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兆嘉城一战,包朗阿葬礼未能如期举行。
故而,努尔哈赤、舒尔哈齐、穆尔哈齐三兄弟随着棱敦赴尼玛兰城专门补办。
一切均按照礼制而行毕之后,席面就设在城内东墙下的口袋房中。
堂、东两屋的地上均以小圆桌设筵。
族内亲戚们四五成群坐在小木杌上为一桌。
进门的两口灶台上的大锅一边炖着五花肉酸菜血肠,另一边是水煮酸菜馅饺子。
现吃现盛,烫嘴烫心。
就着温酒,绵绵入口,于此寒冬最为暖身。
努尔哈赤兄弟三人盘腿坐在东屋的万字炕上吃酒,炕下尽是自己族内的亲属。
其中有与自己同辈的兄弟,或是小于自己的侄儿们。
席间,没有任何人主动上去跟努尔哈赤打招呼。
大家都知道努尔哈赤所宣称的敌人是图伦城主尼堪外兰。
同他好,便是和尼堪外兰过不去。
在偌大的建州,无人不知晓尼堪外兰的名讳。
他是大明帝国即将扶持的建州满住。(建州首领)
他将会带领建州走向富强的道路。
一旦尼堪外兰遭遇不测,帝国会毫不犹豫地将怒气撒到建州宁古塔人身上。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建州曾在大明成化三年就遭受过帝国的惩罚,几乎为灭顶之灾。
汉人赵良佐的《平夷赋》中记载:
“驰龙以蹴踏,驱虎贲而咆哮。挥倚天之长剑,弯满月之乌号。神鎗发而火雷迅击,信炮举而山岳震摇。尽虏酋之所有,罔一夷而见逃。剖其心而碎其脑,粉其骨而涂其膏。强壮就戮,老稚尽俘。若土崩而烬灭,犹瓦解而冰消。空其藏而潴其宅,杜其穴而火其巢。又有朝鲜之一国,率兵万众以效劳。搜天门与地角,刮海底而扬涛……”
此中描绘,犹如人间炼狱。
每当女真人念起《平夷赋》之篇,或闻赵良佐其人,犹如罗刹之见金刚,不敢复有张狂。
所以大家为了防止末日再次降临,都在想方设法地除掉努尔哈赤。
于是,宁古塔族人和龙敦达成了共识。
那就是除掉努尔哈赤。
尼堪外兰将会向朝廷奏功请赏,为大家分发大量敕书。
敕书是能够和汉人进行马市贸易的凭证。
没有此物便无法入市。
女真人自古便将敕书珍为性命。
可见此物之贵重如山。
有甚者为了大明帝国所颁发下来的敕书大打出手,闹得家破人亡,牛羊不保。
所以,不管对努尔哈赤有无仇恨的,都想浑水摸鱼一般地分其一杯羹。
这帮亲戚,虽说面子上对努尔哈赤还过得去,但心里都将他抵触,更不愿与他同席。
所以兄弟仨孤零零地独坐炕头,只管低头吃酒,不管恁多。
可此时,有一双眼睛正在不时地打量着努尔哈赤——
他就是库尔喀。
上回在波勒密城的暗杀行动失败,反被努尔哈赤刺伤了手臂,翻墙时又不小心压折了肱骨。
可怜的手臂至今还缠着绷带吊在脖子上。
他恨透了努尔哈赤装腔作势的样子。
心想:“来参加个葬礼而已,左右两个竟寸步不离,真以为自己是了不起的人物,怕遭到人暗杀不成?只不过是破落的建州左卫罢了!我玛父乃宁古塔大贝勒,也不曾有他这样摆谱的!龙敦叔说的果然不错。”
他用伤臂端着酒碗,左手暗自摸出一把铁椎来,缓缓起身,移至炕沿前向努尔哈赤敬酒。
舒尔哈齐、穆尔哈齐不认得这个堂兄弟,又见他有伤在身,神情恍恍惚惚地,不知是为何事,连忙瞪了他一眼。
努尔哈赤见他眼熟,遂劝开两兄弟,径问道:“你是大爷的孙儿,堂伯父尼扬古的儿子吧?”因见他并未有什么反应,遂笑道:“按理说,我兄弟仨应叫你一声堂兄,只是多年不见,都生分了。今日虽说是五叔祖的葬礼,但也给我等兄弟们造就了一次处近感情的机会。来,你我同饮一碗!”
库尔喀借着他吃酒的时机便要拔出铁椎来攮他喉咙!
只听屋外大喊:
“——大哥!不好了!出事了大事!”
额亦都冲进上屋,急禀道:“我表哥哈思虎回途之中受到伏击至死!”
“哪里!?”
努尔哈赤惊得一碗酒没搁住,颠洒在了腿上。
额亦都不也不顾众人的面儿,憋着一腔泪回道:“因我表哥多日未回家,嫂嫂派人去找,竟然看见他的尸骨……横在……横在此城城南的横岗上面……”
“——是哪个狗东西杀我妹夫!”
努尔哈赤一掌拍翻了桌子,惊醒了众人。
只见他跳下火炕,提了靴,横眉怒目地向众人嗔视。
此时,全世界都像是他的仇人一样。
大家见他如此暴躁,均不敢作声,适才欲烈的祝酒场面顿时变得宁静下来。
“尚未找到凶手。探马因怕中敌人埋伏,急忙回来禀报,此时我表哥的尸骨尚在横岗……”
额亦都那股邪恶杀人的目光再次唤醒,加以期盼地看向努尔哈赤。
努尔哈赤冷冷地问道:“是谁杀了我的妹夫?是谁杀了我的妹夫!是谁杀了我的妹夫快给我滚出来!”
三声喝问,在场人无不失色,相互抛出猜疑之色,难不成凶手就在其中?
库尔喀本想借机暗杀努尔哈赤,却听他那以似诘非诘的语气,恐怕他认出自己,故自作从容地了饮了那碗酒后,缩回了角落里。
“各位!你们都是我宁古塔的至亲族人,谁肯站出来帮帮我努尔哈赤一同夺回我妹夫的尸身?其恩德我定然终身不忘!”
尼玛兰城的主人棱敦本在堂屋敬酒,突然听见东屋闹炸了锅,特闻讯而来,劝道:“我等族人若不怨你,为何杀你妹夫?你且先不要去,他们定以你妹夫作诱饵,引你上钩。”
族人们听了这话都默不出声,且都冷眼相看,相互使眼色、传递私情。
努尔哈赤看着这帮冷血的至亲们,心凉岂至半截?
“我今天才知道,宁古塔的威名就是被你们这帮唯唯诺诺之人所败坏!家族不振、鲜有荣光,尔等罪魁祸首!”
棱敦叱道:“傻侄儿,你胡说什么呢!”
努尔哈赤没有理会他。
额亦都忙递上甲胄替他披甲执刀。
穆尔哈齐将两个饽饽送进他的嘴里。
努尔哈赤大嚼大咽,一把抓过盘中鹿肉胡乱塞了两口,接过二大碗,咕噜噜地将酒干了,“哼”地一声,竟拂袖而去!
门外快马刚好驾来。
翻身换乘且扬鞭!
这便跃出尼玛兰城,直朝南向而去!
那是一座东西走向的顶部较平的小山岗,不知其为何名,只是土路两侧皆为丛障。
冬雨过后,大雾弥漫。
在乌枝密林的笼罩之下,这座横岗气氛极为诡异。
努尔哈赤担心两侧有伏击,扯弓朝两处放箭,前后怒驰十来回合。
待两具箭橐中的箭羽全部射尽。
却始终没有找到哈思虎的尸体。
顿时,他生起一丝希望来——
“或许小虎没死,他们只是想来威胁我?”
“——大哥!”这边额亦都紧急来报:“五叔传来消息,我表哥他……他的尸体被吊在了尼玛兰城外的老歪脖子树上!”
“什么!?”努尔哈赤气得忙问:“辱没了他的尸首没有?”
“已经面目全非……”
努尔哈赤恍然大悟!
这定然是宁古塔的亲戚干的!
这一定是宁古塔的至亲干的!
他想做给我看!
他知道我在尼玛兰城!
是故意将小虎的尸体送到那,并且要羞辱我一番!
想到此处,努尔哈赤手中的马鞭拧在拳头上崩出了青筋,状态暴怒!
话也没说,疾速返城!
快马回到尼玛兰城,也不顾着城外那株老树,直穿入城门!
见城中堆砌的酒坛子成山型,遂捧着巨石砸将下去!
“——狗日的!都给我滚出来!”
“你们这群狗娘养的算什么亲戚!”
“我努尔哈赤何尝相负?你们心肠竟如此歹毒!”
那些亲戚族人自从努尔哈赤一干人等走后方才放下束缚大口吃肉喝酒。
这才不出半个时辰,刚吃到兴起,未曾想那个天杀的居然又跑了回来!
有吓得钻了起来,就着窗缝窥视。
有不怕事儿大的,跳出门去看热闹。
人们一窝蜂地向外涌,摩肩擦背地聚集在城中空地上觇望。
但见努尔哈赤发了疯似的不分青红皂白逢人便骂,像是患了狂暴之症。
棱敦听着院子中“噼里啪啦”地乱砸一通,不晓得是谁人打上了门,遂领着一伙随从赶忙出来。
他见努尔哈赤狂怒难遏,拦又不敢拦,生怕被他一拳打中,只隔着几米处,叫:“喂!臭小子!这不是撒野处!各族长辈都看着你,你好歹放尊重些!别教叔叔我面子上过不去。”
努尔哈赤哪里听得他的劝告?
向屋里屋外、城内城头狂声质问:
“我妹夫的尸首为何会挂在城外?这不就是摆明了要给我努尔哈赤看!别说你们不知,你们当中必有与龙敦合污者!有怨报怨、有仇报仇,莫要干那些不是人的勾当!我努尔哈赤此时就站在这里,要杀的来吧!”
舒尔哈齐、穆尔哈齐扯出铁铡刀,掠阵左右。
额亦都将刀举在胸前,鹰眼环视,铁卫似的挡在最前。
四人被凑上来观热闹的亲族们彻底围了个水泄不通。
本是冷清的葬礼,却变得异常火热起来。
更有甚者打趣道:“你这孩子到底受了什么刺激?大家伙给你凑些盘缠赶紧去看看是犯了什么症状吧!”
“努尔哈赤,你发什么疯?今天可是你五叔祖的葬礼,你干什么?你要作死么?”
“有爹生没娘教的孩子,一点教养都没有!”
“塔克世是怎么教养儿子的!不知道恭敬长辈?简直大逆不道啊!”
尤其是碎嘴悍妇们,成群结队地对他指指点点,叱骂之声哄响全城。
努尔哈赤任凭尔等唾骂,直声叫道:“我知道你们当中定然有趋向龙敦者。此番杀了我的妹夫,好,你们不嫌事大,我努尔哈赤自然奉陪到底!”他环视一匝,见众人毫无反应,遂喝道:“我今天把话仍在这,我要让杀我妹夫的凶手、不!得!好!死!”
这句话强有力的通牒令大家毛骨悚然。
他又要开始杀人了……
人群中的库尔喀从头至尾也没说一句话,只冷眼旁观着。
他望着努尔哈赤四人盛怒之下恨恨离去,打心眼儿里欢喜。
“就这么一个躁动无脑的主儿,还妄想和龙敦叔叔相斗?”
陡然,他又重生了一个念头……
藏于袖中的铁椎露出锐利的尖锋……
突然,他与努尔哈赤回首怒视的目光猛然相撞!
那股雷霆扫视顿时令库尔噶浑身一抖!
脑海中的邪念瞬时被杀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