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肖旭没想到自己和师傅居然还有这么深的渊源,心里有些感概,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见他提到溺水案,索性继续掏心窝子。
「其实我早就怀疑过许莫。
07年,我从刑警学院回到江北,王皓身上没找到证据,可我在一中门口意外碰到了许莫。我当时就感觉天无绝人之路。
02年毕业后许莫成了王皓的小弟,大哥干坏事,肯定会带着小弟一起去。我决定从许莫身上摸线索。
可许莫给我看了样东西,让我排除了他的嫌疑——
他身上的三棱刀伤疤。
三棱刀伤疤很明显就是王皓干的,这能直接证明许莫和我说的话——他不同意王皓欺负权健,他俩因此反目。
我想过让许莫揭发王皓,可他依旧念及昔日兄弟情份,我也不好再难为这傻小子。
我还有另一个突破口,小鼻。我暗自多方打听,可就连许莫都不清楚小鼻毕业后去了哪。我只能从小鼻的家人下手,杨秀兰。
可找杨秀兰也并不顺利。我在化工厂家属区打听到她好像在一家叫蝶恋花的歌舞厅陪舞。
07年秋,刚下过雨,我穿着便衣到了蝶恋花歌舞厅。牌子是红底白字,看上去就像个普通的超市一般。
江北的这些歌舞厅人员复杂,我当时刚进江北大队,还是个菜鸟。那是我第一次摸排,还是自己一个人。我表面强装镇定,心里却没有底,心肝脾肺都在肚里调换了位置。
可我只有这一条线索了。
我站在门口,心里默念1、2、3、上!却依旧站在原地。
这时几个中年男人互相推搡着往里走,我低着头也跟了进去。进门是一个有些旧败的屏风,我绕过去后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直通地下的楼梯,我一路抹黑走,眨眼十几次才适应了眼前的黑暗。我能感觉到发根发痒,这是通风口在换气,看来这里面积不小。
混弱的灯光打在一片扭动的身体上,相对的人都看不清楚长相,更别说在这里找人了。
我像无头苍蝇到处乱撞,一句话都没问出口。
正当我无计可施的时候,音乐像是被人按了暂停键,舞池忽然就安静了。一个角落亮起一束强光,上一秒还在舞池里相拥乱扭的人像触电一般同时推开彼此,回归陌路。紧接着所有人都齐刷刷地捂着脸,半弯着腰冲着强光位置跑去,前后仅仅半分钟。
随着一个走路跛脚的老头最后颠出去,整个舞厅没人了。只剩下我一个人还站在舞池里,像傻狍子一样杵在那。强光灭了,眼前的黑更黑了,我怎么眨眼都无济于事。
一个声音从喇叭传出,在我头顶上炸开,“小兄弟,这里关门了,换别的地方玩吧,请便。”随着几声杂音和喇叭关闭的声响,进来的那个楼梯口亮起了昏黄的灯光。我连一句我来干嘛都没说出口就被人“请”出去了。
我只得到了一个信息,就是蝶恋花歌舞厅不欢迎我,喇叭里说的是去别的地方,没说下次再来。我想不通,难道是我太年轻了?
许莫说他能帮我做点什么,我就没客气,直接和他讲了这事。许莫当时就笑了,他说,“你不知道干你们这行的都挂相吗?”
我明白了,就好比有的贼一眼就能认出来便衣警察一样,这种眼力说不清道不明,却真实存在。蝶恋花舞厅开了那么久,怎会缺这种眼力的人。
许莫替我,一个人,再一次去了蝶恋花。
许莫进去,花大价钱请了一个化工厂下岗女职工陪舞,他对舞女说我不是来玩的,我是来找妈的。我妈叫杨秀兰,我出十支舞的价钱,你告诉我她在哪。
没十分钟他就出来了,告诉我杨秀兰早就不干了,至于她去哪了,舞厅里没人知道。
许莫没打听到杨秀兰的下落,但要到了她的QQ号。我又看到了一丝光亮。
杨秀兰的QQ空间就是一个日用品直销的广告平台,里面发满了洗衣液、牙膏这类广告。我翻了半天,找到了几张杨秀兰直销团队在外面团建的照片,可这些基本上都是海边和温泉,应该不是她所在城市的位置。
因为杨秀兰没有涉及到具体案件,我没法找技侦介入,只能自己想办法。
我将杨秀兰的QQ空间相册翻到底,只搜刮到了三张有价值的照片。这三张照片是07年5月1日发出来的,上面所配的文字——提前一个小时出发,却碰到封路,到底还是没赶上火车。
第一张是杨秀兰的自拍照、第二张是一条很窄的马路、最后一张是一排停靠在站点的红色公交车。
我先点开自拍照,照片里的杨秀兰那时候就是一头淡黄色假发,纹的眉毛细得不协调,但脸上只是画了淡妆。她侧身指向身后一列正出站的火车,一脸沮丧和无奈。
自拍照上面还有杨秀兰身后的进站口牌子、楼顶的大钟。这些场景加上文字里提供的信息,不难判断出杨秀兰当时没赶上火车,她走出火车站外拍的照片。
车站的楼顶都会立着站名,这样就能知道杨秀兰在哪个城市,可照片里却没有,站名被她的黄头发挡住了。
好在楼顶的大钟没被挡住,时间是6点15分。照片上的阳光和影子并不清晰,无法判断是早上还是下午。我将照片反复缩放,发现杨秀兰身后远处有一个卖早点的小商贩。
我通过自拍照确定了具体时间,文字中提到的提前出发了一个小时,杨秀兰出门的时间应该在5点左右。第一张红色公交车是她去往车站的交通工具,一般5点就有车的线路都是郊线。
公交车外形老旧,估计也是类似江北这种小城市。
最后一张图的主体是一条堵满了电动车、农用车的窄马路。里面的人都穿着单衣,周围的树刚刚长出新叶,拍照的时间是5月份,这时候也只有东北地区还穿着棉袄,以此推断杨秀兰并没有走太远,她还在东北。
三张图片都有一些信息点,可别说具体位置,就连哪个城市都没找出来。
我重新寻找照片里的每一处细微的痕迹,在公交车上我隐隐看见了一个无痛人流的广告,地址和电话号没有拍到,名字只有一个“可”字。
我在网页里搜索了——可,无痛人流医院,页面弹出来这家医院的官网,掠过一堆广告和宣传语,我找到了这家医院的地址——江北区伏龙县光明大路1300号。
许莫这时候告诉我,“旭哥,我之前听王皓提过一嘴,他奶奶家就在伏龙县。”
当时我感觉距离小鼻已经很近了,如果王皓带着小鼻溺死了权健,作为大哥很有可能会安排小弟跑路,伏龙县算是王皓的老家,把小鼻安排在那,这也解释得过去。
现在确定了杨秀兰并没有出江北,而是在伏龙县。可伏龙县那时候还有十多万人口,我又开不出公派的介绍信,想找到杨秀兰和小鼻谈何容易。
我继续研究最后一张乡道的那张图片,照片是杨秀兰在公交车里往前进的方向拍摄的,整体画面有些偏暗,这是迎着太阳光拍摄造成的逆光成像反应。也就是她面向的是早上太阳升起来的方向,以此判断这条乡道是东西方向。
远处有一排厂房突兀地立在路边,工厂名字模糊得看不清。从工厂门口隐约出来几辆平头大货车,上面拉着钢架。
工厂并不是在建设期,修路也用不到这种材料,我分析这应该是专门生产钢结构的厂子。我查了伏龙县一共有两家钢构工厂。
一家是坐落在一条南北向的马路边,方向不对,我立马排除了这个厂子。另一家叫龙腾钢构的工厂,坐落在鹤乡的东西马路边。
龙腾钢构就是照片里的工厂,经过查询发现经过它门口的公交一共有两条,其中5路公交的终点站是伏龙县火车站,起始站是六里堡。
最后一张照片里的一排停着的公交车,它们是在始发站等着发车,这就说明杨秀兰上车的地点就是六里堡。
到这我有了杨秀兰的大概地址,再往下这三张照片就没有更多的线索了。
我决定马上去伏龙县,看看在当地有什么线索能摸到杨秀兰和小鼻,许莫提出来陪着我一起去找,他嘴上说到时候相互还能有个照应。
在路上的时候,许莫和我说,“旭哥,你知道不,上学的时候我可羡慕你和权健了。”
我当时没说话,有些愕然地看着许莫,他解释道:“在化中的说话,我脚上是15块钱的大博文球鞋,衣服裤子都是我爸穿剩下的,你和权健脚上那双一样的球鞋,就算我全部的衣服、加上衣柜,都够不上。”
许莫拧开一瓶水递给我,继续感概着,“就连王皓,每天都能蹭皇冠上下学,可我连打车的五块钱都舍不得花,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了,给一个在学校门口趴活的出租车司机五毛钱钢镚,想让他拉我到马路对面,我就是想感受一下坐小汽车是什么感觉,却被司机骂是不是有病。”
我有些黯然,“那又能咋的,权健现在躺在一个小木盒子里,我也同样被困在这。”
“旭哥,其实我挺感谢你和权健的。”
许莫的这句话让我没咽下去的水差点吐出来。
许莫告诉我,有个下雨天,他自行车胎扎了,书包还划破了,是路过的权健让他上了皇冠车。权健见他书包坏了,直接将自己的书一股脑全倒在车座上,把他淋湿了的书本塞进去,傻笑着把自己书包塞给他。
我笑了,心想权健别说自己同学,就连碰见路边假要饭的都能把身上全部零花钱给出去。
可我有些没明白为啥许莫要谢我。
许莫告诉我,他当保安后很久,和三叔喝酒的时候才得知,当年三叔给他改善伙食,还为了照顾到他的面子,假装是他劳动换来的,“这些都是你不经意的一句话就办到的。”
其实我对这事早就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许莫脸色逐渐沉下来,对我说:“先不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权健自行车被划的时候,我就应该站出来。可我当时太怕王皓不带我玩了。”
我叹口气,拍了拍许莫的肩膀安慰他。他接着说权健死后,他也感到很内疚,第一个想到的凶手也是王皓,就跑去和王皓打了一架……
我忽然明白,原来许莫也想尽快找到权健溺水案的真相。同样也是那时候,我才知道许莫要跟着我去伏龙县的真实想法——他身上的三棱刀伤多少也和权健有点关系,他也想尽快找到小鼻,还原溺水案经过,也算了却自己心里的这道伤疤。
我和许莫坐着5路公交,路过龙腾钢构,穿过很窄的乡道,最后听见售票员公鸭嗓子般的叫喊声,“终点了!都快点下车,终点六里堡了啊!”
这里除了几个私建的二层水泥小楼外,几乎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小平房。拖拉机、三蹦子来回穿梭,卷起一片呛人的烟尘。
我的脚踩在泥泞的小路上,心里多少有些没有底,这么大一片居民区,我上哪去找杨秀兰。
我琢磨一下,要是见人就打听,很容易打草惊蛇,人要是再跑了,猴年马月都别想再摸到。我脑子里想着法子,脚步往一片棚子那挪,那是六里堡集市,这的所有人都要去那买菜。
集市里人头攒动,这时候正是秋末,东北人开始储存过冬的秋菜,从土豆、白菜、萝卜到大葱,每家都是成袋子的往回搬。
一辆辆拉着秋菜的货车,把整个集市都围了起来。我下意识地找集市有没有“黄头发”,在路过一个日杂铺子的时候我停下了脚步。
里面柜台的角落专门摆着一堆洗衣液、牙膏,杨秀兰的QQ空间也发过一摸一样的。这种直销的产品不会直接在店面进行零售,这家店的老板肯定也是干这个产品直销的。
我将想法和许莫说完,他进去假装想干这个直销,问老板怎么入门,还懂事地先买了一兜子产品。老板就像看见自己亲儿子回来一样,热情地喊许莫为家人,还把他发展成了自己下线,并告诉他后天就有本地区的新产品展销会,到时候整个地区的家人都会到场。
所谓的展销会就是在一个私建的小二楼里,摆上一堆产品,放上抽奖箱,地上铺着红毯。这些人相互微笑着拥抱,以家人互称,气氛甚是融洽。这倒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以为得喊口号,个个像打了鸡血的狂热份子一般。
我一眼就盯上了黄头发的杨秀兰。
这次我没让许莫拿着老板给的入场卷混进去,我们和小鼻从小都在子弟学校,难免杨秀兰会认出来。我留了个心眼,怕有意外这帮人再从后门跑了,我让许莫在前门盯着,我自己溜达到房后守着后门。
三个小时后,展销会结束,我回到前门,我俩一起跟在杨秀兰身后,她拎着两兜子产品,在胡同里七拐八拐地停在一个平房门前。
我看见门别上的锁头,猜到屋里应该没人。
我俩在杨秀兰家守到第二天早上,又和周围邻居打听到只有她一个人住,才在她面前露面。
我俩以小鼻同学的身份,用准备召集02届同学会为借口,向杨秀兰打听小鼻的下落。杨秀兰抿了下嘴唇,眼泪毫无征兆地就下来了。
02年高考后,小鼻成绩不理想,杨秀兰说了两句,他就一声不吭地跑了,自那以后小鼻再也没回来过,她也没再见过小鼻,五六年了音信全无。
杨秀兰没提供出来任何信息,我没看出她有撒谎的迹象。
就这样我们转悠了一大圈,还是回到了不知道小鼻在哪的原点。第二年,杨秀兰就从伏龙县回到了江北,开了个小卖店。自那以后,每一年的除夕夜,我都是蹲在杨秀兰的家门度过的。
回到江北后,我偷拿了许莫的身份证,用我自己一个月的工资,给他报名去学开车考驾照。
我知道他买不起车,我也送不起,我就是想让他知道,飞行员当不了,开车还是可以的,人这辈子总得把握好自己的方向盘,才能朝着自己想要的方向加油。
许莫拿到驾照那天,笑得像个傻子一样,举着驾照在学校操场跑了一圈又一圈。
“这回我可不羡慕别人坐小汽车了,我自己会开了!”」