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如桢顺着抄手游廊而回,穿过垂花门来至花厅,仆人奉茶已毕,又特嘱咐多奉一杯于下首东案的小梨木几上,待主客席位茶水俱已,方说了句:“都到厅外侍候着吧。”
不时,尼堪外兰被门人引进。李如桢打眼看时,却是一副四十多岁的的模样,刀削脸,小山羊须,两颗豆眼炯炯有神,身着湛蓝马蹄袖袍卦,腰带整洁,脚上没穿靴,只了一双满是泥泞的靰鞡,分辨不出色泽来。正统装扮罢了,也未戴帽,前额油光铮亮,一条黝黑的尾巴辫儿甩在身后,自信洋溢地打了个千儿,亮声道:“奴才图伦城尼堪外兰见过三公子!”
“行了,我大明不需要你自称‘奴才’,你起来吧。”李如桢跷足而坐端详地品着茶,余光露出来探他,并寻思着他的来意。
“谢公子!”
“唔?”李如桢放下茶杯,连递手招呼道:“坐、坐嘛。听说
你刚刚在府外可不是这般恭敬的样子,为何到这里便拘谨了呢?”
尼堪外兰缓身而起,并未敢坐,只颔首答道:“三公子仪表堂堂,神情悠然,实是运筹高士之貌。小人初见三公子,委实倍感震撼,竟一时紧张自甘为‘奴才’,唉,惭愧!——不过我女真世代为大明帝汗之奴,永远臣服!”说着,又恭恭敬敬地打了一个千儿。
李如桢笑道:“我随父亲在这辽东一带征讨多年,从未见过你这般甜嘴油舌的女真人!——请上座!”
尼堪外兰依言坐定,打眼环顾了一匝,不知觉间眸子里闪出一丝狡黠来,刚到嘴边的话又收回顿了一顿,憋磨了好久,才开口说道:“本城兵马来报,总兵大人出城肃边之时,受了阿太的埋伏险些亡命——这个该死的阿太也太大胆!仗着宁古塔贝勒撑腰子竟敢对令尊动手,所以小人此次前来,甘愿请求为朝廷扫清此野类!”
“啊!?”李如桢听得一怔,其实自己为这件事心里一直在躁动,李氏在女真地界受此奇辱,折子也早递了上去,可朝廷迟迟没批下来,是抚是剿到底该给个说法,这倒好,一封辽东紧奏,倒像是石沉大海、杳无音讯一样。按照自己的意思是先斩后报,可父亲投鼠忌器,只因阿太的都督位是朝廷授的官职,疾升疾褫,朝令夕改,难免会有人拿此做文章。如履薄冰的守疆之业举棋必慎,如今朝廷没有明旨,无人敢僭越杀人。遂道:“你想去攻打阿太?直接去好了。这是你们族内之事,何必跟朝廷打招呼呢?”
尼堪外兰顿了顿,汗颜道:“三公子开什么玩笑?这可不单是女真族自家事,阿太是万历汗钦封的,理应请朝廷议处才是,小人虽有心,却也不敢逾矩嘛。”
李如桢道:“你这人对此事挺上心嘛,既然你也说是朝廷来议处此事,那就等朝廷下旨再说吧。——来人,送客!”
“——且慢!”尼堪外兰上前一大步呈上一封竹签子,又躬着身退回原地,说道:“这是阿太勾结叶赫的书信,请三公子过目!”
李如桢扫了一眼几上的条封,却未急着拆开,只道:“胡夷文字‘笔走龙飞’,恕本人眼拙。你若还有其余政事,请移驾辽东府,我李如桢闲人一个,更无法僭越军政大事,请你谅解。”
尼堪外兰见他雷打不动,心里更加焦急,忙又说道:“他建州纵容阿太陷害总兵大人已搞得女真人人皆知,据说总兵大人非但没治他的罪,反而放虎归山,这其中恐怕有不为人知的缘由吧?”
“什么意思!?”李如桢清瘦的面庞闪出一丝不快,“为父无权干涉你女真之事,一切自有朝廷定夺,你尼堪外兰算什么东西,哪里容得你跑来叫嚣不忿?”
“三公子!咱们之间敞开心胸说亮话罢。”尼堪外兰一拍手,厅外两个族人端着朱绸盖好的小椟,挨个展开,乃两尾体态玲珑的人参,金线扣的须儿三张四垂,像只长了腿的小娃活泼可爱,“这是本城最宝贵的战利品,小小薄礼,特献府上,还望三公子代为哂纳!”
李如桢心知这物件的珍奇,却未为因此利而放宽口语,遂道:“你们女真各头目送来的礼物,父亲都替朝廷纹丝不动地保管,更别说你们女真的一草一木,皆是天恩,只你有心孝敬,还算是这个懂得感恩的人。——来人,再给图伦城主看茶!”
尼堪外兰听了这话心里总算一块石头落地,待端起茶来,只听李如桢问道:“敢问贵城兵马几何、重物兵器、以及粮食可足?”
尼堪外兰顿了一下,抿了口茶,拨唇便说:“小人祖上三代经营图伦一带,可谓是小有资斧。人畜总计万余,兵器虽未装铁具之类,但也铮力可用。瓜果菜蔬等稀有产物,马市上还是购得来的,只不过敕书难寻罢了,日后还须仰仗大明帝汗以赐我女真甘霖来永享万福。”
李如桢听了他报上来的数目感到尤为欣慰,没想到此人的图伦城还有这般实力,万余人口在女真可不算小数目了,如此人能化为己用,必能在此地开拓出属于自己的疆土。同时,父亲对自己也更能刮目相看了。遂起身迈向尼堪外兰,激动地攥住他的腕子。
尼堪外兰哪见过这阵仗?可以三公子垂垂渴慕的眼光中看得出他并未怀有恶意,也只好跟着起身频频回礼。
过了一会,李如桢知道自己有些失态,撒开他的手腕,回至原主位坐定,又寻思一阵,方道:“家父进京述职,总要再耽搁些时日,军机之事他并未说明教我掌管,却也嘱咐了不少相应机宜。你还有什么话,不妨都明说了,我李如桢虽不及家中的二位哥哥,却也非蛇虫鼠蚁之类。所谓无志者如走肉行尸,所以志向还是有的嘛。”
尼堪外兰大喜,笑道:“三公子仪表天人,只未经历练,犹如璞玉未经良工雕琢,奇花未得善方调养,但有巧匠小饰,必为重器而用。”他在接过一杯仆人递上的新茶来,只欠了欠杯盖,拿余光扫了一眼如桢,续道:“阿太此举引起女真各部不满,口诛笔伐怨声载道,却不得朝廷指令,恨难以消此怨气。小人此番而来,是愿请朝廷允许令我女真内部铲除此奸人,以示我族永世沉浮之意。”
李如桢开怀笑道:“好好好、难得你能说出这番挚诚之言。”他突然起身,朝着厅外,“既如此,你直接带着图伦人马去古勒城与阿太拼命吧!”
“——不、不可!……”尼堪外兰心里“咣当”一下,心想这开什么玩笑?自己去打那不要命的阿太搞不好会被反吞,我要是能自己去打古勒城,还用来你这磨哪门子口舌?遂单膝叩地,忙道:“可我须天朝助剿,方能灭此顽贼啊!”
“兜了这么大圈,是想借兵啊。”李如桢突然涨了暴气,怒道:“我还以为你要当皇帝呢!你在府外说的叫什么话!危言耸听家伙,小心你的脑袋!”
尼堪外兰不知他会动怒,吓得颤颤巍巍地解释道:“女真将出一位统一天下的皇帝,这话只是造势罢了。不然三公子如何肯见我呢?但眼下建州的阿太,可当真做了土皇帝!居然还妄称为‘贝勒’,只手遮天,看似要成了建州满住!朝廷如再冷眼旁观,一旦坐大,搞不清会扯出什么幺蛾子来呢!”
“这势造得可不小啊!居然敢在我们李氏门前兜售?现在只是我听到,若真传到京里,你以为自己不会有灭顶之灾?”
“奴才实实迫不得已……”
“你倒是安了一片好心。可是这兵岂是随意调动?必有军令才是。”李如桢回到原位跷足喝茶,不时打量几上的人参,但听得尼堪外兰道:“我知三公子为难。阿太与阿海两个兄弟经营两座山城,相互遥望,互为同济,单以我图伦之力,确实难以攻破,故我想请三公子借兵……或……”,“——或什么?说、说说看嘛!”,经李如桢有意催促着,尼堪外兰索性说了:“或请府上出一得力将军指挥战事。一来,打着明将军旗号以起震慑之效;二来,天国之将骁勇多谋,可以少胜多,这是打仗讲求的最高功效。请三公子裁夺。”
“你说的是战利最大化。我岂不知?”李如桢说道:“你先回去,此事我再想想。”
尼堪外兰赔笑着起身团团地一揖,说道:“为将果敢与鲁莽是两个意思,像这种捏蚂蚁般程度,鲁莽也就鲁莽。天兵压境,所到之处哪个不俯首称臣?所以这是三公子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切勿优柔寡断,失之所有。”
“行了!”李如桢突起,行至他面前,压低了嗓音道:“我要先验验你所说的图伦城到底值不值一万人!我怎能让我的将领白白跟你去送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