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一中门口马路对面。
秋风灌进衣领，让人汗毛炸立。驴马师徒缩着脖子，手插兜，嘴里吐出烟头。老马捏了捏徒弟肩膀。
许莫站在门卫室窗前，抱着虎纹猫，头不抬眼不睁，完全无视他们。随着下课铃声响起，许莫打开大门，学生潮水一般涌出学校。
肖旭感受到掌心传来暖意，他给好兄弟留下颜面。
“等会吧，等学生走光了，再动手。”
随着大门在朦胧月光下，缓缓关闭，老马黑脸紧绷，和大队同事鱼贯至一中门口。
“都别动，叫肖旭自己过来。”许莫怀里的猫，换成了呲呲冒气的煤气罐，拇指按着打火机点火开关，两只眼睛瞪得比老马还大。
肖旭听见许莫叫他，看着咬牙切齿的亡命徒，这还是他认识的许莫吗？他抬脚往对面校门口跑，被两辆车阻挡，耽搁了几秒钟，在他过马路这空当，一中差点就没了。
大队两名同事慢慢蹭到许莫身后，没等动手，许莫丝毫不犹豫，转身按动打火机，煤气罐瞬间喷射出火蛇，将两名同事外衣和头发点燃，他俩赶紧倒地自救，没了战斗力。
老马看准时机，抬脚将煤气罐踹飞，紧接着像熊瞎子扑食一般飞出去，用衣服盖住喷火口，徒手将阀门拧紧。
他再想去扑许莫，没用上力气，扑到许莫腿上，他死死抱着一只脚不肯撒手。
“搅屎棍！你不是非要趟这滩浑水吗？上啊！这关，你自己过！”老马挺不住了，刚才踹煤气罐，把老腰闪着了。
肖旭默念，该来的总会来！起身一跃，扑在许莫身上，将他压在身底那一刻，仿佛回到了2007年，同样在校门口，许莫保护学生受到围攻，他同样扑在许莫身上。不同的是，上次是救许莫，而这次，是来抓他。
虎纹猫趴在窗户上，瞳孔放大，盯着着主人和好兄弟“打闹”，貌似在想，人类太不靠谱，闹着玩怎么还玩火。
许莫被拎起来，强拧着回头，“旭，最后求你个事，帮我喂虎子。”
肖旭一手抱着虎子，一手抓着许莫手腕，老马在后面搀扶着两个受伤同事。
“要不给我上铐子？”许莫手腕掰到后背，肩膀酸痛难忍。
秋日夕阳，余晖打在肖旭脸上，头发散出暖黄，他还是下不去手给好兄弟上铐子。
许莫再次进入办案区，身后铁门关上后发出警报惊响，许莫不自觉一激灵，抬头看向审讯（一）室大门敞开，犹豫着要不要进去，身后传来老马催促，“给你留着呢，里边请。”
老马看许莫坐上铁椅子，目光始终留在他身上，冲小民警喊，“出来接客！”
许莫微闭着眼睛，想着这次还是大黑脸审他？可他睡了醒，醒了睡，再睁眼，小民警拎着无馅面包和矿泉水送到眼前，他回头看向电子挂钟，揉了揉眼睛，生怕自己看错，已然是次日早上八点了。
“怎么还没人来问话？”
“旭哥给你买的，俺们这不能给嫌疑人吃带馅儿的，这是规矩，吃不着酸菜馅儿包子了，凑合一口。”小民警没正面回答，坐在对面，目不斜视地盯着他。
许莫明白，这是给定性了，他现在是嫌疑人，肖旭是在故意晾着他。想到这，许莫将面包几口噎进嘴里，灌下几口水，清润嗓子后，双拳砸向铁桌，吼叫道，“肖旭，你给老子滚出来，不敢见我？躲起来装缩头乌龟是吗？”
小民警站起来指着他，“坐下！闭嘴！”
许莫不知道的是，相比于静默的审讯室办案区外，整个江北大队已然乱成一锅粥。
前一天黄昏，江北大队门口。
老马从徒弟手里接过许莫，送进审讯室后，从办案区出来，找肖旭研究审讯计划，可办公室、检验室，就连厕所隔断都翻遍了，依旧没听到趿拉板儿回响。
肖旭失踪了。
队长面前，烟头堆成山头，早已看不出下面还有烟灰缸。
“马子，这也在你计划之中？”
老马沉默半晌，内心真实想法呼之欲出，还是忍住了，改口安抚队长，“第一次询问许莫后，我发现这小子不简单，没有证据靠诈，啥都摸不到。只有肖旭能靠近许莫，挖出他内心的秘密。”
“你不用在这给我挖坑，我是同意让肖旭不用回避，还替你出面说服猴子，破例让肖旭参与专案组侦破工作。马子，猴子现在还躺在医院里睁不开眼，肖旭那小子又没影了。那头犟驴要是出事，是你不好交代，还是我不好交代？大不了我这队长不干了！还特么不用给你们这对驴马操心了。”
老马看队长絮叨没完，赶紧认错，“我错了，都是我的错，先顾着眼前吧，许莫进来快14个小时了，咋办？”
“还舔脸问我咋办？凉拌！犟驴失踪前啥都没和你交代？”队长把老马撵出办公室。
老马晃悠着黑脑壳，顺着队长提醒，往回捋。肖旭失踪前，拿住了许莫，再往前推，肖旭从许莫第一次口供中，给出疑点，这也是抓捕许莫的“借口”。
有了。
老马站在审讯（一）室门口，用袖子把脑门油汗抹干，不留神把右耳朵上的笔碰掉在地上，刚弯腰去捡，左边的烟也落在地上。老马看着烟轱辘到远处，愣神想起徒弟，这犟驴不在，心里不踏实。
门里传来许莫骂肖旭的嚎叫声，将老马拉回眼前。
许莫见老马进来，停止了无理取闹，“肖旭呢？”
老马点上烟，用手里真假材料扇着烟雾，拍在桌上，“小子，肖旭是你兄弟不？”
许莫盯着老马眼睛，完全不是嫌疑人该有的状态。他不知道老马这句话代表啥含义，但清楚肯定是坑已挖好，等着他自己跳进去。
许莫选择沉默。
老马看他不接招，接着刺激，“你想见大旭，恐怕不行。他可被你坑惨了。”老马故意把话说一半，盯着许莫表情变化。
许莫眼皮耸动，嘴唇微张，扛住刺激。
老马捕捉到微表情变化，掐了烟头，放烟雾打感情牌失败。拿下笔，放出第二招，“咱都老相识了，用不着弯弯绕，上回在这屋，还记得说过什么吗？”
这次老马不等许莫回应，从材料中抽出第一次笔录，放在小铁桌上，笔尖踩着节奏敲打着，提醒他要是忘了，认真看。
许莫看着大黑脸挡住棚顶灯光，阴影打在自己脸上，压迫感从头顶到脚，开了腔，“我没忘。”
老马心中暗自松口气，只要他张嘴，不怕没突破口，“2002年8月15日，晚上6点到6点半，你在哪？干嘛了？”
“在水泡子，我把权健捞上来，是救上来，背着他爬到江岸大道上拦车。”许莫表情严肃，认真回答。
“为啥没去飞行学院？”老马见许莫配合，没逼太紧，循序渐进问道。
“因为，因为被小鼻，用三棱刀捅了。”许莫回应与上次口供一致。
老马提气，声音提高八度，“大粪都泼在死人身上，这么干，好吗？为啥把王皓洗得干干净净？”
许莫明显被第三问震住，目光飘向四周。
“他，他是我大哥，这是我应该做的。”许莫唯诺得像个孩子，小声解释着。老马要不是站在他眼前，根本听不到。
许莫能为兄弟情谊做到这份上？老马不信。他清楚，许莫和王皓之间所谓兄弟情，早在溺水案的时候戛然而止。
心里清楚，嘴上得把住，得先把许莫其余借口堵死。他语气温润，“没事，王皓都交待了，有啥委屈直接讲，是不是他抓着你什么把柄？”
许莫摇了摇头，表示否定。
老马目的达到了，弯腰收起笔，黑脸贴近许莫，“你和王皓串供。”他用唯一一句肯定语气敲打许莫，这话是事实，不容反驳。
许莫陈述与日记本内容一致，日记本是王皓伪造的，不同人说出相同假话，没有这种巧合——许莫与王皓串供！
许莫紧张得眼泪流下来，“我没有！”
“我刚才问你那三个问题，你回答得与小鼻日记本一致！”
“那都是小鼻和我一起经历的，当然一致！”许莫机关枪般抢答，为自己辩解。
“小鼻那本日记本是假的，王皓制造！”老马扔出炸雷。
许莫果然不再辩解，瞪着眼睛，木头一样杵在铁椅子里，半晌后，被老马敲笔声响拉回现实，抬头说道，“我说实话，我没和王皓串供。是我爸，我爸告诉我的。”
「我爸许申元，知道杨秀兰手里有我杀了小鼻的证据，他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逼我说出实情，我就把救权健过程全吐了。
许申元手里刀落地，骂我是个傻子。他说出日记本里全部内容。我知道，你们拿到日记本，一定会来找我问话，就把对自己有利部分说给你们听。」
不对，许莫没说实话，时间对不上。
老马这次记忆没开小差，他清晰地记得，许莫第一次在这录笔录，杨秀兰在大队一楼砸了警容镜。那一刻，她手里没有日记本，许申元也不可能知道里面内容。
许莫怎么能未卜先知？
老马没想到在证据、口供、心理战三重攻势下，许莫还能翻盘。他盯着许莫眼睛，想找出撒谎的微表情，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咕噜起来。老马知道，“三鼓作气”已然势头殆尽，如此耗下去，不会再有收获，而许莫，已经反客为主。就像篮球比赛中，对方士气旺盛，连续得分，得叫战术暂停。
老马来到江北大队食堂，已经过了早饭时间，本该没啥人。但他刚一走进门口就呆在原地——肖旭和老刘相对而坐，一口花卷，一口菠菜蛋花汤，两人仿佛在吃什么大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