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尔哈齐出了城东,顺浑河西行,出了鹅尔浑,未至图伦城,已是一个整晚,便在甲版的谷坡上歇了下来,卸下弓箭褡膊径摸出饼来吃。
还在愁无处去时,东边林子里已经马蹄声渐近了,又伴随厮杀哀鸣叫喊,放眼望去,林子里茫茫然尘土漫扬,似有鏖战在内。
努尔哈齐恍惚间又听得几句女真土话:
“——阿玛在北京死得好惨,他托梦给我,令我杀尽明吏。”
努尔哈齐听了此话,心想是谁这么狠毒欲陷害女真族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是要被诛九族的!女真世代联姻,筋骨相连,如此作为,引来明朝天兵,可是要令女真人再次陷入灭顶之灾的!
努尔哈齐渐近树林,藏于丛内窥见情形,果真是两队人马正在激战,不出所料,一队是手持钢叉的女真族人,他们弯弓搭箭,正蹂躏一组溃散的明军。那组明军显然是中了埋伏,死伤无数,大多是踩在陷阱中被铁钳夹死,或是踩了喂毒的铁蒺藜瘫死在地。这场面,就像是得了宠的猫儿玩弄一只落荒的老鼠,时时不肯一口吞下这“丰盛的美食”。
只见明军围成圈子,护着一个身穿金龙铁锁甲的将军,看那将军面目大概五十多岁样子,黑目浓眉,额间紧蹙,嘴角漩涡内敛,形成一道日久积成的杀字纹。他被围垓下,护身钢剑紧握,剑指四下,横眉怒目,不输豪气。
却见女真为首者二十多岁男子,在数百匹人马的簇拥下,尽显傲色,一把木杆铁矛在手,大笑道:“我阿太今日终于能为阿玛报仇了!”
那明军将领道:“哼,你们这对儿虎父犬子,诛杀大明官吏,百死不足。我李成梁镇辽十载,尚未见如此顽莽,今日扫敌,不意中所埋伏,是乃为国捐躯,可怜你王杲父子穷途之身依旧冥顽不灵,即引天兵而至,则被视为女真千古罪人遭后世之唾弃,永无葬身之地!”
“将死之人,勿要啰噪!”阿太抽出马袋中的箭来搭弓,饱足了劲,直瞄李成梁面门。
当时无论是明军还是女真族众俱惊呆了,如果这一箭射中,必惊动海内,明帝必以半壁之力联合朝鲜纵马关外,异时,女真可要迎来真正的末日了!
可谁也没想到,阿太初生牛犊不怕虎,硬是要所有族人陪他殉葬——这箭,半发了出去……
说时迟、那时快,李成梁已闭目待死。
瞬间,“当”地一声,再仔细一看,阿太的箭羽被另一支横路而来的飞箭击落。
众人瞬间被暗中施箭之人的神技而感到惊叹,就连阿太也忙不迭地四处寻望,却仍未见得有外人在,继而又续上一支箭来,阴风吹过,疾箭再发——
第二支箭又朝李成梁眉目穿来!
暗地里的努尔哈齐早备满了弓,只待此时——
嗖地一声,羽箭追月似地闪出,不仅凌空穿裂阿太之箭,劲力之余,崩裂枯树干,直穿一株参天古树的身上。众人看时,箭尾翎羽尚嗡嗡作响,不曾停歇。
两箭均被击落,阿太心寻思附近定有明军潜藏,若此战丢得李成梁,必永世追悔。多少大逆不道的话都说了,心态亦早已明确,欲与大明势不两立。如此,发动全攻。先拿住这位镇辽指挥使给大明皇帝一个下马威罢!
李成梁多年面对女真族类管用的剿抚之策“天平一杆秤”,强则打、弱则扶,就怕这种连身家性命都不顾的“野赖子”,今本得了情报,清扫一部分女真人,没想到落入此人陷阱,李成梁早做好殊死一搏的准备,见敌方已先发起进攻,唯一的求生之路便是血战到底,来吧!
阿太族类骑马冲击,欲冲破明军守团,守团紧紧护住李成梁,滴水不漏。
战马逼入,钩枪刺出;箭羽纷至,立盾围挡。几番下来,上百女真人竟拿这几十名护军没有办法。
阿太急了,令人搬巨石来投。
这可要了明军的命,盾甲连环,一倒皆倒,巨石空坠,一时守团溃散……
成梁独处,拔剑斩杀,左手夺叉,右剑倾攮,直杀个血肉迸溅,尸骨横飞。
阿太又暗施冷箭!突然戳中李成梁右臂。成梁坠剑,两名护军死守不让,阿太两箭连发,直中左右两名护军面门,如此,成梁落单,挽臂待死。
努尔哈齐终于忍将不住跳了出来,一手夺下朝成梁刺近的钢叉,一手将叉顺势飞出,直向阿太坐骑白龙掷去。
那白龙惊得前蹄拔起,却怎地也没躲过那叉,利刃一把穿进前肱骨,“嗷”地发出破嗓般地鸣叫,发了疯似的甩下它的主人,径往前奔袭,没跑出几步,便“扑通”地倒地身亡了。
阿太爬起身来,见爱驹已毙,怒冲冲索过长弓,这便要射穿努尔哈齐为白龙报一箭之仇。努尔哈齐亦从身后箭筒抽出一支箭来,做满月状与其相对,一时众目相投,双箭待发。阿太将箭搭上虎筋弦,觑着眼道:“看你的发髻也是女真人,为何要阻拦我?”李成梁待欲开口,努尔哈齐却先道:“我女真世代与明修好,井水不犯河水,你以一己之仇设杀明吏,是负我女真而不顾。”
阿太冷笑道:“好一副冠冕堂皇的话啊!女真族人都知道为父王杲吧?他是何等的仗义,何等的英雄,只因不与明廷调合便遭贬谪,几年来受尽辽东明吏屈辱,为父只杀他几个鸟官,便惨遭凌迟,这是哪门的道理!”
努尔哈齐这才清楚,这个阿太原是伯父礼敦的女婿,儿时听得阿玛提起过,只素未蒙面,而他的父亲王杲正是自己的外祖父!如此算来,正该叫阿太一声“舅舅”。
可努尔哈齐并未因亲缘关系而纵其为虐,更何况外祖父被明廷议罪乃咎由自取,犯边作乱是诛九族的罪行,明帝网开生面只伏诛本人,又令其儿子阿太继承祖业,实乃隆恩独厚,谁知这阿太更加迂腐,一心为父报仇,视法度如无物,于其父罪行更甚,这番下来,不掉脑袋也得脱几层皮下来不可。
而努尔哈齐只隐着姓名,生怕出了误会,便道:“我们同是女真人,我不会让你做傻事的!”
“放屁!”阿太首飞冷箭,方道:“我家世代受尽明人欺凌,到我主业,必要还报回去,你勿要阻我,小心连你一同杀掉。”再看时,适才发出的箭羽竟然射中了自己弟兄面目。阿太心里一怔,待醒过神来,左臂已中努尔哈齐一箭,众人惊呼之下,努尔哈齐已经掠到身旁,闪在身后钳住了自己的后腰,“你!……好快的身法!……”
努尔哈齐喝道:“让你寨兵统统退后!”
“不许退!”阿太提起胆子,亮声道:“今日谁杀了李成梁便是古勒寨新任寨主!”
“全都退后!不然我杀了你们寨主!”努尔哈齐一脚踢他在膝关节,令他弯跪在地上,便钳得他更紧了,抬头对众人又道:“你们仔细想想,杀了大明官吏的后果是什么,你们谁家里没有妻子老小?替主卖命到了这般愚蠢境地?刺杀朝廷命官的后果犹如王杲都督!你们想步他后尘么?”
此番话唬得众人心里犯了嘀咕,若是寻常攻城拔寨,只要阿太一声令下,无有不水火相赴的,可今日却不同往日,捕杀的可是明官,后果可不是闹着玩的,更何况寨主的阿玛已经成为了血淋淋的先例,若不是活腻歪了,谁敢来干这事?细地一想,所有古勒寨人俱仍了刀叉器械,踱着步一直向后退,他们诚挚渴望的神色中能看出,他们极为希望努尔哈齐能够释放阿太寨主,可努尔哈齐并没有答应释放阿太,只见他顺手牵来一匹马,扯下马具上的皮带来拴住阿太的双手,又将他缚在了马背上,回首对李成梁及残余明军道:“快走!”
古勒寨人丝毫不敢靠近,生怕伤了寨主。李成梁见势趁机整装残兵疾走而退,努尔哈齐亦策马载着阿太断后,众人直奔十几里,终于挨到了抚顺所境下。李成梁道:“此人作乱女真,还望小英雄将他上交朝廷,老朽定上疏皇上,为你奏功。”
努尔哈齐突然停了马,翻身而下,单膝拜了下去。
“你这是?……”李成梁惊奇问道。
努尔哈齐道:“总求大人饶他一回!”
“什么?!”李成梁惊诧万分,急问:“小英雄,你不知他爹王杲曾经是朝庭缉拿要犯?此人罪不可赦,朝廷千金擒拿,几任守官皆连被杀,此事早已轰动辽东,今又轮到阿太造反,父子贼心几世不竭,真真可恶至极,而你又为他求情,不怕同遭株连么?”
被缚在马上的阿太早恨透了努尔哈齐,虽不知自己和他的亲戚关系,却也是恨不能食其肉,故骂道:“女真的败类!哪里用的上你求情?就让我和父亲同死在这个杀人魔王手里罢!——大明皇帝,我来生必颠了你的天下不可!”
李成梁听了愤极,剑早出了鞘,跳下马来斜劈他后脊,可努尔哈齐快他一步,横手夺下剑来,右掌拍出,正中梁胸。成梁心惧,毕竟二人同为女真族类,遂问道:“小英雄,你欲何为?”
努尔哈齐道:“王杲都督已经凌迟处死,千刀割下,已成肉鳞,阿太只是思念亲人,被冲昏了头脑,一时做了傻事而已,还求大人网开一面……”
李成梁愤恨不过,解释道:“他分明是在报复朝廷,以父罪不满所致,如此谋乱之人,难道不该杀?看你有救我一功,又有亲缚阿太一折,保你入伍为官绰绰有余,你不要冥顽不灵,将错就错,徒增包庇之嫌。”
努尔哈齐默默地听他说完,眉梢青筋不知何时暴起,像要发作一般,那对儿拳头拧得吱吱作响,像一只待欲发狂的野兽,令周围护军们大为骇然。
“难不成他要杀我?”李成梁心想,且左右余兵尽护了上来,略增神气,便道:“这虽在城外,可尚在明边,女真世代受明廷管束,称臣纳贡。今日老朽出于职责,得令扫边,不料中其诡计,折损百人,小英雄孤身抢险救下老朽一干人等,是出于仗义;阿太图谋不轨是出于仇恨。假如在你女真人治下,有此类贰于上者,到底该作何处理?小英雄虽义,却不以法治其国,民则乱。我明疆周围数十国屹立,不以明律为准绳,则乱也。我明数万万人,人人口称道德,什么是道德老朽不知,但杀人伏法,却是每朝每代不变之则。阿太之父王杲身为建州都督,不以守边治乱为己任,竟然犯上作乱,屠杀朝廷命官,实为逆天行径。小英雄是通理之人,用心琢磨琢磨,他王杲父子于理合否、于义合否?”
努尔哈齐岂不知其中缘由?到底怪在阿太鲁莽,可要打动李成梁,于理是行不通了,而刚刚他身边的士兵已暗中私走,看来是飞马望城里报信了,如果再拖延下去,恐抚顺兵至,阿太必将不保。
突然,努尔哈齐转身疾抽阿太腰上的佩剑,唬得李成梁众人大惊失色,只电光石火之间,剑刃闪过,努尔哈齐一把摘得阿太右臂下来,举给众人探看,厉声道:“我想阿太已经知道过错。故断他一臂,以当其罪!”
谁也未料到他会这么决绝,阿太已经奄奄一息了,连嘶嚎都没有力气,已然离死亡将近,李成梁心里对努尔哈齐又爱又恨,竟无法再追责下去,遂道:“既如此,谅他也遮不住天,——来人!——回城!”
“总兵大人激昂大义!我女真人愿永世沉浮大明万历汗!”努尔哈齐单膝一揖,回身一掌拍在马臀,那马惊了魂似的,拔蹄直窜,驮着阿太一溜烟隐没在林中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