱就在这稳坐吃酒,勿着了他们的道。”
但听得廊内尼堪外兰的回音:“小兄弟,保住王公子和三小姐,誓死不能让他们闯进去!拜托了……”
又听铁器声“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止,厮杀声、呐喊声,鬼哭狼嚎,震彻天地。
李之絮看着窗户纸上的人影晃来晃去,不时又犹如泼墨般地洒上血渍。
只隔着一门之差,一步之遥,外面到底打成了什么样?努尔哈齐他难不成是以一敌众?
她终于坐将不住,挺身而起,奔了上去。
顿时,一支冷箭从她头颅上穿过!
王成儒在后面看得真切,急喊:“——躲开!”,李之絮忙一回首,只觉头上有一物瞬间掠过,直朝成儒飞去;成儒展扇欲挡,可那箭力未竭,直破扇骨,只听“啊!”地一声,再看时,成儒左半边脸印出一道鲜明的血痕来!
王成儒气得猛掷了扇子,拍案怒喝道:“太过了吧!”
只见那满桌子的名贵珍馐被他无情地一脚给踢翻了!
他好像发了疯似的四处寻摸着,前一秒还温文尔雅,这一刻便怒气大发。
终于,在西南面的挂壁上摘得一柄文臣剑来,端持在手里,见门外突然静了下来,料想刺客已平,四方无恙矣,欲上前抽出门闩。
忽然,门外一声巨喝,紧接着一声凄厉厉的惨嚎,像恶鬼封了咒似的,唬得王成儒脚步松散,险些跌倒。
“鸿博!你没事吧?”李之絮总算扶住了他,又见他汗纹细密地布在脸上,气息甚促,不由得发出同情来。
“之絮,你若害怕,便躲到我身后,今日我拼了性命也不会让他人伤你丝毫!”王成儒架着剑,紧紧握着她的手,便怎地也不撒开。
突然间,门外厮杀声戛然而止。
只见从门缝中央露出一把刀尖来!
那刀尖上下划动着。
二人惊促着,俱禀了呼吸。
又见那刀尖儿一歪一挑,内门闩立刻被拨弄掉了,那门“吱呀”一声敞开了——努尔哈齐单膝叩地,手拄着三尺残刀,喘着粗气,豆大的汗珠裹着血丝从颊边滴滴滚落。
原来,努尔哈齐杀了所有的刺客!
李之絮上去挑开他的发,发现他的右眼睑处一道两寸长的伤口,渗出的血快凝固结了痂。便从自己的裙带一角“咝”地扯下一块来替他束了发,“你这伤口如不及时处理,恐日后留疤。你随我回府,我这就叫最好的大夫来为你疗伤!”
自己会受到这般殊遇,令努尔哈齐出乎意料。
那一刻像做梦似的,神魂颠倒了去。
她用柔润的玉手给自己扎发,自己竟丝毫没礼让躲闪,木头似的愣在那,浑身的伤更像是瞬间复元,那种男女近密之感,是人生首遭体验,自然难忘。
王成儒目不转睛地看完这一幕,不由得触动情殇,瞬时醋味大起,大叫道:“尼堪外兰!”只觉地板咕咚咚地乱颤,尼堪外兰软脚虾似的双膝跪在门前,又觉得跪着不妥,心惊胆颤地起了身,又干净利索地打了个千儿,这才胆颤心惊回道:“奴才尼堪外兰护送王公子、二小姐回府……”
“我没打算回去呢。”尼堪外兰正面露愧色地瞥着自己,王成儒顿时目光甚厉,直唬得他捣蒜似的连连叩头,“出了这么大的事,巡抚那里总得有个交待,你先派人查封这座酒店,现在就去!”
“哎呀,官爷可来了!这……这哪门子的事嘛,太平盛世哪里冒出来的土匪窝子,谁不知道这是李总兵统治敢如此胡闹?——哎呀!瞎了狗眼!——这不就是李三公子?——托您李家军威,一定要严惩这帮子伙人,给咱东家出口气啊!”楼下小二吊着嗓儿嚷着,一顿哭诉后,方听得当当的马刺声震着楼板逐渐地驶近。
抚顺城守李永芳跟随在李如桢身后,回禀道:“回治军,合城已戒严,正全力搜索余凶。还请示下——”
“唔,衙门那头叫他们继续找。招呼我的的人,就地寻找线索。”
“是!”
李如桢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毫无其事地吩咐着,“听着,主要查出刺客的身份和行刺的目的,以及幕后主使,知道了么?”
“是!”李永芳见了努尔哈齐,只拿余光扫了他一眼,便即收了。
“哦,是如桢来了?”王成儒好没脸色地向他作了一揖,指着地上的尸体道,“不必查了。这分明是女真人作祟。边疆荒地,少不了他们猖獗,我在京城就早有耳闻了。哼,今日倒开了眼界!我的好兄弟如桢,你与令尊常年戍边,可真生受了!京里的六部九卿时常嘀咕你们父子在辽东不轨,那是他们没有亲身经历罢了,唉……”
浑身沾满人血的努尔哈齐听到这句话,浑身一震,“不可能是我女真人做的!”他抢先上去验证,挨个摘下刺客的头巾,见俱梳明髻,遂松了口气。
“这种为了掩饰身份的江湖流骗我在京里见得多了,喂!小子,你敢将他们的发套全摘了吗?”王成儒不依不挠,气冲冲地道:“在耳后有套线,摘喽!快摘喽!”
努尔哈齐不知他在搞什么花样,并未主动去摘。
李如桢一脸无奈,向一旁不知所措的千户长李永芳催促道:“你好歹也帮着摘嘛。”
“是!……”李永芳心里也犯着嘀咕,似有不愿地蹲上前去应付着,连一旁蹲着的努尔哈齐也忧犹豫了半晌,还迟迟未肯动手。倒是李之絮不嫌这血肉交横、熏臭连天的气味,只说了句“我来!”便卷起裙摆来,径蹲了下去——只在头一个刺客的耳后摸到一根渔丝粗细的铁线来,用小手指尖儿缠绕紧了,轻轻一挑,那脑子上的“明人发冠”脱了壳似的被揭了下来,竟露出光秃秃的脑顶,且后脑悬出“猪尾巴麻花辫”来,瞬间暴露无遗。
众人惊愕得一时间没话说。又皆连摘下几具尸首的假发,无一不是这般尾巴辫。
“努尔哈齐,你有何话可说?”王成儒略显得意,问道:“尼堪外兰,你再确认一番,这些刺客到底是不是女真人。”
努尔哈齐僵了神似的,不敢相信这一切竟是真的。但听尼堪外兰叹着气道:“可恶,他们怎敢做出这等歹事?除了古勒寨的人,谁还敢存这份歹心?”
“——狗杂碎阿太!”李如桢抽出佩剑,欲刺又止,他颊下的咬肌绷得极紧,恨不能亲手杀掉这帮叛逆,“——李永芳!”
“在!”
“将这些鞑子的尸体拖下去各抽五十鞭!”
“——慢!”王成儒看着地下摊散的尸首,怅然地叹了口气。他径自将文臣剑缓缓地归了鞘,轻身迈进房内。谁都不知到他想做什么。
努尔哈齐隔着纸窗睨他,见他徐徐就着一支檀木八仙椅端坐了,口中叨念着几句经文之类,又竖起双手,虔诚地打了个礼忏,方才说道:“儒家慈悲为怀,不忍杀戮。就将他们送给当地‘河神’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