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这一带四季分明,入秋即雨,凉意显著。
这一夜的雨就扬扬洒洒地随风斜降。院内的翠石曲径侧的柳叶花枝,无情地被催打着。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那湖心水榭中似有一个人在倚栏沉吟着。
王成儒送到嘴边的玉箫突然停了下来。
回忆起十年前,和他兄妹二人还在街上无忧无虑地玩捉迷藏。如桢总借机跑回家吃饭,害自己百般苦恼寻将不得;而之絮心善,常在巷尾露出衣角来。之絮打小就那般美。
这些年,两地而居,应是千种风情梦萦心头。京中殊色甚众,而更偏爱之絮,偏爱儿时童真之侣,抑或是跟她在一起能够永续这份童真,所以自己一定要亲赴关外,就为能够带她回到温柔之乡。这苦寒之地,岂是这般女子永久的归宿?
他顺着曲栏,来至中央水榭。径自凝思的李之絮只觉后肩一沉,原是一只手搭了上来,“鸿博?是你……”
王成儒道:“这雨下得倒急。像这样季节,在京城依旧末伏天气,烤晒得恨不得揭成皮,哪里会有这般光景。我和你一样,烦心,独饮了几杯依旧睡不踏实,寻思着出来走走,散散筋骨,合巧碰着你。这夜雨潺潺的,也难为你在这睹思,不妨说说,我替你分担分担。”下头侍者随即给他披了一件衣裳,他轻轻地吩咐了一声“下去”,举目说道:“你在为如桢担心吧。他这人生性好勇,此番除夷,亦是憋了多年的愁绪所开释,单凭这股气概,他定会旗开得胜。他还有尼堪外兰佐阵,会更胜一筹的。之絮,你应该为了他成长而感到欣慰才是。”
李之絮冷冷地说:“我不求旗开得胜,我只希望他能活着回来!”
“你多虑了。”
“我早该识破你们的诡计!”
“此话怎讲?”王成儒心里十五只吊桶似的七上八下,他试图擦掉额间冷汗,显得并不那么紧张,挺直了声音说道:“之絮,我实不明白你的意思。”
李之絮道:“抚顺城的防御连只苍蝇都遁之不得,更别说大量女真人抄着尖刀来行凶。而你王家远在京师,素与女真无仇怨,生出这般事端,只为找由头去伐阿太吧?想趁爹不在,邀赚军功,你们哥俩‘感情’可真好啊!”
说到此,任王成儒再大的定力也坚持不住,他愤恨地朝亭柱踢了一脚,急辩道:“如桢是我要好的兄弟,这个忙我不得不帮到底。而你,是我毕生最怀恋的人,只要是你李家有益,我无论如何也要挺身而出!”
李之絮道:“因为三弟好胜心切,爹一直压着他。战争不是儿戏,全军性命付之于主帅一人,只这一项,他就会贸然轻敌,易中诡诈,况且女真蛮地山峦起伏,且天降骤雨,这兆头,恐……”
“之絮!”王成儒满脸不耐烦地,“如桢好歹也在李伯伯麾下效力多年,风雨见惯了的,更何况图伦城主尼堪外兰在女真当中可谓是油腻子,城外的山川谷水、花鸟鱼虫,他有甚不知晓的?再加上努尔哈齐。——之絮,你当真小看了努尔哈齐,你难道真不知他的身份?——他就是大名鼎鼎建州都督塔克世的长子,干将礼敦的侄子、反贼阿太的外甥。之絮,你想想,这么一个人安插在咱们身边,何等危险?就算他无所图,可毕竟是女真人哪!”
李之絮从来没疑过努尔哈齐,只觉得他是一名忠实的仆人,勤奋能干,安于现状,从来没有过贰言于人,他若不是跌入江水,并不会流离失所。他被父亲捡回,这一切只是机缘巧合而已。
而当王成儒提及这些,之絮的心思愈发不宁了。
她低首蹙眉,看着湖水泛起的层层涟漪,心思渐渐地平稳下来,忽地,连风带雨斜扑在她的脸上,使她顿时清醒过来。她突然觉得事态并不像想象的那么简单,这一切都好似被安排了的,又捉摸不定,扑朔迷离找不到头绪。
“鸿博,我需要你派人到前线,我每个时辰都要掌握那里的军情。”李之絮几近哀求地说着。
王鸿儒却露出自信地笑面来,“这自然不必你挂心。我已严嘱尼堪外兰,城外沿途俱是图伦城的骑马,但凡有任何风吹草动,我顷刻便知。而且图伦城与古勒寨相距不远,那里会作为后方有利据点来相持如桢的。万事都具备了,东风再起,哪有不胜的道理?”
当真是这样吗?他只不过是一介未有功名的书生而已,纵是精研多年兵法,谈兵多中,亦只是书面上争口舌而已。实际的战场变幻莫测,预定好了的,时而生变,变中亦变,永无定数。谁能保证三弟他会变中取静,事事都从容面对呢?
这些缜密的思绪一个男人不会理解的。王成儒随行带有陈年花雕,借着无眠,适才小酌了几杯,此时酒力上头,径身手过去,一把抱住了她的腰,“之絮……我想你想得好苦,这些年,时时梦见你,梦见我们小时候的样子,我们没有身份高低,终日欢乐地在一起。咱们再回到从前,好吗?”
李之絮浑身一震,没想到他会……
他的臂像长蟒一样缠住自己的腰,实有逼迫自己妥协之意。李之絮呆若木鸡似的,口中喃喃道:“只要我三弟平安回来,我就随你去了……”
王成儒没想到她会这般爽快,故贴在她的左肩,只觉得一股小兰花香流入嗅处,直逼得形意飘飘然。王成儒心神稍有不控,“如桢他回不来了。你现在就依我,你就是我的女人了。”
“什么!?”
突然,空中劈下一道闪电,轰隆隆地银光闪在之絮地侧脸,照见得是惶恐、惊愕与杀气……
她觉察得到,三弟此去凶多吉少,而王成儒却闪现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快意,他是想操控我们李家吗?一个莫名其妙的图伦城主,一个以建州猎户自居的都督儿子,又丝连着如桢,再寻一个莫须有的罪名:私自兴兵古勒寨。这股错综复杂的关系拧在一起会是什么效应?李之絮细思极恐,想借机发问他,可这时肌骨顿耎,只听其狎亵。
李之絮憋足了泪,镇定自若地问道:“我已贞洁不持,希望你也不要对我隐瞒,咱们将心比心,好么?——那日在酒楼暗杀你的人到底是不是阿太派来的?”
王成儒迷糊糊地回道:“女真人在明廷眼里狗都不如,借他一百条胆子,敢对我动手?王杲就是我爹拟的罪。若不仔细些,同刮了他父子!——嘿嘿,这雨夜虽迷暗,也不误我‘调教’你一番。之絮,你知我暗念你的时候都想些什么。”
李之絮忙问道:“你明知我三弟他不适合统帅,为何还怂恿他入虎穴?我爹就吃了阿太的亏险丧性命,你这不是让他去送死?”
“之絮,你一介女子,本不应该知晓甚多——啧啧,你李家女子各个水灵,总比你大姐……”王成儒神魂颠倒,口无遮拦,亦不知说的是什么。一时雷声阵阵,骤雨淋漓,便全然不知身在何处、魂往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