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之絮的噩梦还没有结束。
亭外暴雨如注,四下黑蒙蒙无光影。
她的身体正如同被邪魔侵蚀着,可她依然坚定地伫立,终于,她颤唇微启,“三弟被你算计了罢。”
“别这么说。朝廷一直没有停止过对辽东的控制,欲再培植出一位强有力的‘女真满住’,哈达的王台是个大大的败笔,叶赫更是烂泥土扶不上墙;海西偏远,野人顾名思义野人;只有建州——可惜宁古塔贝勒们畏首畏尾,不中大用。阿太虽彪悍,其父之罪,必及后世,古勒寨注定永无宁日了。选来选去,只有这个叫尼堪外兰的能够担当。呵呵,之絮,你把腿抬高、抬高嘛!对,踩在石椅上。——别看尼堪外兰这人一味地奉迎,做起事来倒绝不手软,非常符合家犬一类,摇尾可爱,且事无巨细,体体贴贴——忠诚,最主要。”王成儒摘下她的绣花鞋来,又脱下她的月白丝袜,百分爱惜,轻抚玉足之下又生亵意。“他是什么鸟城主?我早派人采过风,所谓的图伦城,就是一座屹立在土坡上的木头寨子而已,风来则毁,火攻则灭,什么两千铁骑啊,枪尖都是骨头打的,怎么会舍得给马身镶一丝铁片子呢。”王成儒不知何时摸出一粒智齿大小的朱砂丸来,一手尚未伸出,令只手早送到她嘴前,嗲声嗲气地欲哄她服下。
李之絮听得这些骇人的秘闻,直打着冷颤,心中早乱成麻团,剪不断、理还乱,面对着眼前这只禽兽的灌药行为,李之絮终于忍将不住,正待呐喊,四周却先叫唤了起来——
“——庆舒堂着火啦!——快!快!都给我爬起来!——救火呀!”
一时间嘈杂声起。
府内男女老少皆出门视之,此时风停雨静,左右厢房俱冒浓烟。
众人不见王公子与二小姐,焦急万分。一干人等结队搜寻,抄手游廊来来往往挤满了人,王家的喊“公子”,李家的喊“小姐”,有掺杂着劈里啪啦的木材燎燃声、催促声、盆桶相撞声,声声入耳,到底乱成了一团。
王成儒如梦初醒,快意淫心似乎才满足了七、八分,尚有绵力未及发出,但听四下救火,他好没声气地埋怨着,且迅速整理衣冠,生怕被人瞧见,一边系着腰带,一边说道:“之絮,你我既已做实,也不必抢那几日,我便在抚顺多待些日子,每晚子时,你我以诗为号,月下相会,再续幽情。”
李之絮如炬的目光“送”他离去了,自身茫茫然如柳飘絮,意无主,如幻如痴。她拾起遗落的信笺,套封是拆开了的,抽出信纸展将开来,却是一系的蒙文,这自是读不通的,可随之附在内的还有一张汉字手稿,写的是:
“小子见此书,量如桢已于败军之际。着赏敕书二十道,以资忠心。”
李之絮将短短一行字复读多遍,简直不敢相信,这正是鸿博的笔迹无疑。他要害死三弟!
她琢磨半晌,加以字眼深思,以“敕书”来切入,收信者必是女真首领。除了阿太,女真各部居然还有敢和李家过不去的!
之絮心如火燎,左右踌躇,她太想救三弟了,可自己已孤身难保,身陷囫囵,如何能够召回三弟人马?她真想一把投入湖水,了却此生,可想到自己的亲弟弟如桢,便怎地也控制不住,泪水终于无声无息地淌了下来。
“老天,我们李家到底得罪了谁?做了什么孽?”
她极力翻动脑海思绪,时刻提醒自己要冷静下来,现在不是哭泣的时候。
突然,她想起了抚顺城的千户李永芳。他二十上下的年纪,当值时候常配刀弓,剑眉凤目,刀削的面庞显得他极为干练。但他是否靠得住?是否会被收买?
无暇想了,这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李之絮一人提着风灯,急促地行在西城街衢,此时的天还未有一丝光亮,亦不知是何时辰。只径自走着,但闻几声梆响,震得东首门院里犬吠不止,李之絮被惊得出了神,好一阵才缓过来,举目望时,正是两株合抱的柳树,后头是便是一处杂院。
叫了门之后,过不多时,那老榆木门只露了个缝,从中伸出一脑袋瓜子来四处寻摸,“刚叫的局,恁快到了?——随我来吧!”
李之絮回首半掩了门,径跟着往里走。
这是间方寸不大的院子,只下屋一间坐东搭配着主屋,狭小的院落中荒草丛生,且雨水过后,泥泞不堪,只好踏着石板亦步亦趋地跟到了主屋。
那小厮回首只说了句“请稍后”,便推门向内通报道:“爷们,庆春楼的姑娘到了!”
“呦呵!?这么快?难不成散局儿顺道来的?——快请!”
李之絮递出风灯,微提裙摆,低首迈入屋内,但听得适才那人扯着嗓叹道:“哎呦喂!这只活天仙!庆春楼何时开苞了这般尤物?臭娘们只说给我们哥几个惊喜,初想无非是说学逗唱的把戏,今儿没料到派了这般绝色鸦头来陪衬,倒时也必少不了跟咱多要几个,不过千金也值,老子宁戍边二十年,永不回乡见那哭丧脸儿也成!”
李之絮就着灯,方才看仔细,这屋内原是两个大汉围桌吃酒,桌面狼藉,且各个脸面熏红,看来已经吃沉了,把自己当做陪局的鸦头了。她连忙说告辞,欲推门而逃,可那两个汉子围猎般地飞了上来,又扯手、又摸腰的,甚从腋下往胸口伸。李之絮刚受王成儒玷污,又遭此强扰,心痛欲死。
当她推脱无际之时,那房门“吱呀”地开了。一个三十左右年纪的男子正提着裤子小解归来,看到兄弟俩围着一女子暧昧不停,只干笑了一声,径坐到了桌前斟酒,说道:“喂,你们俩急什么?京里规矩都是先吃酒后开涮嘛,啧啧,可怜你们成年都见不到老婆,无怪都搞得如狼似虎,唉,殊不知啊,你们妻子正和谁快活呢!”他呷了一杯酒,夹着熏脯肉吃,瞥眼扫了俩兄弟一眼,只觉得这女子尖叫声有些奇怪,像是哪听过的,乍一回首,“——唔!?——唔!?住手!——住手!”
那俩汉子饥渴坏了的,好不容易捞着这个,终死也不放开,却猥玩更甚。
“你两个狗玩艺儿!”男子冲上去揪住一汉子衣领,铁拳头抡圆了直往面门上打,回身再一脚,踢得另外那汉子捂着裤裆叫喊,活生生痛得要死。
男子忙上去护住之絮,见她神情尚稳,只脸上左右几道挠痕,当即拜道:“小人李永芳见过李小姐!”又忙撺掇俩汉子,啐道:“你们瞎了?这位是李是总兵府的千金,容得你们俩狗腿子无礼?——你们,各自断一只手给二小姐赔罪罢!”
佟小宝和马光远瞪直了瞳孔,急忙叩头,捣蒜般地,那石灰砖“咚咚咚”闷地声直响,连告求饶。
“狗眼哪、真真是狗眼。兄弟两个以为您是庆春楼鸦头,好没礼地冒犯了二小姐,真真该死!该死透顶!”俩人自扇巴掌,啪啪几十记甩下去鼻血横流。
李永芳自觉闯了大祸,内疚不堪,故向俩人大喝道:“你们!今日不剁下一半个肢体,都甭想回家了!”
“哎呦!……总求弟弟、二小姐,咱哥俩知错了,还好吃醉了酒,没把二小姐她怎么样,不然我们十颗脑袋也不够砍了……”
李之絮隐忍着尚未发作,但内心怒极,表象凌厉,却唬得他仨人心惊肉跳,又加以无地自容,心里惭愧千万遍又无济于事,李之絮依旧铁青着脸,以阴鸷地目光睨着他们。
众人慌极,料想她定然会降罪下来,佟小宝先道:“不等二小姐发落,兄弟俩先行解决罢!”一言甫毕,朝西墙奔去,摘下朴刀来,刀刃架在左肩,亮声道:“我有罪,枉为军人,我们自断手臂与总兵大人交代!”
“慢!”
李之絮及时拦阻,见他敢作敢当,心气已消了八分,遂道:“留着你们的双手——为我救一个人。”
三人皆是一愣。
心想她深夜突然造访,必有要事,可三个人都是微末小吏,无有实权,能够救得谁去?李之絮将三弟被人陷害,至今生死至今未卜的情况讲与众人知道,并把王成儒的手书呈给他们看。
李永芳道:“这王成儒显然与京党争有关,是派来祸患我疆域的。现今京里怕是有人唯恐天下不乱,以伺机某事,且帝心蒙蔽,事态日益严峻……”
刚刚叩头最凶的那个汉子马光远套了件衣裳,猛地呷了口酒,啐道:“老子一年都没领到饷银了,铜臭什么味道都忘了,我看不是辽东出了缺口,必是京里腐恶透顶,奶奶的,老子十两银子且不说拿不到,还不够他们一顿饭钱,这他妈什么鸟滋味!”
李永芳续道:“我们抚顺城官军七百人,夜入胡地,胜算难测,况且擅出军界,已犯砍头的大罪。”他哽咽了一下,憋得没再说出话来,径饮了一杯酒,叹道:“三哥对咱都不错,今日三哥有难,大家没有不救的道理。只是,怎个救法,还要寻个万全之策才是。”
李之絮道:“如有万全之策,我就不会里找你们了。”
“却也未必!”
李永芳展开书信,仔细相读,又思忖了半晌,方才说道:“这封蒙文是来信,而王成儒这封是回信,至于这封回信为何未发出去——是在等。”
三人同问:“等什么?”
“等三哥兵败!”李永芳继续分析道:“这封蒙文书信写的很有意思,上面说,如果让李如桢兵败,有一项很重要的条件——就是索要一百道敕书。——而王成儒回信当中只给了二十道,这无疑是玩弄他们于鼓掌嘛。”
三人相顾失色,看来是蓄谋久矣的了,续问道:“他们——到底是谁?”
“叶赫贝勒逞加奴、仰加奴!”
李之絮在广宁总兵府见过这对儿兄弟,他们是蒙古国后人,始祖极凶悍,灭过许多部落,姓了纳喇氏,后因居住在叶赫河岸,故为叶赫国。
叶赫百年来经历了屠杀、失散、洗劫,几世离乱。传至此代,逞加奴、仰加奴兄弟力收各部,才使叶赫屹立于女真各部,振兴了祖先荣耀。
他二人一向与明修好,常向广宁拜访父亲,顶侠义的,怎么也反戈起李家来了?
李永芳镇守这边关也不久了,见女真各部纷争厮杀已是司空见惯。李成梁所谓的抚夷之策就是图乱,愈乱则弱,女真无一独大,乃为散沙,所以对他们的“蚁乱征伐”一向是见怪不怪的,而此次却极怪,叶赫不知道自己的阻截对手是谁么?李如桢虽不是朝廷委派,但可是李家老三,若李成梁日后寻仇,叶赫小城拿什么来应付?
此已寅时,灯昏欲蕊,房间里晦暗极了,众人饮下杯中残酒,李永芳首先站了起来,说道“三哥过午出的兵,现在大概到了萨尔浒一带,女真之地多崎岖山谷,三哥不会轻易冒进的。事不宜迟,我们须去监狱,放一个人出来!”
李之絮忙问:“谁?”
“建州都督的二儿子——穆尔哈齐!”
众人会心相对,犹如醍醐灌顶,只有他可以搬来建州兵马与叶赫抗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