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我也怀疑过许莫,可从他身上的三棱刀疤,到他全心全意帮着我找小鼻,这些就像电影一样,一帧一帧地在我面前过。就算我错了,那证据呢?”
肖旭冲着老马伸出手,像是在跟他要许莫犯案的证据。
老马浑身一震,心想果然这搅屎棍吐了这么多,是有目的的。闹了半天在这等着呢——想套出来我手里到底有没有许莫犯案的证据。
“那枚保安制服上的纽扣?小鼻死亡时间是2002年8月,许莫回到化中当保安是9月,这时间就对不上。而且他刚去的时候,穿的是上一任退休老保安的制服。你怎么能证明纽扣不是在许莫穿之前就掉进坑里的?你可别说小鼻日记本里的猜测算是证据,呵,倒是有陷害许莫的证据,白帽子不就是吗?”
老马找许莫问完话没摸到什么实质性的破绽,就知道许莫这小子不简单。可有一点他琢磨不透:自己这犟驴徒弟脑子再一根筋,也不是傻子,和许莫称兄道弟这么多年,怎么就一点端倪都没看出来?
他在队长办公室就发现肖旭状态不对,一直尾随他来到化工厂办公楼,决定在肖旭心理防线最脆弱的时候从他嘴里撬出到底为啥这么信许莫,另外看看能不能顺着肖旭摸到许莫什么破绽。
但老马没想到,原来许莫还帮着肖旭找过小鼻。许莫这么干无非两种可能,一种是他当时不知道小鼻已死,真心想帮肖旭,也帮他自己了却心结;另外一种就是许莫在杀了小鼻后,怕肖旭发现才跟着一起去,可这也有说不通的地方——杨秀兰是许莫打听出来的,他就不怕露馅儿?杨秀兰手机里的假短信不是许莫发的,他应该没有这个底气。
老马心里翻了一百八十个跟头,表面依旧波澜不惊。
肖旭看老马不出声了,苦笑了一下,“我该说的都说完了,换你了。最后一个问题,你是怎么知道李老五早就死了?”
“跟李老五有啥关系,你姐……”
“你想好了再说,我姐出事之前,你就护着那些卷宗了,你要再拿我姐说事,我就不问了。”
肖旭恢复了硬冷的眼神,凑近老马,盯着他的眼睛。
老马知道,这犟驴是真认真了。他缓缓从怀里摸出来一个档案袋。
即使他今天不告诉肖旭,天亮后猴子带队来接管案子,他也得乖乖交出来所有卷宗。
“我和李老五在98年就认识了。”
1998年,刚刚穿上警服的老马,连警号都没带上就赶到了抗洪第一线——松花江江北流域。
老马穿着雨衣,木头一样站在江边。
满眼的江水,裹着树枝、浑身被打湿的鸭鹅、破碎的船桨和救生衣,逃命一般向前奔去,有的地方打着漩涡,就像不想离开这个时代的人,要么被卷入江底,要么被后面的江水卷走,拍打在沙袋上的江水,溅落起来的水花,又被后面的水浪重新带回洪流中,继续被推着往前走,后面的水浪也是身不由己,他们后面依旧是汹涌的洪水。
平时这里是江岸公园,江边有一个带有台阶的大坝,顺着台阶走到最下面,就能坐船,也能把脚踩在冰凉的江水里。如今一阶台阶也看不见了,大坝上还用沙袋垒起来一排根本望不到头儿的“战壕”。
老马正愣神儿的功夫,被一个扛着沙袋的人撞了一下,那人回头张大嘴冲他吼道,“别跟木头似的杵在这,把雨衣脱了,换上救生衣,赶紧下水,要决堤了!”
老马赶紧跑到一堆橙色救生衣那边,随便拿起一件,怎么也系不上绳子,他一只脚刚伸进水里,又被一个人拉回来,“你就这么下去,救生衣上来了,你没了就。”
那人说着就往马老身上绑绳子,又拽了几下,确定没问题了,把绳子递给他身后戴着武警作训帽的人,转身拍了拍老马示意他可以下水了。老马和那人一起手拉着手,排着队和一群人跳下水,他们得用自己的身躯,阻挡洪水的流速,为加固和增高“战壕”争取时间。
老马感觉自己一下去,眼前瞬间全是水浪,脚就像没了根一样,被一波一波的洪水冲得踩不到底儿,他死死地拉住前后两个人的手,在水浪不断冲击下,不到两分钟两条胳膊没了知觉。
老马咬着牙坚持着,突然前胸被一根断了的树枝重重地撞了一下,眼前顿时感觉发黑,没等他缓口气,后面的洪水又撞向他胸前,瞬间就冲进了他嘴里,老马来不及咳嗽,又被新的洪水灌进鼻子里,手上失了力气,感觉耳边隆隆的水声,变得沉闷又模糊了。
他想睁开眼,眼皮开始发沉,怎么也抬不起来,感觉没有知觉的手腕,像是要断了一样,老马条件反射一般地张大嘴呼吸,心一横把腿伸直,眼睛睁开,感觉自己脚底传来柔软的沙子和石子儿的刺痛,他被刚才给他腰上拴绳子的大哥拉了回来。
“就是死了,也不能松手!”大哥张大嘴在老马耳边大喊。
在爬上“战壕”的那一刻,老马感觉自己的脚突然发沉,心里瞬间就踏实了下来。他们这一队人做成的人墙,减缓了洪水的流速,给岸上重新构造“战壕”的人们争取了时间,这两道人墙,挡住了汹涌的洪水流入江北市区。
老马光着泡得皱巴巴的双脚,脱下救生衣,把雨衣重新披在身上,一转身看到一碗冒着热气的姜汤,端着碗的是刚才那个大哥。
老马这时候才看清这个大哥,浑身精瘦,有点皮包骨的感觉,身上就穿着一条三角内裤,浑身发抖。
“小兄弟,我看你这岁数不像是当兵的了,得是个官儿吧?”
“啊,我不是当兵的,我是江北分局的。”
“你这胆儿够大的了,下去的都是武警和部队的,你挺有样儿啊。”
老马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大哥,你哪个单位的啊。”
“我?我没单位喽。”
大哥有些伤神地看向隆隆的洪水,老马猜到了,他是下岗职工,想缓解一下尴尬,“刚才我看你怎么不在腰上系上绳子?”
“你看看我这小身板儿,要是绑上绳子,没被洪水冲走,得先给自己勒死了。”
老马摸了摸自己腰上被绳子勒得紫红的伤痕,这时候忽然感觉火辣辣的疼,“大哥,你才是纯爷们!”
晚上,老马和大哥挤在一个帐篷里守夜,防止洪水夜间漫过“战壕”,两个人闲聊起来,老马得知大哥姓李,家中排行老五,人称李老五。
他从小就体弱多病,从外地来了江北,托人在大厂干临时工,后来正式职工都没了铁饭碗,更别说他一个临时工了。丢了工作的李老五,没了收入来源,他这身板儿骑着空三轮都费劲,更扛不动180斤的苞米袋子,体力活完全干不了,又没什么技术。儿子上学要钱,家中连酱油都买不起了,屋漏偏逢连夜雨,父母相继重病住院,手里仅有的买断工龄的补偿款,没几天就都从医院换了一叠票据。
如今赶上了抗洪,李老五来当志愿者,最起码每天能按时吃上一口盒饭,这能让家里少一张吃饭的嘴。
老马心里就像是耳边的雨声和洪水的隆隆声一样,搅和得没法静下来,江北30万人口,下岗的得有20万,这些人每个人身后都是一家子在等着吃饭的嘴。
后来老马因为受伤,就从抗洪前线撤了下来。几天后,江北刑警队接到报警,江边下游处发现一具男尸,身上只有一条破洞的三角内裤。
男尸体态浮肿,像是整个被打足了气的气球,三角内裤被身体膨胀拉扯到极限,老马仔细看了这条内裤,心里忽然像腾空了一下,男尸是几天以前救了他的李老五。
后来经过多方求证,基本确定李老五在江边一次守夜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因为他是自愿者,没有相关单位组织,抗洪的人基本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都以为他是自行离开了,谁都说不清楚李老五是怎么掉入江中的。
这些人里,只有老马知道他叫李老五,是一个下岗临时工,有个十来岁的儿子,为了能吃口带着溜肉段的盒饭,来江边当志愿者。
刑警队根据姓名和下岗这两条线索,摸排了所有厂矿,一方面是下岗后很多厂矿的正常工作已经停滞,他们的精力都放在了怎么活下去,很多资料也无法找全,另一方面是临时工本身就不在正式职工的编制,今天干,明天就可能不来了,相关原始手续更无法考证。
户籍方面也没找到李老五这个人,估计只是姓李,老五是一个绰号。刑警队在报纸和电视上都发了通知,希望家属看到能认领尸体,结果一连十几天都没有人来。
老马想不通为啥没人认领李老五的尸体,根据当时的调查结果,李老五离开当晚并没有抢修堤坝等抗洪措施,也无法认定他是在江岸抗洪现场跌入水中,因此没法认定为烈士,只给了一个意外死亡,最后是老马出了殡葬费用,将李老五送到殡仪馆进行火化。
老马为没有亲人出席的李老五送了最后一程,他不甘心让李老五就这么走了,他求着江北分局里的领导,向省公安厅打了申请提取李老五的DNA样本进行封存。
老马想着,李老五还有个儿子,万一哪天他来找自己父亲,自己也算有个交代,也不枉李老五救自己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