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城的努尔哈赤来到歪脖树下，望着上面孤零零悬挂的尸体，叨念着：“小虎，大哥哥对不起你……我宁古塔人对不起你嘉穆瑚上上下下……”
昏鸦老树，夕阳西逝。
怅然之情，油然而生。
一时间，往事俱上心头。
当初，是吉林崖上的那只恶彪将自己从那个并不幸福的家庭中“带走”。
天可怜见，幸好自己遇到了汉人龚正陆，挽救了自己的性命。
在与他短暂的时光里，自己学会了汉人最精准的箭术。
离别时，又结识了沾河寨主常书、扬书兄弟。
大家联袂到乌苏里江采集东珠。
辗转受到了奸人陷害，落入江中，九死一生。
之后被辽东总兵李成梁所救。
在抚顺侍马的日子里，自己尝到了非人的待遇，却体验到了汉土的繁华。
那里的风土人情，又进一步地得到了了解。
可自己就像被命运捉弄。
随着李如桢私伐古勒寨，自己成了阿太的俘虏，教族人所唾弃。
阿玛又当着所有人的面与自己断绝父子关系。
自从那以后，阿玛与自己形同陌路，至死也未能相见……
从佟家庄被灭，自己两手空空投奔了嘉穆瑚的伊尔根觉罗氏穆通阿，在那里遇到了哈思虎与额亦都。
这两个人是自己最要好的朋友，任何事都真心实意地对待自己。
为了感恩，故将妹妹嫁给哈思虎。
大家为了营救佟小青，得罪了西山达尔滚。
历经了万般艰难险阻，大家抗击达尔滚成功。
自己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嘉穆瑚的固伦达。
经过一系列的整合之后，又结识了瑚济寨的安费扬古。
大家羞辱与共，勠力同心，共同营造了一个完整的噶栅。
可突然在大明万历汗十一年的二月份。
辽东总兵李成梁出塞百里火烧古勒寨，随着玛父和阿玛的惨死，自己亦被明军所擒。
在广宁的监狱里，在不计日夜的百般思想地涌动下，终于与李成梁达成了共识。
只要有能力杀掉尼堪外兰来证明自己的实力，便可顺理成章地成为他李成梁的马仔，并可以世袭阿玛的建州左卫指挥使一职。
那一夜，广宁监狱的铁铸牢门单独为自己所开释——
这将预示着我努尔哈赤的时代即将来临！
预示着，建州注定要经历一场腥风血雨！
果不其然。
三叔祖索长阿的子孙们以畏惧大明为辞，竟联合所有宁古塔贝勒的后裔们来全力阻挠自己西进复仇。
好在有众兄弟的护持，图伦一战大获全胜，不想却走了尼堪外兰。
尼堪外兰自恃有朝中门路，竟隐匿至大明国界！
波勒密城至甲板城之间有上百里的路程。
且山地丘陵林木障天，晴昼如晦，万山之中布满龙蛇虎豹，且连绵不绝的敌寨恃险负固……
如何在这片莽原之地生存，并开拓出自己的天地？
何其难啊！
如今弄到这个地步，舒尔哈齐、穆尔哈齐两个兄弟据理力争，说是一定先要解决了龙敦，方可西进。
努尔哈赤长叹了口气，说：“杀了龙敦，所有人将会与我为敌……尼堪外兰定会借势反扑。届时，我们将会在建州无立足之地。跟着我吃饭的人，会逐渐地走光。你们想的是现在，我想的是将来啊……”
舒尔哈齐没想到复仇的开局如此艰难，早早忍将不住，质问道：“今天是小虎为我们而死，明天将会是谁？额亦都、还是安费扬古？以后又会死多少兄弟！复仇尼堪外兰之事先交给我，你先去解决龙敦那个祸害吧！”
努尔哈赤道：“我在抚顺的时候接触过尼堪外兰，若以武功，他万不是我们对手；但此人狡猾程度万不是你能想到的。三弟，我们现在最忌讳分兵独处，关于小虎之死，我发誓，定会让仇人血债血偿！”
三人于树下鞠了躬。
含着泪将小虎的尸首卸了下来。
波勒密城中，大家早就接到了哈思虎的死亡讯息。
当他的尸体运回了城中的那一刻。
嘉穆瑚的老诸申们再也不能像当初失去穆通阿和大福晋时那般泰然自若将悲伤埋藏在心底。
如今就连嘉穆瑚最后的根蒂也未能存活……
一时间，所有的痛楚全部释放……
棺椁中的哈思虎已经被努尔哈赤亲自解除衣服靴帽，换成了生前黛茵扎为他缝制的萨满装束。
狼皮法鼓、虎头面具……
这些他生前所爱之物都将随他而去。
努尔哈赤恍惚地立在棺前，泪水止不住地凝望着他那冰冷苍白的脸。
他想启唇说些什么。
但还能说什么呢？
胜者为王，败者寇。
有何可说呢？
他向身后的人问起妹妹黛茵扎现在何处，为何不来送小虎最后一程。
身后的人不该如何回答。
努尔哈赤强力追问。
他们才肯说，是嫂嫂听到了消息后将自己反锁在了堂子里，已经一个日夜了，她说她不想见到我们。
“这是命……”努尔哈赤拨动着唇，怅然若失地低声诉说：“这就是天命……我们每个人的‘天命’都已被写好，只有经历死亡的瞬间，才能明白上天是安排我们来做什么的……”
“小虎……是你在我努尔哈赤最落魄的时候不嫌弃我、从始至终地跟随我……不离不弃、忠贞不二！”
“你们听着！”
努尔哈赤忽然一个命令：
“我建州左卫的子孙们要永远记着嘉穆瑚伊尔根觉罗氏的恩德！”
“伊尔根觉罗的仇恨，就是我建州左卫的仇恨！”
“从即日起，我们将做好全面复仇的准备！”
“所得城中之物——吃的、用的，金银衣物，还有阿哈、婢女！我将按照军功大小分给大家！”
“小虎！你的儿子、侄儿，只要我有口吃的，就不会让他们饿着，我会想办法抚养他们成人。至于黛茵扎……”他眉间一紧，突然想到什么，“至于黛茵扎，我会安慰她的。你安息罢！”
努尔哈赤酹酒三碗，以表哀思。
行毕，一声令下：
“盖棺！”
一时，锣鼓响起，送葬队伍正式行进。
众人肃穆行礼，不在话下。
努尔哈赤望着已经启动了的棺椁，双眸已经被仇恨染得阴红，脑海中，一遍遍地浮出凶手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