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咱俩在江岸所调解室,第一次碰杨秀兰的时候,我只给了你溺水案现场门牙和小鼻尸骨的DNA鉴定报告,我没给你看的,就是这份小鼻和李老五的父子鉴定报告。再就是我那天拦着你,不让你看许莫的笔录,完全是为了,保护你,你俩太熟悉了,我怕你在许莫身上栽跟头。”老马指着肖旭一直没打开看的档案袋,实话实说。肖旭打断老马的话,将档案袋怀给他,“算了,我不看了。”
肖旭一动没动,老马先收回了目光,感叹到,“02年我用七十二小时折在了溺水案上,丢了队长,现在你用七十二小时折在了尸骨案上,这次算我欠你的。”
“算了,我欠你的也不少。那天你没让我看许莫的笔录,你没错,我俩认识,按照正常程序我也不应该看。以后都交给你了。”
肖旭再次伸出手,这次不是向老马要证据,而是塞给他一个信封。
“天亮你替我交到队里。”
师徒两个人就这么对视着,肖旭手腕上的电子表滴滴滴响个不停,倒计时的最后一秒也流干了,彻底归零。
肖旭先把身体从海绵沙发垫里拔出来,“就这样吧。”迎着刚升起来还不刺眼的朝阳,离开了化工厂。
他知道,随着倒计时归零,他和师傅的第一次“交心”也落入尘埃。从到江北大队那一刻,他们因为卷宗剑拔弩张,好在那时候中间还有陈姐,后来她不在了,师徒两人中间隔着的沟沟壑壑谁也迈不过去。
好在今晚,他们彼此都拿到了各自想要的——
老马无非想问他为啥坚信许莫没杀小鼻;他也明白了老马为啥一直藏着卷宗。他们晾出了各自的心结,却谁也解不开。
肖旭回队里办公室,将自己的洗脸盆踢到老马的桌子底下,只拿了自己的趿拉板儿,最后看了一眼办公室,目光落在老马办公桌最里面敞开、空荡的抽屉,把单位的钥匙一把扔进抽屉里,关门转身。
路过检验室的时候,肖旭的两条腿挪不动了。他缓和了一下情绪,往楼梯口走了几步,还是转身刷了指纹,拧开检验室的门把手。
初生的朝阳已经露出了整张脸,温和的阳光透过没拉严实的窗帘缝照进来,涂抹在检验室里陈列的种检验设备上面。
肖旭刚才迈不开步的双腿,此时却不受控制地走进去。
肖旭对这些“战友”比自己老婆还熟悉,左手边是熏显柜,这几年从它肚子里显现出来的隐性痕迹,没有一千也得有八百了;在它旁边的是一个“老伙计”——上个世纪上下开门的绿色冰箱,这里存放着各类血液和DNA等生物检材。
肖旭从里面拎出来一瓶冰水,往嘴里灌了几口,关门的时候,拍了拍这个比他年纪还大的“老伙计”。省厅要求物证必须数字化、系统化、规范化管理,下个月就要换成数字温控物证柜了,这老绿冰箱即将退休了。
正中间是一个大灯罩,下面像是一个小“台球桌”,上面放满了各种根棒、刀具、锤子和斧头,这是今年新换的工具检验台,它刚来就露了一手,帮着肖旭摸到了一群油耗子。
另一边是显微镜,它是肖旭的另一双眼睛,把那些隐藏起来的微小犯罪痕迹全部看穿。接着是公安内网电脑和一台发黄的打印机,从它们嘴里吐出来过几千份检验报告,给多少受害者家庭做了交待,就咬住了多少嫌疑人的罪证。
这些设备上,都贴着标签,上面写着,412,715,813等数字,这些是肖旭侦破过的案件代号,这些标签就如同它们的军功章一般。
肖旭对它们熟悉到谁什么情况下会趴窝,谁能干什么样的活儿都了如指掌,它们身上的每一道划痕,连脚下的防静电地板上每一个破损,肖旭都记得。
那年一个高度腐烂的尸块,肖旭把试剂盒都用没了,也没做出来分型,就躺在这地板上,睁着眼一直到天亮。
肖旭的目光最后瞥向堆放尸骨案物证的桌子上,破损的塑料布,是包裹尸体的,满身锈迹的钢筋应该是打地基的材料。尸骨案挖出来的所有零碎都在这了,他审视着这些埋了13年的物证,眼泪打转,他得走了,不然值班的小犊子们该起来拉屎干饭了,他不想让任何人看见现在的自己。
江北大队会议室,炙烈的阳光射在每一个人的脸上。所有人腰板都挺得像插了木板,这些都是从市局支队抽调的精干人员。
只有老马,顶着眼屎打着哈欠,完全无视坐在最前面的支队长猴子。
带队接收这一连串凶杀案的猴子,看着会议室里最尾巴的椅子空着,目光没看空位子旁边的老马,语气却冲着他问,“倒数第一那个犟驴,又尥蹶子了?”
老马就等这句话,像个孙子一样点头哈腰地站起来,“侯队,我现在立马就把头犟驴给您牵回来。”
一中大门口的大坑里,一群农民工在包工头的指挥下,卖力地填装沙子。
此时的肖旭确实在尥蹶子,他把心里的闷气都使在了手上的铁锹上,铲起沙子,扬进坑里。眼前的沙粒子被太阳刺得晃眼,肖旭不敢看越来越浅的坑。
几天以前,肖旭无比期待自己把这大坑填上,那一定是他押着嫌疑人指认完现场,案子都破了的时候。可现在他感觉自己每扬起一铁锹沙子,都是一点点的把真相埋起来,他埋的不是校门口的大坑,而是权健、陈姐、小鼻和杨秀兰。
“旭哥,我……”小民警递给肖旭一瓶水,没等嘴里的话说完,被肖旭推到一边。
“滚!”
小民警举着水瓶,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忽然手一松,水被别人接过去,倒进一个大杯子里,接着水杯递到肖旭的肩膀上。
肖旭举着铁锹转身正要拍小民警,一下就卡住了。
“李主任,你咋来了?”肖旭有些脸红,尴尬的顺口问到。脸红是他案子没破了,丢人了;尴尬的是眼前的铁锹差点拍在老主任身上。
李校长笑呵呵地看着他,举着水杯晃了晃。肖旭这才回过神,扔了烫手的铁锹,接过水杯三五口就喝干了。
门卫室里,许莫打开电风扇,识趣地转身走了出去。
肖旭将杯子还给李校长,两个人一个坐在椅子上,一个坐在床上,膝盖之间只有一拳距离。
李校长接过杯子,自己倒了水,喝了几口,“我先从一中托关系到了化中,我当时就一个想法,要当化中的校长,结果07年化中被一中吞并,我又回到一中,谁能想到我却真成了校长。”
这时候肖旭才看见,校长手里不知道啥时候抓了一把沙子,随着干瘪的手指不断用力,沙子不断地从指缝里流出来,拳头的力道到了极限,突然摊开,掌心里仅剩的沙子都洒在他俩的腿上,落在门卫室的水泥地面。
肖旭明白了校长的意思,他是想告诉自己,有些事别强求,攥得越紧,反而抓不住。他心里清楚,自己对溺水案的执念太深,攥得太久太紧了,如今他扛不住了,一下就崩了。
“这除了门口的牌子上写着一中外,过了这大门,里面的一粒沙子都烙印着化中,你问问门外的许莫,他是化中的保安还是一中的?”
肖旭感觉肩膀一沉,是校长的手落下来砸在这,同时陡然拔高了音量,“你小子也是化中的!你得骄傲起来,因为你年轻!”
“这沙子进了眼睛,还有耳朵,没了耳朵,还有鼻子。但绝不能让沙子进自己心里。”这句话音没等说完,肖旭的心口窝被李校长的拳头使劲锤了几下。
校长的话字字扎心,再加上拳头的内外夹击,可肖旭却感觉不到疼。他看着校长将水杯里的水喝干,走出门卫室。
肖旭感觉耳朵里在轰鸣,阵阵轰鸣中传来校长最后一句忠告——你骄傲,因为你年轻。
再回到坑边,肖旭脑子空空的,机械地往坑里继续填沙子。
“我说搅屎棍,你在队里搅和够了,又跑这祸害人来了?”
肖旭回头看老马顶着一脸黑油看着他。
“我是搅屎棍,那好歹也是根棍子,旭爷现在不惜着搅和你们这堆屎了,哪凉快哪呆着去,赶紧滚蛋。”
老马一脸意外,看向小民警,小民警摇摇头,摊开手,意思是他不敢。
老马会意,继续挖苦肖旭,“你这根棍子还能立起来了不?”
肖旭没搭理。
“行啊,有没有你都一样了,小鼻散落的牙齿都凑齐了,一颗不多也不少,正好8颗门牙。”
老马声如洪钟宣告了这一大快人心的消息,肖旭停下了机械的动作,将铁锹立着插进坑里,“不对,小鼻少一颗门牙,不信你问他!”肖旭指向站在门卫室门口的许莫。
得到了许莫点头肯定的回应,肖旭脑子一下就清醒了。
溺水案前半个多月,许莫在水泡子把小鼻的门牙敲掉了一颗,肖旭对小鼻的印象里,他牙齿不是畸形,没有多余的牙,难道小鼻重新镶了一颗门牙?
肖旭火急火燎地问老马,“牙呢?给我看看。”
老马黑脸上的表情没动一下,“你都不干了,但也要注意保密纪律。”
肖旭伸手,让老马别废话,赶紧把门牙都拿出来。
老马慢吞吞地把信封拿出来,肖旭看准了是自己早上让老马转交队里的辞职信,上手就去抢,掌心刚触碰到信封一角,又被老马抽了回去。
肖旭看着老马捏着信封的一角,再次送回到自己眼前,他很识趣地掏出打火机,调到最大火苗,一把点燃了信封。
火苗自下而上吞掉了信封,随着老马放开手指,一抹带着火星的黑灰落在肖旭脚下的大坑里。肖旭跳出来,一把抱住老马,“师傅,我爱你!”
老马心里一暖,可身体一震,浑身的汗毛孔都麻酥酥的,一把将肖旭推开,在他即将要掉回坑里的时候,又一把给拉回来。
“你就没想过,我真把你这辞职信交上去,你咋收场?”
老马看徒弟不说话,“行了别矫情了,下不为例!以后就是再硬的屎,你也得给我立住喽!”
就在肖旭立下72小时破案的时候,队长连内勤女民警都抽调到大坑里,没日没夜地连轴转,把大坑彻底复勘了一遍,将散落的牙全挖出来,并且都还原了各自的位置。
一颗门牙明显和其它牙齿的大小比例不对。
老马给溺水案现场的牙和尸骨做过DNA鉴定,早已经确认是小鼻的了。经过检验,这颗多余的门牙不是镶的假牙,而是真的。
专案组分析,这颗门牙很有可能是嫌疑人和小鼻发生打斗的时候不慎掉落,被小鼻攥在手里,再随着他一起被埋在坑里,这是小鼻生前对嫌疑人的最后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