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肖旭非常清楚这颗牙的作用,他曾经办过那些命案的经验告诉自己,这回准了。就像那些新鲜尸体的指甲缝里,检验出另一个人的生物组织,这个人肯定会被列为重大嫌疑人。
师徒二人坐在车里,肖旭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内心燥热得比座椅靠背都烫人。他们经过昨天一夜的相互“交待”,又都用各自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诚意——从来都没说过软话的肖旭,说出来那句“师傅,我爱你”,就像二次回锅的红烧肉,肥而不腻;同时老马没把肖旭的辞职信拿回队里,还屈尊来求徒弟回来,他已经用行动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师徒二人已经放下了对彼此的戒心,两个糙老爷们用不着再多说什么。
他们又简单过了一遍案情,从权健的815溺水案,然后就是陈姐被撞,再到小鼻的尸骨案,再然后是杨秀兰诡异的死,四起命案就像黏在同一张巨大的蜘蛛网,看着像有很多联系,可哪一根是主线?他们捋了13年依旧没有结果。
“从现在开始,我们谁都不怀疑,只让证据替我们判断。”肖旭拳头放在嘴边,沉思了半响做了决定。
他们不会坐等门牙的DNA结果出来,肖旭问正擦脸上黑油的老马,“日记本固定了?”
老马停下手里擦头油的动作,摇了摇头。
“咱别一条道跑到黑,我去想办法弄小鼻的笔迹,你去找日记本的厂家,看看条形码能不能查出来点什么。”
肖旭说完下了车,直奔李校长办公室。
他记得曾经小鼻往校刊上投过稿,当时他还在课间操当着全校师生朗读过。肖旭记不清具体内容是啥了,他只记得最后一句是——我年轻,因为我骄傲。
李校长肯定会保留当时的校刊。肖旭连门都没敲,直接推门进了校长室。
李校长了解了肖旭的来意,没有着急回答,而是先更正了他的说法。
“李小山何止投过稿,从那次当众演讲后,他就负责化中的每一期校刊,那时候化中困难呐,甚至连油墨都买不起了,有很多期的校刊都是学生投稿后,再由小鼻手抄完,才发到每个班级。”
肖旭听着手心都冒汗了,脑子里的那些碎片记忆被捞出来。这么一个寻衅滋事的街溜子居然还发过校刊?可那时候没人看这些,都去化中门口买《读者》和《萌芽》这类杂志。
肖旭将思绪拉回到现实,“我就要他手写的这些!”
“这得问你啊。”李校长把问题抛了回来。
李校长当年确实留存过小鼻的手稿,本来这些都放在办公室的柜子里,可那些柜子都被肖旭偷走,用来填充许莫的门卫室了。
肖旭心想,完了。他对于校刊仅存的最后一点记忆就是他和许莫搬柜子的时候,他俩铆足了劲却没抬动,一开柜门,一摞手写的校刊。肖旭当时还说,“化中都黄了,这些也没用了,全扔了吧。”
念旧的许莫却都拿回了门卫室,依旧放在柜子里。肖旭记不清那是哪一年的腊月二十三,他去看许莫,怕他一个人在学校过年冷清,就提出来大扫除搞点过年的气氛。
那摞校刊被肖旭撕下来擦玻璃用了,当时许莫还怪他。
肖旭悔得恨不得把牙咬碎,可现在就算把牙咽下去也晚了。
李校长看他表情不对,得知肖旭需要小鼻本人的笔迹,表示他还能帮忙辨认一下。看了肖旭照片里日记本的笔迹,当即摇头摆手,“这肯定不是小鼻的字。”
上学的时候,老师能一眼看出来谁的作业不是自己写的,甚至还能看出来作业本上的字迹出自谁的手。可单凭李校长的人证,推翻不了日记本,还得有过硬的物证。
肖旭后背都湿透了,看来要等老马那摸到什么了。想到这,肖旭起身和李校长告辞,却被拦住,“你看看这个算不算。”
李校长起身打开一个文件柜,从最里面拿出来一个影集,“被一中吞并前……”李校长也像是在打捞自己的记忆,“除了我,你是头一个看到这些的人……没办法,东北人念旧。”
肖旭翻开发黄的影集,有各届毕业生的合照,每年考入重点大学的学生,还有记忆里红砖外墙的教学楼……这些照片从黑白到彩色,随着时间的迁移,默默地证明着曾经化中的点点滴滴。
李校长翻到一张照片,指给肖旭看——
李校长和小鼻在一张板报前合影。当时正值化中建校三十周年校庆,周围插满了红旗,树枝冒出的新芽,周围穿着校服的学生,当年还是李主任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小鼻两手拽着自己裤线,两脚成内八字,显出少有的乖驯和无措。
“我当年让小鼻好好写字,就算不能上大学,以后还能给做买卖的门店写牌匾,一个美术字就能要两百块,小鼻那时候也算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李校长语气温润,喃喃自语,“我骄傲,因为我年轻。”
“但这张照片里板报的字迹看不清。”肖旭很不“懂事”地插嘴。
李校长继续往下翻。
又一张小鼻的背影,腰杆笔直,半昂着头,指腹用力捏着粉笔,校服袖子上蹭了各色的粉笔沫。这是他在写板报的时候被抓拍的照片。
肖旭没看到当时小鼻的表情,但从姿态来看,彼时大概是小鼻最自信的时刻。
肖旭拿到了小鼻的原始笔迹,第二张照片里的黑板报,标准的正楷小体,这和日记本的潦草字迹完全不符。
让他们师徒手蹬脚刨这么些天的日记本压根不是小鼻写的!
老马这边正学着徒弟的样子,仔细观察眼前的日记本。他先看了日记本磁条下面的数字,并没有标注类似年份的信息,但磁条上面有生产厂家、联系电话和地址,厂子叫江岸文具厂。
老马知道这个厂,当时它是江北第一个私营企业,可早在2005年就因经营不善而倒闭了,估计这联系电话也没啥用了。
老马对于找痕迹不在行,可在江北,别说找个倒闭的厂子,就是根针他都能找到主。
文具厂的老厂长只看了一下日记本的后封皮就给了答案,“这日记本肯定是2003年后生产的。江北之前电话号都是6位数,03年才增加了一位数。”
老马看着7位数的电话号码,咧嘴眯眼,手里的菩提在油汪汪的头顶转了两圈。
“这日记本是假的。”
老厂长扶了下老花镜,“那倒不是,这是江岸文具厂生产的。”
老马的“假”,并非老厂长理解的那种。
小鼻是在02年高考后被杀,那时候这日记本还没生产出来——日记本里的内容是伪造的。
江北大队门口,肖旭和老马从两个方向赶回来,车头相对,四目相望。师徒两人什么都不用说,已经清楚彼此都知道日记本有问题。
日记本里的纸张材质一般会留下汗渍指纹,肖旭尝试在日记本中提取残留物证,但只提取出一些杂乱的指纹,进行比对后发现,都属于杨秀兰。
看来伪造日记的这个人很小心。
肖旭又把日记本里的内容过了一遍,扔在办公桌上,“废这么大劲,搞出来个赝品,总得图点啥吧。”这算是师徒俩第一次意见一致,日记本里面的内容对谁有利,谁嫌疑最大。
肖旭屏气看着老马,这次他要让师傅先说出来嫌疑人的名字。
老马低着头,摸着自己的黑肚皮,“你不是说了吗?一切以证据为准”。
老马这明显在装傻。
“日记本里通篇都没提王皓参与过溺水案。”没等这对驴马师徒自己说出来,侯勇直接推门进来,抢了他们的话头。
在老马去一中门口找肖旭的时候,侯勇这边先带队把四起案子的卷宗和所有物证都过了一遍。他们在得知日记本有假的时候,根据里面的内容统一了意见:三个半大小子,因为溺水案一个丢了命,另一个丢了前程,只有这王皓毫发无损,但溺水案最初的矛盾,却是因王皓而起。
假日记本里却把死无对证的小鼻、许莫都牵扯进来,唯独把王皓撇清,多少有点不合常理。
侯勇说完专案组的意见,眼睛瞥向肖旭,见这头犟驴头一回没唱反调,接着表态,“你们队长的意见我决定采纳,你俩可以加入专案组,而且还是以你们俩为主,别到时候再说我抢了师傅的,又来抢徒弟的。我这边人已经撒出去了,会看紧王皓,已经在他跑线途中撒的一泡尿中提取到了DNA样本。但咱们还是要一切以证据为依据,等那颗牙DNA结果出来,确认是王皓,立马可以拿人!”
肖旭脑子里在想着自己的小九九,他07年回到江北的时候,居然没发现王皓少颗牙,如今案子走到这一步牵扯很多人,他也没法再去看王皓是不是少一颗牙。但好在他能确定的是,许莫满口牙都是原装的。
他俩有次喝酒喝多了,肖旭说秃噜嘴了,问起来飞行员体检是不是老严格了,听说测视力都是八个方向,还是一个小c字口。许莫也是喝多了,直接露出一口白牙答,在他这,视力检查那都是小菜一碟,最严的还得说检查牙口这关,江北当年就有好几个学生,过了视力就开始庆祝,结果被教官一扒开嘴,全给唰下去了,别说少颗牙,就是牙不整齐都不行。
假日记本和白帽子的性质一样,都是用来陷害许莫的。
肖旭又想起之前许莫被叫来问话,结果安然无恙地离开……既然许莫没啥嫌疑,之前的笔录也就不着急看了。
肖旭扫了眼几起案子的材料,现在还有更棘手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